都市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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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的德国有一句谚语:“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作为人类的伟大创造,城市,一直都是人类的骄傲。然而,随着城市的发展,城市自身也出现了诸多的问题,城市的空气也开始使人不再自由。遗憾的是,对此,尽管人们大多感同身受,但是,除了异口同声地加以诟病,至今都很少有人能够加以深入的剖析与阐释。

确实,迄今为止,我们国家的城市建设已经到了一个白热化的地步。根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的报告,中国只用60年的时间就实现了城镇化率从10%到50%的过程。到2030年,中国城市化率更是将达到70%。“中国的城市化与美国的高科技发展将是影响21世纪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两件大事。”新凯恩斯主义代表人物、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甚至如此加以评说。

然而,过快的城市发展也引发了普遍的“乡愁”。

一般而言,乡愁意味着“思乡”。中国人一登高就望远,然后就是视线内卷、就是“思乡”,所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不过,现在的乡愁则更多地开始意味着对于城市的否定。它的提出,就是意在与城市的“城愁”对看,是一个与城市之间的“相看两不厌”的概念。在古代,是在“田园将芜胡不归”与“滚滚红尘长安道”之间的“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在今天,则是乡村与城市互相之间的再发现。金主完颜亮读了宋代词人柳永的《观海潮》里面写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就萌发了“城愁”,“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于是就提兵攻打南宋。而城市人也常说:乡村是“30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乡村人则常说:城市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也是彼此的“乡愁”与“城愁”。

也因此,不论是因为城市而萌发的“乡愁”还是因为乡村而萌发的“城愁”,其实都只是意在唤起对于自身的自省,而绝对并不意味着乡村或者城市的绝对美好,所谓“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例如,在鲁迅那里,其实就是两个鲁镇,鲁迅怀念鲁镇,这是鲁迅的鲁镇;但是他的玩伴闰土却一定对鲁镇有着巨大的不满,这是另外一个鲁镇。所以中国人才会说:“梁园虽好,此地不可久留。”“从纯粹的人的感情上说,亲眼看到这无数勤劳的、宗法制的、和平的社会组织崩溃、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它们的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悲伤的。”所以西方的马克思也才会说:“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光的农村公社不管初看起来怎样无害于人,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和任何历史首创精神。”[1]

也因此,因为城市而诱发的“乡愁”并不意味着乡村建设就不存在问题,如果真去乡村生活,起码的卫生条件都不具备,还喝不上放心水,即便是短短三天都住不下去。至于把乡村的保护理解为到处去建设“农家乐”,并且以此作为乡村的象征,那更是匪夷所思。

同样,因为城市而诱发的“乡愁”也并不意味着城市建设就到处都存在问题,在矛盾的《子夜》里,一个乡村的老太爷一进城就一命呜呼。在话剧《霓红灯下的哨兵》里,一个淳朴的士兵刚刚进城,霓虹灯的炫目多姿竟然就让他目眩神迷。周而复的小说《上海的早晨》更加醒豁,从书名就可以看出是出之于对于城市的夜晚的反感,老舍的《龙须沟》,则代表着我们对于丑恶城市的改造…… 然而,这一切也未必都是真的。作为人类进步的伟大容器,城市的历史地位必须肯定。

其实,城市问题的自省也许往往是由于“乡愁”而起,但是,倘若要把城市搞好,却完全不是只需简单地把乡村的生活经验、乡村的审美经验搬进城市就可以因此而轻易解决。这是因为:城市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全新进展,恩格斯在讨论人类的文明的定义时,就列举了文字、军队、国家机器和城堡。芒福德也说:城市是文化的容器。斯宾格勒说得更绝对:世界的历史是城市的历史。也因此,城市的建设与乡村的建设有着根本的区别。例如,乡村往往是自然先于人性,是以自然来表现人性,遵循的是血缘关系;城市却是人性先于自然,是以人性来彰显自然,遵循的是契约关系。乡村是植物形态的,是自养型的,强调的是把根须深深扎在地下,永远原地不动,仅仅依赖光合作用以汲取营养;城市却是动物形态的,是他养型的,类似动物,要喝水,它就跑20里去找水,要吃山羊,它可能会跟踪几天几夜,追逐百里。换言之,乡村是母亲,要求人们倒退回去,重返子宫;城市是父亲,带领着人们奋勇向前,去不断追求未知。在这个意义上,在回答人类为什么会创造城市的时候,古希腊的人才会说:城市是一个可以邂逅陌生人的地方。这就是说,只有城市的诞生,才展开了人类自身的人性的全部的可能性,然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又要说,人类因为城市而遭遇的问题事实上完全都是人类自身的人性全部展开以后所碰到的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