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类精神、文化之原乡的探讨
无论城市化还是乡愁,皆有一个指向:即追求人的全面发展。如果人类在发展过程中偏离了这个正轨,不能实现此目标,势必会引发大家浓浓的乡愁。
要追求人的全面发展,明人所当有之“明德”,我们就得探讨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原因。人之所以成为人,离不开“文化”。对于人类社会而言,“文化”非常重要,人与动物相揖别,大概即因于“文化”。以前的小学语文课本中曾经有一篇《乌鸦喝水》的故事:一只乌鸦口渴了,它看见一个瓶子底部残留着一些水,就把嘴伸进去,却发现自己够不着水。怎么办呢?于是,这只聪明的乌鸦捡来一些小石子,将其扔进瓶中,这使得瓶中的水位得以升高,乌鸦也因此喝上了水。但是,作为动物的乌鸦和人毕竟不同。就拿上述这只乌鸦来说,它拾石子、将其扔进瓶中、最后让自己喝上水,这只是一个偶然的、特定的个案。一般说来,它不能意识到也无力使其“喝水”的这项技能成为整个乌鸦族群的普遍“文化”。那么,待这只乌鸦“百年”之后,它的这项技能也会随着其死去而化“神奇”为“腐朽”。
虽然从科学的角度言,动物也有进化,但其进化只是出于无意识的本能;相较于人而言,这种进化不能算作自觉的“文化”,可以忽略不计。故千百年来,乌鸦还是乌鸦,老虎还是老虎!如此等等。与动物不同,人在实践过程中若有某种宝贵的生产、生活经验,会自觉地、有意识地一代、一代将之承传下去,并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发扬光大,这就属于“文化”。
关于“文化”,中国古典哲学文献《易传》有一段话非常重要,即《贲·彖》所说:
《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7]
如何理解这段话?朱熹认为,从卦变的角度,《贲》卦大概由《损》和《既济》二卦变化而来,其云:
贲,饰也。卦自《损》来者,柔自三来而文二;刚自二上而文三。自《既济》而来者,柔自上来而文五,刚自五上而文上;又内离而外艮,有文明而各得其分之象。[8]
在《周易》中,阳爻为刚,阴爻为柔。若将《损》卦的六三爻与其九二爻互换,则从九二的角度言,即是“柔来而文刚”;从六三的角度言,即是“刚上而文柔”;通过这样的“卦变”方式,《损》卦就变成了《贲》卦。若将《既济》的上六与九五互换,也是如此。
《周易》卦爻的阴阳、刚柔相错,表征的是宇宙天地和人类社会的阴阳、刚柔之变。《周易》哲学思维有一特点,即推天道以明人事。在宇宙天地之间,日月运行、昼夜交替,属刚柔交错;刚柔交错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有其规律,此乃天之文。与此天文相应,人类社会也有其“文”,因为人类在发展过程中,其变化亦有条理、规律,人们将之总结、保留下来,即是人之“文”。此“文”与“质”相对,质乃质朴、天然的意思,指生而即有的因素;“文”有“饰”的意思,它与质不同,乃人类实践的智慧结晶,代表着继承、创新、发展。故朱熹即提出:“贲,饰也。”就《贲》卦的构成而言,其内卦为离、外卦为艮,“离”有文明之象,“艮”有止之意,合而言之,即有“文明以止”的意思。
《贲》卦所说的“文明以止”,就是我们通常所说之“文化”。所谓“文明以止”,就要求文化、文明要能够“止”住、能够继承得住,使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甚至不仅不让其消逝,还能有意识地将其扩充、强化,这就是《易传》经文所说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在这个过程中,文化不断发扬光大,人类的各种知识、技能等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强。
《周易·贲》卦所说的“文明以止”“化成天下”的道理,大概只有人才能够真正做到。如前所述,人类的文化、文明,大体可以分为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两大类。物质文明方面,如科学、技术等可以作为其代表;精神文明则主要关涉人之心灵、精神和意识世界的完善。历史和现实中,人们对于先辈所创造的物质文明成果,一般皆能很好地继承、发展。如在当代迅速发展的“城市化”,即可以成为此论的一个重要例证。我们也因此可以很自豪地说,现代的科技和生产力水平远远超过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那个时代,也远远超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处的时代。但是,扪心自问,说现代人的德性与智慧也远远超越孔子、老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我们似乎不那么有底气。于此,就有一些问题值得提出:人类究竟应该如何发展,才是更合理的发展?人类的发展究竟应该向何处去,才能够更好地继承、创新人类文明的各项优秀成果?
对于这些问题解答,我们看看传统的中国哲学为此提供了一个怎样的独特视角。中国哲学发展至宋明,产生了著名的宋明理学;一般来说,它代表着中国传统哲学的一个高峰。在理学家看来,人类发展物质文明包括制度文明等,皆是为培护人的德性、开发人的智慧、安顿人的心灵和精神服务的,故宋明理学也被称为性理之学;物质文明的发展只是手段,它要为人类之安身立命与终极关怀服务。从这个角度言,则人之德性与智慧的开发、心灵与精神的安顿就成为中国哲学尤其是宋明理学所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
要安顿人的心灵与精神、开发人的德性与智慧,不能不涉及价值的问题。人以什么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以什么作为自己的终极关怀?通常情况下,人们皆要对现实世界价值的来源、价值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进行探究。中国哲学家们一般将“天”作为宇宙本体,并赋予其伦理的至善含义;同时又将“人”看作为一个总体性范畴,概括为一种普遍性的精神存在。在中国哲学看来,个体的人安身立命、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就是要追求人与天的合一。“天”作为终极实在是一个至善的存在,整个世界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皆是此至善理念统摄下的世界,其发展趋势即是回归于这一至善世界。
故中国哲学家皆认为,价值问题不能仅限于社会的价值和人自身的价值这个层面,而要上升至天地、宇宙价值的高度,用中国哲学的专业术语来说,则是说“人道”要上升至“天道”的高度。一般说来,中国传统哲学各流派都肯定此“价值本体”的存在,尽管此价值本体有多种不同的名称、说法,如“天”“理”或“道”与“太极”等,而人则禀承此“天”或“道”而有“性”与“命”。所以,中国哲学家所关注的“成己”“成人”“成物”的理想追求,一开始便有德性本体这一价值理念的预设,没有此价值理念的预设,人和万物的存在、活动便失却其意义。此预设之价值理念,便是人类社会、自然宇宙所应达到的目标。因此价值不仅存在于主体,亦存在于客体,还存在于主客体的相互作用的关系中。故在中国哲学家看来,价值并不仅仅是某种属人的关系范畴,更是属于实体的范畴;德性即是本体,德性本身即是终极价值之源。
正因为如此,所以中国哲学家们一般认为,在事实世界之上尚有一个价值的世界。关于价值世界与事实世界的关系,价值世界是事实世界的基础和归宿,虽然两个世界有时对立,但究其根本,则应该一致。价值世界相较于事实世界而言更为根本,事实可能合于价值,也可能与价值相违;与价值相违的事实,在中国的哲学家们看来,是应该被摒弃的。我们之所以说中国哲学从本质上讲即是价值哲学,即在于其哲学体系主要建立的基础是价值判断。
人类社会是由不同的个人组成的,理想社会的实现离不开每个人的自我价值实现。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中,关于个体之人如何实现自身价值、保持自己身心健康,论述尤其丰富;很多学者皆关注个体之人的生命和谐、健康快乐、精神境界与超越等问题。中国哲学中的主流观点,皆认同此至善的价值本体。如程朱理学关于“天理”的探讨,象山心学关于“本心”的讨论,都希望从中发掘价值的起源和本质,他们的观点虽有所不同,但都把德性理解为一种本体存在,它可以表现在人,也可以表现在物,故从“亲亲”到“仁民”,从“仁民”到“爱物”,皆体现至善的德性本体;而“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的。
中国哲学认为,人类的发展要护住这个“价值之本”,如此即能保证其发展的正确方向。此“价值之本”既可以呈现在心,也可以体现在物,它即是我们人类精神与文化的“原乡”。人类的发展不能违背此价值之本;相反,我们应该时时关注此价值之本、并以之来规正我们的发展方向,以避免误入歧途。中国哲学之所以称此价值之本为“天理”,大概是要突出其“至公”“无私”的品性;之所以称其为“本心”,大概是要突出其为心之主宰、为万化之本体的地位。
人类因“文化”而挺立,“文化”因“价值”而有活力与生命。如果我们在城市化过程中,没有文化与价值的指导与引领,势必走向冷冰冰的物化过程;这种冷冰冰的物化必将逼仄、压迫人的心灵,导致人的异化;人们由此而产生“乡愁”,也就成为必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