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暗潮·离岗
殷英离岗半时辰后,皇城御卫北营。
在这平日里该大家是睡觉的时刻,今天却有十个人都围在殷英营帐里的桌子旁,几人坐着、几人站着,对着满桌食物,一阵狼吞虎咽。
他们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把桌上的肉食和菜蔬往自己嘴里塞,就差要端起盘子直接对着食道倾倒了;就连今天中午说自己有些积食的富子,在饿了一天后,也什么毛病都没了,此时正如狼似虎,不甘人后。
在旁边拾了一条凳子坐在上面的段沧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群年轻人肆无忌惮又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什么叫做“能吃是福”,毕竟他们已经超过一整天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了。
段沧海之前在饭点的时候专程赶到伙头营,给他们这一什预留出了二十人的饭菜出来,至于北营的其他一百九十位,似乎也没觉得今天的伙食有哪里不对,还是一样的精致、美味,就算感觉量略有不足那也是在正常的波动范围之内。
可是对这十个人来说,这多了一倍的食物可就称得上是尤为丰盛了,足够让他们“大开杀戒”。
段沧海回想起自己当年还在御卫做小兵的时候,那时他的营帐是在东营,自己和身边的战友也是和这帮小子一样的能吃。不过以那时候的条件,可没有每天一顿的如此丰盛的保证,要想吃好的,就只有看着先帝哪天开心了给赏赐,不过那时候自己吃得,可比现在他们还要开心。
可那又什么时候的事了呢?是多少年之前呢?
记不得时间了,段沧海唯一还记得的是,当时刚进皇城御卫的他,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机会靠沙场搏命扬名立万,若是喋血战死,那则已,若是可以破军杀将、直捣黄龙,那也算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定是能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将军,还是各种名号随自己挑的那种。所以那时候的段沧海在皇城御卫的校场上的训练量都比其他人更加刻苦,因为他知道在皇城御卫服役满后,再去其它的军队都会受到极大的重视。那也是他最初来这里的目的——更好地锻炼自己,以待有一天扬声边陲。
当然了,这也只是段沧海当时的梦想而已。后来在他自己都记不得是多少年的时间里,段沧海并没有机会上战场,而是因为业务素质突出被留在了御卫里,干得最多的功劳也就是缉拿潜入皇城的刺客。这样时间一长,皇城里外就都知道了他的威名,他也在御卫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也就离他扬声边陲、当大将军的梦想越来越远了,大将能统帅三军,而他,就是在皇城御卫的四百人里,也有一半是管不了的。
吃得个半饱了,殷英一抬头,段沧海抱着左大腿坐在一张凳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呢,脸上一会儿是神秘的微笑,一会儿又是摇头叹息,像是中了迷幻术一般。
无论如何,殷英还是得要谢他的,能记起来这一什的小伙子还没有吃饭,多留了饭菜,就足以见其用心。殷英将桌子上扣放着的青瓷茶杯翻起一个拿在手中,起身,把桌上那一壶无人问津的香茶提起,在杯中倒满后,端起杯子朝出神的段沧海走过去。
“海哥?”
听了殷英的呼唤,段沧海原本涣散开的瞳孔一下子又聚拢了起来,眸子一转就看到了端着茶杯过来的殷英。
“小殷何事?哦,谢了。”
段沧海接过那颜色青白相间的瓷杯,将热茶放置在鼻唇之间,先满嗅一口浮于茶杯表面的香气,然后再把杯子往下稍微挪挪,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好茶。”
段沧海简洁地赞了一句,随即又饮了一口,这一系列的饮茶动作对段沧海来说相当的熟练,不过在殷英看来,却显得过于精致了,甚至也给人一种官僚的感觉。
殷英看着段沧海,衣袍一尘不染,头发向后梳得齐齐整整,发髻绾起,再以纶巾包住,作一个文士模样。这样的段沧海竟给了他几丝陌生感,殷英一时间竟然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在校场上能出其不意地就把自己一棍子打翻在地的那个北营都尉。
“今天在重光殿干得如何?”
段沧海把第二口茶水轻轻喝进口中,从舌尖吞到舌根。在这里,茶的实体与香气一分为二——液体的茶水流过喉咙,带着一点点润泽的温度,顺着消化道往段沧海的身体更深处流去;气态的茶香则脱离了原本的载体,与其背道而驰地往上蔓延到鼻腔里,将甘香的回味留在段沧海的口鼻之间萦绕着,以至于殷英听他讲这句话时,居然都能闻出了若有若无的茶香。
殷英他算是明白了,这种好茶放在他们的餐桌上,那完全就是暴殄天物,更何况他们还都不乐意喝,互相耽搁了啊。
“还行吧。”
答了段沧海,殷英转身往桌子上又起了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他装模作样地抿了两口,却喝不出来这东西和白水的区别,茶味清淡,似有似无,大口喝两口就喝没了,小口喝又解不了渴。在饮茶这一点上,殷英倒是跟他现在还素未谋面的郑琰玉很像。
也很快就要见面了。
“这是上元节时御赐的贡茶,放了有将近四个月了,我今日特意从家里拿来、让伙头营沏上的,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喝。”
殷英一怔,感情自己刚才还是借花献佛了,这么说也不太准确,这借的还是人家佛爷自己的花。
这御赐的茶,品质自然会是上上等,不过看样子殷英是……无福消受了。
“喝茶亦不是为了解渴,是为了修身养性,茶水一看汤色二闻香,然后再往嘴里送,你喝的时候别把他当水,要去品味他在水里蕴涵的……内在。”
殷英将信将疑,按照段沧海说地那样再喝了一口,不过依然是没有尝出来什么名堂。他只好笑笑,把杯子放下了。
段沧海也笑,第三口抿下去过后,杯中的茶水已经下了一半。
“好茶越喝会越有味,人生也是这样。”
这儿突然就抛出的大道理,噎得殷英猝不及防。
“我是喝不来这些东西的,海哥,我们糙军汉,平时喝白水就成,汗流多了的时候,就再加半勺盐,喝不出什么‘人生’来。”
殷英勉强地笑着,似乎在委婉地告诉段沧海他们两人的人生并不一样。
“我刚刚来这里时也是个‘糙军汉’,只是后来我自己闲得多了,喝着玩耍,也就自己总结一些而已,多半是瞎说,没有什么可信度。”
段沧海把杯里剩下的半杯茶水一口闷了,向殷英亮了一下杯底,跟喝酒似地。他咽了嘴里的茶,问道:
“那你说的还行是什么意思?好?抑或是不好?”
“也没什么大的不好,”殷英又提过手来那个精致的砂制茶壶,要给段沧海续上杯,段沧海摆摆手示意不用了,郑琰玉便把茶壶放回去,再抠着头发转身过来。
“就是……就是遇上一位,有些棘手的人物。”
段沧海双眉一抖。
“如何个棘手法?”
于是殷英便把今日守卫重光殿时,遇到明皇子闯门一事从头到尾地复述了一遍给段沧海。
段沧海也只是静静地听,殷英讲完后,他默默地把原本放下的杯子再端起来,叫殷英给他添水。
“这也的确是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
还是小抿了一口,段沧海不置可否,只是说了这样一句当作评价。
殷英也没把这当成一回事,续杯后把茶壶又放了回去,心想自己这一会儿时间里,反反复复端了多少回茶壶了,这不成了酒馆儿饭馆儿里跑堂的了吗?
“小殷子,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哥几个早些吃完了饭去休息,”
段沧海沉吟了一会儿,把茶水一点一点地抿完,拿着茶杯的手指着殷英说。
“我明日破例许你们多轮休一次,你们今天累着又饿着了,好生地歇一歇。”
说完这一句,段沧海掸掸衣裳站了起来。
“啊?又要轮休?”
殷英睁大了眼睛,似乎非常不理解段沧海的做法,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可就是轮休,这天气里在营房里呆一天,能给自己呆发霉喽。
“瞪什么瞪?听话用眼睛还是用耳朵?你精力旺盛不用轮休,怎么不想想你的兄弟们?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吃相?这都饿成什么样了?还有你,吃得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殷英有一点懵,平日里段沧海虽然也严厉,但是印象里似乎没有听他一次性地说过如此多的话,而且他段沧海刚才言语中略显仓促,神情也有些许的不自然。
“呃……海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殷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无妨,只是看你们今天站得太久,今晚又暴饮暴食,怕明天起不来,上岗困成猪,给我丢脸。便是如此,我先回了。”
说话像念骈文一般,段沧海说完后转过眼去,同正在饭桌上奋战的其他人都打了个招呼,把凳子往边上一摆,一个人转身走了。
看着段沧海的背影,回想起他刚才那一段颇为怪异的说辞,心知肯定是有事的殷英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在郑启明面前的言行,但他也判断不好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了。
管他的,肚子还没有吃饱,殷英干脆便不想这些了,一头又扎回那九缺一的桌子上。桌上的菜品还有很多,有他昨日一尝了就忘不掉的什锦素鲜和清汤火方,殷英继续大快朵颐。
十人又奋战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是宾主尽欢,酣畅淋漓,留下一桌的杯盘狼藉,大家各自回营就寝。
殷英满脸无语地看着这一桌的餐具和厨余垃圾,一群“宾”吃完后,抹一抹一嘴儿的油走了,剩下他这个“主”打扫战场。偏偏此时他的困意又上来了,怎么都拦不住。他心想明日再说收拾桌凳的事情,便也走到床前,直接撩开被子就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