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1]
尝记溪亭日暮[2]。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3]。争渡[4]，争渡。惊起一滩鸥鹭[5]。
译文：
溪亭之游真叫酷。一直玩耍到日暮。留恋迷醉好风光，竟然不知回归路。待到耍够天色晚，归舟误入荷深处。怎么渡啊，怎么渡？手忙脚乱，惊起一群水鸟是鸥鹭。
心解：
此词是作者十六七岁时初到汴京、回忆她在故乡趣事的处女作。它还有个题目作“酒兴”，有的版本想当然地将此词置于苏轼、吕洞宾名下，足见这是一首带有“仙气”的豪迈小词。它的作者被人称为：“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沈曾植语）
李清照的词风，总体上属于婉约派，但在她现存的全部词作中，不仅没有那种“雌男儿”笔下的脂粉气，有些还可以划入豪放之列。这其中除了《渔家傲·记梦》以外，一些抒写山川风物的词，如这首只有三十三字一气呵成的《如梦令》，其景象之开阔、情辞之酣畅，几令人叹为观止！作品的这种豪迈气度，固然与作者具有的丈夫之气、文士之豪的气质有关，但气质则不仅仅是天生的。壮丽的齐鲁山川，遍布故乡明水珍珠般翻滚的活水甘泉，既涵育了她的胸襟怀抱，更为她提供了驰骋豪兴遐想的前提。作者的那种独有的钟情于山水风物的童心和投身大自然的志趣，与其充满豪情逸兴的作品，岂非相映成趣？
通过对这首小词的品味，还可以获得对词人内心世界和思致情趣的较为全面的认识——即使在她少女时代，其内心和视野既不单调，其作品也不只是表达所谓恋花惜春的闺情，她的生活志趣往往更在闺房之外，当她的小舟驶入“藕花深处”时，也会像“惊起一滩鸥鹭”一样，给当时的词坛带来一股清风。事实上，李清照有一些体物、纪游、抒怀词，不论就题材的选择，还是由此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建构，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遂被口碑相传为“独树一帜”（陈廷焯语）。
这首小令的魅力还在于，它的语言明白如话，堪称一读就懂，而又百读不厌。由此所体现的“易安体”的基本特征，还可归纳为：它创造了一种比人籁更进一步的天籁境界，也就是不事雕琢，得自然之趣。人籁、天籁，原是《庄子·齐物论》的用语，前者指由人口吹奏管龠发出的声音，后者是指自然界的音响。不是吗？天黑下来了，人也沉醉了。当小舟在黑暗中漂离水道，误入荷花丛时，在万籁俱寂而又空旷“无边”的水面上，猛然听到一群水鸟扑棱棱惊飞四散。刹那惊悸之馀，又会令人感到多么欣喜有趣，以致时隔经年，还深印在这位游赏者的潜意识之中。到了京城，或被类似的景致所诱发，兴文成篇，为后世留下了这一别具一格的、豪迈倜傥的小词。
选评：
一、唐圭璋：……纵观近日选本，凡选清照此词者无不作“常记”，试思常为经常，尝为曾经，作“常”必误无疑，不知何以竟无人深思词意，沿误作“常”，以讹传讹，贻误来学，影响甚大。希望以后选清照此词者，务必以《全芳备祖》为据，改“常”作“尝”。（《百家唐宋词新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二、吴小如《诗词札丛》（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我以为“争”应作另一种解释，即“怎”的同义字。这在宋词中是屡见不鲜的。“争渡”即“怎渡”，这一叠句乃形容泛舟人心情焦灼，千方百计想着怎样才能把船从荷花丛中划出来，正如我们平时遇到棘手的事情辄呼“怎么办”、“怎么办”的口吻。
三、林东海：《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题作“酒兴”。其实“酒兴”二字并不怎么切题，看来是后人所加。此词确切地说不是写酒兴，而是写“游兴”。……全词叙事写景交织成文，记录了女词人青年时期的一个生活片断。……在词坛上，一般都认为唐之李后主，宋之李清照，最为擅场。李清照对于词的修养是多方面的，而在摄取“瞬间”的表现“永恒”这方面尤为突出。……这首《如梦令》最善于从各个角度抓住生活片断的一瞬间。我们读了这首词后，仿佛看到她沉醉的瞬间神情，其醉也，既在酒，亦在山水之间。其情真，其兴逸，而且带点真趣和野味；仿佛看到回舟误入荷花丛中的瞬间动作。之所以“误”，是酒意未尽？是游兴未尽？是暮色迷眼？是回归心急？这一切或者是兼而有之，却都在偶然一“误”的动作中表现出来了……全词以悠闲的游兴始，中经溪亭沉醉，急切回舟，误入藕花，最后惊起鸥鹭，动作和情绪，起伏变化，很富于节奏感。最后一切都统一在白色鸥鹭苍茫暮色的大自然景色之中。瞬时的神情，瞬时的动作，瞬时的音容，瞬时的景色，联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一个极富立体感的生活画面。这是一个永恒的活生生的生活画面。这画面在清新之景中渗透了野逸之情。（《李清照作品赏析集》，巴蜀书社1992年版，以下出版社及出版时间相同者，只出书名）
[1] 如梦令：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所作《忆仙姿》词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苏轼嫌词名不雅，改为《如梦令》。后周邦彦又改为《宴桃源》。此首当作于李清照十六七岁时，初到汴京而回忆在故乡的郊游趣事。
[2] 尝记：曾经记得。 溪亭：对此虽然有多种不同说法，这里以为指词人原籍附近的一处游览景点。
[3] 藕花：荷花。
[4] 争渡：怎渡。
[5] 鸥鹭：泛指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