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1],却道“海棠依旧”[2]。“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译文:
昨晚窗外声响很急骤,实则雨点稀疏狂风怒吼。为图痛快喝个够,一夜酣睡尚未全醒酒。探问卷帘的小丫头,她却说:“盛开的海棠还依旧。”“傻丫头你知道否,知道否?肯定是绿叶肥硕红花瘦,就像这美好的年华似水流走。”
心解:
在我们景仰的前辈学人中,曾有把“卷帘人”视为作者的丈夫赵明诚者,进而认为词中的对话完全是一种闺房昵语。而“绿肥红瘦”与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只有雅、俗之别。那么,这就等于说赵明诚认为妻子已经身怀六甲。对此,我的看法有所不同,理由如下:
一是,古人曾指出“赵君(明诚)无嗣”,现在看,赵、李不仅没有儿子,想必连女儿也没有,所以在李清照的作品中,不大可能有与杜牧上述“绿叶”句相联系的语意。
二是,此词既含孟浩然《春晓》诗意,更是对韩偓《懒起》诗中的“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句意的隐括。从整首韩诗判断,主人公更像是一位少女,她与李清照所演之词的人物身份应该是相同的。因为作为“贵家”“新妇”的词人,恐怕难得那么无拘无束地饮酒、睡懒觉。即使丈夫百般娇惯她,还有公婆和两位妯娌呢!看来把“卷帘人”视为小姐的丫鬟更妥。
三是,这首轰动朝野的小词的写作和传播,既是奠定李清照“词女”地位的基础,也是赵、李两姓联姻的媒介,惟其婚前所作,才能使赵明诚为之大做相思“词女”之梦。
由此看来,词中的“红”花,不论是指嫣红的海棠,还是喻指少女,二者皆为惜春而“瘦”,所以还是应该把此词视为“口气宛然”地表达少女伤春之作。
这首小词虽然写的是所谓花木琐事,而其对“花事”的关切,也就是对青春的珍惜。作者把这种多情善感,以貌似闲淡的景语出之,这既是词家的秘钥所在,也是此词成功的关键所系,谓其所得好评如潮,毫不夸张。
选评:
一、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
二、宋陈郁《藏一话腴》内篇卷下:李易安工造语,《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
三、明蒋一葵《尧山堂外记》卷五四:李易安又有《如梦令》云“(词略)。”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
四、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一:“知否”二字,叠得可味。“绿肥红瘦”创获自妇人,大奇。
五、明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四:《花间集》云:作词安顿二叠语最难。“知否,知否”,口气宛然。若他“人静,人静”、“无寐,无寐”,便不浑成。
六、明徐伯龄《蟫精隽》:当时赵明诚妻李氏,号易安居士,诗词尤独步,缙绅咸推重之。其“绿肥红瘦”之句暨“人与黄花俱瘦”之语传播古今。
七、清王士祯《花草蒙拾》:前辈谓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固是确论,尤须雕组而不失天然。如“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
八、清黄蓼园《蓼园词选》:按:一问极有情,答以“依旧”,答得极澹,跌出“知否”二句来。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
九、清陈廷焯《云韶集》(署名陈世焜)卷十:只数语中,层次曲折有味。世徒称其“绿肥红瘦”一语,犹是皮相。
十、吴熊和:浓睡醒来,宿醉未消,就担心地询问经过一宵风雨窗前的海棠花怎么样了。卷帘人不免粗心,告慰说,幸好,无恙。但凭着敏感的心灵,她已感到经雨之后必然绿叶丰润而红花憔悴了。宋人爱海棠。陆游曾有“为爱名花抵死狂”、“海棠已过不成春”(《花时遍游诸家园》)等句。这首词表现了对花事和春光的爱惜以及女性特有的关切和敏感。全词仅三十三字,巧妙地写了同卷帘人的问答,问者情多,答者意淡,因而逼出“知否,知否”二句,写得灵活而多情致。词中造语工巧,“雨疏”、“风骤”,“浓睡”、“残酒”都是当句对;“绿肥红瘦”这句中,以绿代叶、以红代花,虽为过去诗词中常见(如唐僧齐己诗“红残绿满海棠枝”),但把“红”同“瘦”联在一起,以“瘦”字状海棠的由繁丽而憔悴零落,显得凄婉,炼字亦甚精,在修辞上有所新创。(《唐宋诗词探胜》,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十一、吴小如《诗词札丛》:……原来此词乃作者以清新淡雅之笔写秾丽艳冶之情,词中所写悉为闺房昵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是也,所以绝对不许第三人介入。头两句固是写实,却隐兼比兴。金圣叹批《水浒》,每提醒读者切不可被著书人瞒过;吾意读者读易安居士此词,亦切勿被她瞒过才好。及至第二天清晨,这位少妇还倦卧未起,便开口问正在卷帘的丈夫,外面的春光怎么样了?答语是海棠依旧盛开,并未被风雨摧损。这里表面上是在用韩偓《懒起》诗末四句:“昨夜三更雨,今朝(一作‘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的语意,实则惜花之意正是恋人之心。丈夫对妻子说“海棠依旧”者,正隐喻妻子容颜依然娇好,是温存体贴之辞。但妻子却说,不见得吧,她该是“绿肥红瘦”,叶茂花残,只怕青春即将消失了。这比起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来,雅俗之间判若霄壤,故知易安居士为不可及也。“知否”叠句,正写少妇自家心事不为丈夫所知。可见后半虽亦写实,仍旧隐兼比兴。如果是一位阔小姐或少奶奶同丫鬟对话,那真未免大杀风景,索然寡味了。
十二、朱德才:词写惜春敏感心理,并无深意,全凭高超的表现技巧和优美的艺术形象取胜。一曰独特的表现形式。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韩偓《懒起》:“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一经对比,当知“风雨”与“落花”间的联想,对花事春色的敏感实为孟、韩两家诗所先有,而采用与侍女问答法,则为女词人所独创。换言之,传统的题材,由她匠心独运,找到了最能充分体现其惜春心理的独特的艺术形式,从而焕发异彩,引人注目。二曰“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蓼园词选》)。令词体小,难于翻腾变化。此词却既含蓄隽永,又尽波澜起伏之能事。词从忆昨切入,起两句平起铺垫。“雨疏风骤”为“落花”张本,“不消残酒”为“惜春”伏笔。以下与侍女问答。问得何其殷勤急切,答得何其清淡冷漠;于冷热对照中,备见跳跃跌宕之趣。“知否”一叠,为词脉发展之必然转折,然叠得韵味无穷,那埋怨责怪、启发诱导的声情神态,惟妙惟肖,如在耳目。结拍“绿肥红瘦”,逼出题旨,收水到渠成之功。且回应篇首,针线严密,浑然一体。三曰“绿肥红瘦”,自铸新词。孟诗“花落知多少”,自然流畅;李词“绿肥红瘦”,含蓄精艳,形象优美而富于暗示性。与柳永“红衰翠减”相比,显然以语工意新取胜。李词造语工巧者,尚有“宠柳娇花”之类。由此可见,李词虽以“明白如话”为其基本风貌,然亦不乏锻字炼句之功力。(《百家唐宋词新话》)
十三、程千帆、张宏生:李清照的这首《如梦令》,写女主人早上起身后的一个生活片断。起二句是对昨夜情事的追忆。显然,这一夜,词人倾听着不断入耳的风声、雨声,感受着大自然的变化,睡得并不安稳。何况,她还未“消残酒”呢。所谓“浓睡”云云,不过是为了烘托经过一夜后的鲜明对比,以点出变化的突然。实际上,这也是对主人公伤春意绪的侧面描写。正因为词人整夜都在为这场风雨所引起的节物变化而担忧,所以,她一早起来,不顾残酒未消,便迫不及待地向侍女发问……这首词的另一特色,是作者通过对话,揭示出人物生活感受和审美感受的层次区别,从而塑造出两个生动的形象:女主人和她的侍女。(《李清照作品赏析集》)
[1] 卷帘人:当指闺中小姐的侍女。
[2] 却道:(她——侍女)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