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朴学与清词话
乾嘉年间,文禁森严,朴学(乾嘉汉学)代替实学,成为学术文化的主流。皮锡瑞《经学历史》云:“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鲜,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汉学家们大多背离了顾炎武等人倡导的“通经致用”的实学精神,片面地继承了顾炎武等人讲求音韵、训诂之学的治学方法,局限于古书的辑录、校勘、辨伪和一字一义的考据,说经主实证而不谈论义理,甚至陷入烦琐的训诂考据之中而不能自拔。到乾隆中期,朴学的研究范围由群经而旁及诸子列史,几至“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矣”。以至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朴学的影响一直延续到光、宣年间,几乎与清朝国运相始终。
近世词家赵尊岳曾说:
有清一代,朴学大盛,流风余韵,泽被词苑。丛刊之出,汲古维先。四印、彊村,重以雠校。而万氏制谱,戈氏论韵,阳湖选政之精严,浙派操觚所荟萃,乃至松陵之词话,东塾之定律,莫不穷膏晷之功,崇雅正之始。辨微茫于寸黍,商旋羽于五声,是皆敻越畴曩,卓然宗工。降及并世,荫樾益繁。驰声闻于海外,列专教于庠序。或事汇刻;或订遗篇;或进言板本,以溯其渊源;或僻搜遗词,以存其坠绪;或著年谱,由论世以知人;或抉微言,尽阐扬之能事。[15]
可见,朴学对清代词学有着深远的影响,举凡校刊词集、论声制谱、撰著词话等,无不受朴学的浸染。
朴学对词话的影响,首先体现在研究精神和研究方法上。朴学家们的治学方法,重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词话也体现出这一特色,词学史上许多湮没不闻的问题经清代词话家们的发抉而得以彰显,有些以讹传讹的问题经他们的考辨而得以纠正。如宋人黄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六中说:
元祐中,东坡守杭,泽民(毛滂)为法曹掾,秋满,辞去。是夕宴客,有妓歌此词(按指《惜分飞》)。坡问谁所作,以毛法曹对。坡语坐客曰:“郡寮有词人不及知,某之罪也。”翌日折柬追还,留连数月。泽民因此得名。[16]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就此考证说:
东坡守钱塘,毛滂为法曹掾。既辞去,以赠妓《惜分飞》词,激赏于东坡,遂折柬追回,留连数月。说见黄昇《绝妙词选》。按《东坡集》施元之注,元祐初,公在翰苑,滂自浙入京师,以诗文谒见。公出守钱塘,滂适为掾云云。是公与滂在翰苑日已知之,不自守钱塘始也。公尺犊中答滂者七,其一、其二皆翰苑时作,尤为可据。至滂在元祐初为知名士,同时如孙使君、贾耘老、沈文伯咸与交。以公之礼贤爱才,顾俟既去,始见其词而激赏追回,应无是理。昇,南宋人,考证若是之疏,不可解也。[17]
经此考证,事实了然,讹误立辨。清词话中类此者实多。即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而言,在对每部词集进行评述时,必先考述词集版本的流变、辨证词作在流传过程中的错误、澄清关涉词史的一些以讹传讹的事实。
清人在这方面的努力,为后人撰写词史提供了便利。
朴学对词话影响之二体现在对学问、学识的注重上。要考证事实,必博览群籍,清初大儒黄宗羲就要求人们多读经、史、子、集之书。他说:“昔之为诗者,一生经、史、子、集之学,尽注于诗。夫经、史、子、集何与于诗?然必如此而后工。”[18]冯班在《钝吟杂录》卷三《正俗》中也说:“有一分学识,便有一分文章。”[19]这一学术思想也影响到文学的创作和理论中。在创作中,“学人之诗”大量出现。在理论上,出现了翁方纲的“肌理”说,提倡以考据为诗。对古文,程廷祚则云:“今欲专力于古文,惟沉潜于六籍,以植其根本。”[20]焦循也说:“词章之有性灵者,必由于经学。”[21]都是要求文人们重视学问、重视书本。
词本来是以写情见长的即兴之作,与学问的深浅关系不大。然在朴学提倡学问的影响下,词与学问也联系了起来,清代一些词话家就提倡词人要多读书,如彭孙遹《金粟词话》云:
词虽小道,然非多读书则不能工。观方虚谷之讥戴石屏,杨用修之论曹元宠,古人且然,何况今日。[22]
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一也说:
昔人论作诗必有江山书卷友朋之助,即词何独不然。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不交万人杰,无胸襟,无眼界,嗫嚅龌龊,絮絮效儿女子语,词安得佳。澹园自谓填词三十年,余语之曰:“恨君少读十年书。”[23]
在这种风气影响下,清代出现了许多以学问取胜的词人。谢章铤曾云:“竹垞以学胜,迦陵以才胜,容若以情胜。”[24]认为朱彝尊的词是以学问见长。晚清朱彊村的词也以学问取胜,王国维曾评其词曰:“学人之词,斯为极则。”[25]
当然,清代也有许多词论家反对以学问入词而汩没了性情,如明末清初的顾璟芳即云:“词以艳冶为正则,宁作大雅罪人,弗带经生气。”[26]沈祥龙也说:“作词须择题,题有不宜于词者,如陈腐也、庄重也、事繁而词不能叙也,意奥而词不能达也。几见论学问、述功德而可施诸词乎?几见如少陵之赋北征、昌黎之咏石鼓而可以词行之乎?”[27]
朴学对词话影响之三体现在学术取向上。乾嘉汉学信古尊汉,凡古必真,凡汉皆好,有严重的复古倾向。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曾云:“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复古思潮也影响到了清代的词学,绝大多数词话家都是持词越古越好的观念。《四库全书》共收录了五十九部词别集,两宋词集占五十六部,金元明清四朝却只有三部词集(其中明朝没有)。陈廷焯早期在《词坛丛话》中还说:“词至国朝,直追两宋,而等而上之。”在代表他后期词学思想的《白雨斋词话》中却一味倡导复唐宋词之古了,可见复古思潮影响了清人对词的价值取向。
在词的理论建构上,清人更是借复古以大张旗帜,如张惠言借复古把词体与诗、骚结合起来,倡导意内言外、比兴寄托之说,从而开创了常州词派。其后继者如陈廷焯的“沉郁”说、谭献的“折中柔厚”说也都是传统儒家诗教在词学里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