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道德:尼采的生命道德价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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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道德乃是非道德性的结果

提纲的A和B是讨论道德的起源问题。在这里,尼采有两个说法,即“道德乃是非道德性的结果”和“道德乃是谬误的结果”。其实,这两种说法是一致的,前者从产生言之,后者从效用言之。因此,只要能解读前者也就能解读后者。

尼采强调,应该把道德看成结果,以便去寻找产生它的土壤,而不是把道德本身看做其他事件的原因。他明确地说:“从前人们谈论过道德的一切形式。‘你们应当从道德产生的结果来辨认道德’。我谈论道德的一切形式说:‘道德是结果,由此我认出了生长它的土壤’。”[6]这是一种尼采善用的“谱系学”的方法。对于这“土壤”的认识,尼采分两个层次进行。

首先,尼采强调,“道德价值的形成乃是非道德的欲望和考虑的结果”(提纲A.2)。

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和道德史家,尼采对道德价值的形成有很多十分精辟的论述。他对道德价值形成的分析,着重从人的社会地位的变化和个人的生存状况这两方面入手,从社会历史和生理学、心理学方面去寻挖道德价值产生的根源。在《道德的谱系》中,尼采依此对基督教道德的几个重要范畴进行了这种寻根挖底。

基督教道德的一个重要概念是“良心谴责”,它以人面对上帝的“原罪”为支撑点。而“良心谴责”又是和“负罪”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通过分析,尼采认为:“‘负罪’这个主要的道德概念来源于‘欠债’这个非常物质化的概念”[7],“它产生于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契约关系中”[8]。债务人为了显示他还债许诺的真诚,同时也为了牢记还债的义务,便通过契约授权债权人,在债务人还不清债务时可以享有他尚且“拥有的”其他东西,诸如身体、妻子,或者他的自由,甚至他的生命,等等。而债权人在债务人无力还债时就通过以债权人得到某种快感来作为回报或者相应的补偿,这种快感来自于能够放肆地向没有权力的人行使权力。因此,这种补偿便包含了人对他人实施残酷折磨的权利。尼采认为:“在这个义务与权利的领域里开始出现了一批道德概念,如‘负罪’、‘良心’、‘义务’、‘义务的神圣’,等等,它们的萌发就像地球上所有伟大事物的萌发一样,基本上是长期用血浇灌的。”[9]

由此可见,罪恶感、个人责任感这些最基本的道德价值是起源于完全非道德性的买主和卖主、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中,它的进一步结果便是:“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价格”,“所有的东西部是可以清偿的”,这是正义的最古老最天真的道德戒律,“是地球上一切‘善行’、‘公允’、‘好意’,以及‘客观性’的开端”[10]

尼采进一步分析到,由于弱者的怨恨和惩罚的存在,个人的本能生命欲望不能完全正常地向外实现,于是便转而向内形成“人的内向化”趋势。“那个被国家组织用来保护自己免受古老的自由本能侵害的可怕的屏障(惩罚是这个屏障中最主要的部分),使得野蛮的、自由的、漫游着的人的所有那些本能都转而反对债务人自己。仇恨、残暴、迫害欲、突袭欲、猎奇欲、破坏欲,所有这一切都反过来对准这些本能的拥有者自己:这就是‘良心谴责’的起源。”[11]尼采认为,“良心谴责”的这种起源不是渐进、自愿的,而是一种断裂、跳跃,是一种强制和不可抗拒的灾难。那些“国家”的暴群以其“铁锤的打击”和“艺术家的残暴”把大批量的自由挤压出了世界而导致了良心谴责这一“可憎恶的生长物”。只有这残暴地迫使潜匿的自由之本能,只有这被压退回去的、锁入内心的、最后只能向着自己发泄和施放的自由之本能才是良心谴责的萌发地[12],而“正是良心谴责,正是自我折磨的意志为所有非个人主义的价值提供了前提”[13]

当基督教僧侣将个人怨恨由向外引导到向内时,便有了基督教道德的基本价值——禁欲主义理想。因为在生活中,个人总是试图以怨恨、报复等方式“用情感麻醉痛苦”,僧侣则将这冲怨恨引向怨恨者自身,由此而把个人欲望当作痛苦之源、罪恶之源。尼采以嘲讽的笔调写道:“我在受苦,这一定是什么人的罪过——每只病羊都会这么想。可是他的牧羊人,那禁欲主义僧侣,却对他说:‘你完全正确,我的羊儿!这肯定是什么人的罪过,不过这个人正是你自己,这只是你自己的罪过——你只能责备你自己!’”[14]这种对自己的责备就是禁欲主义理想泛化的温床。

其次,尼采认为,不仅道德价值的形成是非道德性的结果,而且,“为了让道德价值取得统治,一定要有纯非道德的力和欲望的帮助”(提纲A.1)。

在尼采看来,自柏拉图以来,哲学一直处在道德的统治下。即使在柏拉图的先行者那里,道德解释也扮演了主角[15]。而当基督教和柏拉图主义勾结以后,基督教的道德价值就成了两千年来西方人的命根子。那么,基督教道德的这一“伟大胜利”是如何取得的呢?尼采的回答是非常明确的:“道德理想的胜利就象任何胜利一样。乃是通过非道德手段取得的:诸如暴力、谎言、诽谤和非正义性,等等。”[16]

概而言之,尼采认为,道德价值取得统治地位的“非道德性”手段主要有这样几种:

一是“道德的伪造”。“道德佯称知道某些事情,即知道‘善与恶’。这就是想知道,人生于世乃是为了认识自己的目的和使命,即想知道,人是有某种目的,某种使命的……”[17]道德的这种虚妄的许诺,以一种非道德的方式把“民众”集合在“目的”、“使命”之下,使他们在这种伪造的“真实”面前不得不带上道德的紧箍咒。在这一伪造行为中,诸如“主体”、“灵魂”、“自由意志”等都被捏造出来。

二是“非道德的暴力”。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详细分析了“惩罚”的效用问题,使我们清楚地看到,道德在其“伪造”不能达到目的时,便会借助暴力这种残酷的手段强行达到自己的目的。正因为有惩罚,人们才把那指向外部的本能调转枪口对准自己,从而形成良心、负罪、义务等道德感。基督教道德价值在历史上对“异教徒”的各种残暴惩罚,更说明了基督教道德获得统治地位的非道德性。所以尼采说:“为了通过行为制造道德,人们就应该十分非道德……道德家的手段是以往使用过的最吓人的手段;没有勇气去干非道德行为的人,干什么都行,就是不适合当道德家。”[18]

三是“诽谤和谎言”。在说明禁欲主义理想的产生时,尼采强调,正是那些弱者以他们的“叹息”和对生命的销蚀,贩卖着道德的箴言。“在这里不停地编织着无比丑恶的阴谋之网——受难者在阴谋反对幸福者和成功者;在这里成功的观念遭到痛恨。为了不暴露这是仇恨而编织了何等样的谎言!滥用了多少华丽辞章和漂亮姿态!……他们用这种技术竟仿造出了德性的印纹,甚至伪造出了德性的声响,德性的金子声响。无疑,他们这些弱者,这些病入膏肓的病人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了德性。”[19]他们通过自身“哀叹”的谎言和对强者的诽谤而让“群畜道德”成为了居于主导地位的道德,成为了生命世界的统治者。

通过对道德价值的形成和取得统治地位的生理学、心理学和社会历史分析,尼采获得了他的结论,即“道德乃是非道德性的结果”。这种作为非道德性结果的道德,“经过长期经验和考察的道德,被证明是有效的生活方式,最后作为规律进入意识,成了主导……这是道德成为主宰的标志”[20]

由于道德本身形成的非道德性,它不可避免地只是各种谬误的结果,而且它本身只不过是一种“错误”,一种有用处的错误而已。尼采说:“道德是一种有用处的错误,更确切地说,就其最伟大和最无偏见的支持者而言,也是一种被认为是必然的谎话。”[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