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年笔记与《资本论》创作的关系
马克思晚年笔记虽然直接涉及的是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资料,但它却是深化《资本论》创作,即进一步了解资本主义的发生史和现代资本主义殖民扩张的历史境遇及其对现存农村公社的具体影响的重要准备。因为,马克思关注“过去”决不是为了解释和说明“过去”,而是为了说明现在与未来;而且,他对前资本主义社会的认识始终是围绕解答“资本主义向何处去”这一时代问题并在“资本批判”这一理论视域中展开的。因此,马克思的晚年笔记与《资本论》的创作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诚如马克思自己所言:“不论我的著作有什么缺点,它们却有一个长处,即它们是一个艺术的整体。”[28]
从表面看,马克思晚年似乎放弃《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的研究、写作以及出版而转移了理论研究的重点。但是,从马克思的著作是一个“艺术的整体”的角度看,马克思的晚年笔记,不仅不存在研究重点的转移,相反是《资本论》创作的继续和深化。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从唯物史观的角度看,《人类学笔记》研究的终点(从原始氏族社会到奴隶社会),正是《历史学笔记》研究的起点(古罗马奴隶社会) ;《历史学笔记》研究的终点(英国原始积累),正是《资本论》研究的起点。”[29]质言之,马克思的晚年笔记实际上是为继续深化《资本论》的创作所作的准备。
首先,马克思的晚年笔记是继续深化《资本论》创作的准备资料。如前所述,《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的理论主题是追溯资本主义的历史发生过程及其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具体表现。也就是说,《马克思历史学笔记》是为讨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发生过程及其具体表现形式而准备历史资料。这一点在第四册笔记中得到了较为明确的体现。因为,其中对俄国史和英国史特别是“英国原始积累”史料的摘录,明显有助于深化和丰富已经出版了的《资本论》第一卷有关“原始积累”的内容。而且,这一点在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对《资本论》第一卷“原始积累”一章“只不过是想描述西欧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从封建主义经济制度内部产生出来的途径”[30]的说明中得到了进一步佐证。
其实,马克思自己已经表明晚年笔记是继续深化《资本论》创作的准备材料。马克思在1881年12月13日给丹尼尔逊的信中写道:“我想尽快地完成第二卷……我现在特别想完成它,以献给我的妻子。”[31]也就是说,马克思晚年不仅没有放弃《资本论》的写作,而且希望尽快完成这一著作,特别是第二卷的写作。而马克思在客观上没有最终实现这一计划的原因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在某些问题的阐述上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文献。针对《资本论》第一卷的俄文版译者洛帕廷误传马克思已经完成《资本论》第二卷写作的消息,马克思在1871年6月3日致丹尼尔逊的信中指出:“说到续写我的著作,我们的朋友的消息是出于误会。我曾认为必须把稿子全部改写。而且到目前为止,我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文献,不过这些文献最终会从合众国寄来的……”[32]这里所谓的“必要的文献”不仅包括有关资本主义在美国发展情况的资料,而且也包括有关俄国土地所有制形式的文献。诚如马克思在1872年12月14日致丹尼尔逊的信中所说:“在《资本论》第二卷关于土地所有制那一篇中,我打算非常详尽的探讨俄国的土地所有制形式。”[33]马克思之所以重视对俄国土地所有制形式的研究,是因为他在研究和整理《资本论》后两卷特别是第二卷时发现要涉及地租问题,而俄国的土地所有制形式则是研究地租问题的典型形式。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地租这一篇中,俄国应该起到在第一卷研究工业雇佣劳动时英国所起的那种作用。”所以,“马克思为了写地租这一篇,在七十年代曾进行了全新的专门研究。他对于俄国1861年‘改革’以后不可避免地出现的关于土地所有权的统计资料及其他出版物……曾经按原文进行了多年的研究”[34]。马克思也曾讲道:“我发现有必要认真学习一下俄文,因为在探讨土地问题时,就不可避免地要从原文材料中研究俄国的土地所有制关系。”[35]可见,马克思的晚年笔记实际上是为深化《资本论》的创作所作的准备。
另一方面,或者说更主要的方面,是马克思所说的“机密”的发生。马克思在1879年4月10日致丹尼尔逊的信中写道:“现在我首先应当告诉你(这完全是机密),据我从德国得到消息说,只要那里现行的制度仍然象现在这样严格,我的第二卷就不可能出版。就当前的形势而论,这个消息并没有使我感到惊奇,而且我还应当承认,它没有使我感到气愤。”[36]马克思这里所说的“机密”不仅是指当时德国出版制度不允许《资本论》第二卷的出版,而且还包括以下三种情况:“第一,在英国目前的工业危机(1873年的世界经济危机——笔者注)还没有达到顶峰之前,我决不出版第二卷”[37];“第二,我不仅从俄国而且也从美国等地得到了大批资料,这使我幸运地得到一个能够继续进行我的研究的‘借口’,而不是最后结束这项研究以便发表”;“第三,我的医生警告我,要把我的‘工作日’大大缩短,否则就难免重新陷入1874年和以后几年的境地,那时我时常头晕,只要专心致志地工作几小时就不能再坚持下去”。[38]也就是说,马克思只是因客观形势的发展、问题的研究需要继续深入以及病魔缠身,才没有及时出版《资本论》第二卷。而这也就进一步表明,马克思晚年笔记是深化《资本论》创作的准备资料。
其次,“资本批判”仍然是马克思晚年笔记的理论视域。马克思毕其一生心血专注于“政治经济学批判”表明,“资本批判”,即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批判,不仅是马克思早年、中年理论探索的主题和视域,而且也是马克思晚年理论探索的主题和视域。马克思一生的理论著述之所以构成一个“艺术的整体”,就在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资本批判”这一理论视域。《马克思历史学笔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发生过程及其具体表现的追溯,《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对古代社会的演变和现存原始公社在资本主义殖民运动中的历史命运与发展前景及其对资本主义发展的影响的考问,不仅充分说明马克思晚年笔记是“资本批判”课题的继续,而且也充分说明“资本批判”仍然构成马克思晚年探索的理论视域。
正因为如此,马克思的晚年笔记体现出了如下方法论特征:把对古代社会的历史演变与现存农村公社发展的审视纳入对资本所开创和主导的世界历史的发展规律与趋势的研究之中,即不是从现存农村公社本身的情况来推论其在资本主义殖民运动中的历史命运与发展前景,而是从现存农村公社本身发展与资本所开创和主导的世界历史的发展之间的联系来探寻两者未来的发展前景和道路。
马克思之所以把对前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古代社会以及现存农村公社的发展放到“资本批判”的视域中来审视,就在于不仅在所有前资本主义社会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决定古代原始公社性质的两个自发产生的社会关系即血缘关系和生产资料公社所有制及其变种的影响,而且世界各地遭受资本主义殖民运动“冲刷”的现存农村公社也不同程度地保留着古代原始公社的痕迹。在马克思看来,现存农村公社不仅是人们考察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活化石”,而且是人们深入了解资本所开创和主导的世界历史的发展规律与趋势以及现存农村公社的历史命运与发展前景的现实平台;因而在“资本批判”的视域中解剖这些“活化石”,既能够科学地说明资本主义的历史发生过程及其在不同民族国家的特殊表现形式,又能够探明现存农村公社在资本主义殖民运动中的历史命运与发展前景,从而能更具体地把握人类历史发展的趋势和具体道路。因此,深入了解资本主义的发生史及其具体表现以及注意和重视学术界已对现存原始公社所作的实证研究,就成为马克思晚年理论探索的任务之一。而马克思的晚年笔记就是对这种任务的完成。
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批判”的理论视域中能够更科学地认识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根据在于:①现存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是与资本主义社会同时并存的落后社会形式,其内在构成形式及特点往往以“残片”、“因素”的形式体现在后者之中,同时在前者那里作为征兆的东西在后者那里已经发育成熟。因此,只有把对前者的实证考察纳入对后者的批判分析中,才能够达到对前者的更全面、更系统的认识。②现存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与资本主义社会同时并存,在现代历史条件下,后者的历史优势既可以成为前者发展的积极因素,也可能是导致前者从属于后者的根源。因此,只有通过对后者的批判分析,才能洞悉前者的历史命运和未来发展前景。③现存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因资本主义殖民扩张而不同程度地发生了变形,同时资产阶级学者又对这些古老社会形态的内在构成形式肆意地进行了歪曲和虚构,因此只有在正确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正确理解和把握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在晚年笔记特别是《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中,在摘录人们关于现存农村公社的一些有价值的实证考察资料时,总是会对现存农村公社因西欧的殖民扩张而发生的变形发表自己的见解,并对一切站在西欧殖民主义立场歪曲现存农村公社的学者作出深刻批判。
综上所述,马克思晚年笔记是在“资本批判”这一理论视域中完成的,与《资本论》的创作是相辅相成、连成一体的关系。可以说,离开了“资本批判”这一理论视域,马克思晚年就不可能对古代社会的历史演变和现存农村公社的历史命运与发展前景作出科学的认识;而离开了对古代社会的历史演变和现存农村公社的历史命运与发展前景的深入考察,马克思晚年对资本所开创与主导的世界历史的发展规律和趋势的认识也很难走向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