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意识之谜:难以跨越的鸿沟
意识使得心—身问题确实成为难题。
——耐格尔(Thomas Nagel,1937—)[12]
或许诚如当代美国哲学家耐格尔指出的,正是人类的意识之谜触及了“心—身”问题的本质,并平添了讨论它的难度。“也许那就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或者很少注意它或许明显误解它的原因。[13]”之所以“很少注意”甚至“明显误解”意识问题,是由于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的“巨大鸿沟”或“无底深渊”的忽视﹑简单化处理和先入为主。耐格尔从现象学(Phenomenology)角度称这一困难为“心理—物理还原的基本困难”,并强调“这与心—身问题直接相关”[14]。心理学家布莱克莫尔(Susan Blackmore,1951—)最近的研究亦将其视做“哲学家2000多年来一直在思考的著名的心—身问题的现代版”[15]。
的确,在常人的体验中,似乎存在两类完全不同的事物,一方面我们拥有属于个人的体验,例如看见远处山上的果树,听见机车的鸣笛,享受咖啡的浓香,品尝美味的牛排,抚摸丝绸的滑腻等等,这些往往很难向别人清楚地表达。另一方面,我们也深信这些体验来源于存在着的那个物质世界,虽然我们可能质疑这个物质世界的构成或最深层的本质,但并不怀疑其存在的真实性。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两类事物看起来是那么的截然不同。那些真实存在的实物,其大小﹑形状﹑重量等种种属性可以通过测量达成一致。而类似病痛感﹑颜色感觉等个人体验却很难有完全一致的共识。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历史上多数人都相信确实存在两个不同的领域和世界,而采用某种形式的二元论观点[16]。这种二元观在当今社会仍然深具影响力,几乎所有主流宗教都对此坚信不疑:基督徒﹑穆斯林相信永恒非物质的灵魂,印度教教徒则相信心中神圣的自我[17]。非宗教人士里,二元论也普遍存在于西方及非西方文化。许多替代疗法(alternative therapy)治疗师都赞同精神对身体的影响,精神和身体仿佛全然不同。人们在说“我的大脑”或“我的身体”时,似乎“我”与“它们”可以彼此分离,可见二元观在我们的语言之中是何等根深蒂固[18]。
然而,任何一个试图建立二元论的努力,当面对“身心之间如何相互作用”这个问题时,都会受阻。众所周知,笛卡尔正式宣称二元论理论,标榜心和脑由不同事物构成,非物质的“心”不可延伸,即没有空间位置或形状尺寸,而“身”则由有形的﹑可延伸的物质构成[19]。笛卡尔解释身心相互作用的问题时,借助了“松果体”(pineal gland)的概念,认为正是这个存在于大脑中心的细小组织链接了精神与身体[20]。但这仅是暂时性的回答,“松果体”作为大脑的物质结构,为什么只有它可以通向精神世界?这是笛卡尔二元论所没能解释的。
上述情况也许正是大多数哲学家和科学家以及近几年来的身体研究者们完全拒绝一切形式的二元论,而主张某种形式的一元论的缘由。但他们同样面临很多问题,并且可供其选择的阐述向度和路径实在有限:他们一部分人或许选择唯心主义(idealism),对唯心主义者来说,精神是最根本的,但他们必须解释,协调一致的物质世界为什么存在,以及这个世界又是如何产生的。还有一些人是中性一元论者(neutral monists),他们反对二元论,但就世界的本质及其统一方式仍未能形成一致的见解。第三种选择是唯物主义(materialism),这在现今的科学家中颇受欢迎,他们认为物质是最根本的,但他们仍须面对意识的“困难问题”(hard problem),完全由物质构成的大脑(人脑中有数百万细小的脑细胞)如何通过脑细胞间的放电产生出主观的﹑个人的意识体验[21]?
意识的“困难问题”是相对于“容易问题”(easy problems)而言,这两条术语由澳大利亚哲学家邱马斯(David Chalmers,1966—)提出[22]。所谓“容易问题”,在邱马斯看来,是指那些即使目前尚未解决,但在原则上知道该如何解决的问题,包括诸如感知﹑学习﹑记忆之类的问题,也包括对环境作出分辨和反应的能力;系统理解自身的内在状态的能力;集中注意力;控制行为的深思熟虑;区分清醒与睡眠状态等[23]。意识的“困难问题”和“容易问题”刚一提出,就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例如是否真的存在“困难问题”?美国哲学家丘奇兰德(Patricia Churchland,1943—)便称其为“伪问题”(hornswoggle problem),声称这一问题并不存在,人们并不能预先决定哪个问题才是真正令人费解的问题[24]。又如用什么样的方法去研究?还原论的(reductionism)还是非还原论的(non-reductionism)?即使解释了知觉﹑记忆﹑注意和所有其他细节之后,仍有很大可能遗漏意识本身这个问题[25]。
当然,我们认为邱马斯把意识问题分类,区别“困难问题”和“容易问题”还是有重要意义的。而身体议题最初﹑也终将要面临的正是这样一则“困难问题”带来的限制,或者由其争辩而将我们引入的困局。但不得不承认,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任何理论学派﹑任何科研成果能够成功跨越精神和大脑,以及与此相关的主观和客观﹑内部和外部﹑心灵与物质的巨大鸿沟或者解释空白。
就上述“困难问题”本身及争辩,我们不打算深究下去,在纯粹的哲学﹑心理学或科学领域寻求某些突破毕竟不是本章的撰写目的。在此,我们希望限定一个基础的讨论范畴,在这一范畴下,可以将传统“心—身”二元认识论的争辩﹑身体和思想如何相互作用﹑身体与语言之间的断裂等等疑难暂时搁置,重新审视意识这则“困难问题”带给文学思考的启示。而我们所限定的这个方法学上的基础范畴,便是身体感(corporeality)与诗学想象(poetical imagination)的辩证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