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语层次分析
孙旭东
关于模糊语言在交流过程中的广泛使用及使用的目的和有效性,学者们作过深入研究(Cutting,2012,285—286; Channell,1994; Carter&McCarthy,2006; Williomson,1994)。这些研究都从正面解释了模糊语言存在的必要性和语用功能。虽然模糊语是自然语言固有的特性,有各种各样的优点,是语言使用技巧的一种。但是在有些情况下,可以通过附加具体信息的方法,将模糊语进行清晰化(或称具体化)处理,以此消除或降低模糊语的模糊性。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模糊语都能够进行清晰化处理。在清晰化的过程中,不同的模糊语言有不同的表现。有些模糊语可以作清晰化处理,而有些模糊语却不能作清晰化处理。能够清晰化处理的模糊语言,处理后有助于读者或听话人更快速、有效地理解讲话人或作者的含义。有些模糊语虽然可以接受清晰化处理,但是无法消除或降低模糊性,或有些情况根本没有必要消除模糊性。根据模糊语在清晰化处理时的一些现象和特性,我们可以把模糊用法分为不同层次。
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可以根据特定模糊表达存在的必要性和模糊语对具体化的可接受程度,对模糊语言进行层次区分。我们把清晰处理需求程度低,或无须作清晰化处理的模糊语视为高层次的模糊表达;把清晰化处理需求程度高,甚至必须作清晰化处理的模糊语视为低层次的模糊表达;把最有必要进行清晰化处理的模糊语,作为最低层次的模糊表达。
一 排斥精确信息的模糊
最高层次的模糊是最为恰当的模糊用法,既符合人的理解习惯,又不给读者或听话人造成理解上的困难。
例(1)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来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鲁迅:《药》)
例(1)含有多个模糊表达:靠着墙根、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道、贪走便道的人。这里我们的关注点是“贪走便道的人”,它的模糊含义在于,作为一个人的类别,其边界很难确定:走多少次便道就可以称之为“贪走便道的人”,走一次、两次、三次,还是五次就能称其为“贪走便道的人”?也可能走这条便道的人不知道是便道,误以为是正道,这样的人能归为“贪走便道的人”吗?在这里,对这一模糊,有几种可能:1.本意想说明所指,但无法确定贪走便道的人是哪些人,既不知所指对象,也不知这些人从哪儿来,是本镇子的人,还是外来人? 2.有具体所指,但是不愿意说出来。其原因是多样的。也许出于语言使用的惯例,也许出于作者本人的顾虑; 3.既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所指。就例(1)而言,我们推断第三种情况最为接近作者的实际。但是这里的模糊用法也完全能表达作者的含义,因为确定贪小便宜的人的所指并不重要,即使能够给出所指,也没必要讲出来。这类模糊是最高层次的模糊,即总是使用模糊表达,无须考虑精准表达,也难以准确表达。在这里,作者和读者对于模糊的认可度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是Channell (1994,3)所说:“It is important to appreciate that one of the ways they demonstrate their competence is through their use of a degree of vagueness which is right for the purpose of their writing.”此类模糊也无法清晰化。
有时出于修辞考虑,使用模糊表达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例(2)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鲁迅:《秋夜》)
“高”表达了天空的晴朗、宽阔,可以预示高不可测,无法清晰化为特定的高度。即使描述为100公里,也难以表达高不可测的含义:“奇怪而有10万米高。”
还有一种情况,同样无法给出具体精准的数值或精确的描述。
例(3)环境技术实际上给出了环境产出的可能前沿,即在给定投入条件下,最大产出、最小污染的集合。(《经济研究》2008年第2期)
例(3)中的“可能”不表示“可能性”,而与“最大”的语义接近,或解释为“最有可能的”。“最大”和“最小”表示两个模糊的极端,在特定的环境里,它们所代表的值或变量是一定的,附加环境信息会使其变得具体清晰。也就是说,在没有给定其他必要条件的情况下,无法对“最大”和“最小”具体化。可见,带有极端含义的模糊表达,难以实现具体化,也属于模糊用法最高层次。
二 模糊语言清晰化造成理解困难
第二个层次的模糊,可以接受清晰化处理,但是清晰化后,表达的含义或附加的信息并不是听话人和读者所期待的,或者说对语言含义的准确理解并没有起到积极的引导作用。
再看看例(1),“中间”是一个大约的方位,不可能是完完全全的正中间。如果对“中间”清晰化处理,需要增加方位描述的词语,如“正中间”、“中间偏左1.2米处”。“正中间”是可以接受的表达方式,但是既然是“歪歪斜斜一条细道”就不太可能处于正中间,与语境不符,也会引起读者的费解。即使改为“中间偏左1.2米处”,读者也会产生疑问,这个具体方位的描述有什么作用?表达了什么多余的含义?所以,附加具体信息无形中增加了不必要的理解的难度。原文的模糊处理是最适当的选择。
例(4)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照样。他们都没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鲁迅:《祝福》)
例(4)中一连串的模糊叠加,“起得很迟”是一个模糊时间概念,什么时候算很迟?时间跨度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午饭之后”又是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出去”有一个模糊动作概念,从哪出去?走了多远?去了哪里?分别到“本家”和“朋友”家里去了?还是去了一家,遇见“本家”和“朋友”?到底见过几个?“本家”是长辈,还是晚辈?关系多近?“第三天照样”是指所有活动、时间安排完全一致?如果是的话,是看了同一批人?还是不同的人?“没有大的变化”,到底变化有多大?
我们试将“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具体化。如果讲“出去看了五个本家和朋友”,听话的人就会考虑为什么要说具体数字,是否想表达看的人多?还是看的人少?如果变成:“看了三个本家和两个朋友”,一定得在有具体数据要求的语境下使用,比如可以作为“你看了几个本家、几个朋友”问题的答复,否则具体信息失去意义。因此具体化反倒对语言语境提出更多要求,给理解造成障碍。这样的模糊从语言规范上讲,可以接受具体化,但是如果没有特定语境和特定需求,完全无须提供具体信息,因为读者或听话的人对具体信息并不感兴趣,即模糊信息就能够传达作者的含义。这样的模糊具体化有其特点,约数+名词的形式是可行的,而把具体数字作为补充信息添加进去,就不能成立。如“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看了三个本家和两个朋友”。而“第二天我起得很迟”不论是前面加具体时间,还是后面对时间进行补充,都是可以接受的,即“第二天我10点起床,起得很迟”,或“第二天我起得很迟,10点才起床”;“12:30午饭之后”,或“午餐之后,即12:30之后”。这里可以接受的数字同样也带有一定的模糊性,Channell (1994,81—86)称之为参考点数量(reference point number),只是在模糊的尺度上,更趋向具体的方向。如果加上“准确地讲”这样的精确限定短语,上述三个例子都有同样的表现,即都可以增加具体信息补充。
例(5):
a.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准确地讲看了3个本家和2个朋友。
b.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准确地讲10点才起床。
c.午餐之后,准确地讲12:30之后。
例(5)a.增加精确限定语状语后,其补充部分从语言的角度讲不再显得过于累赘,精确限定语状语起到模糊表达与精确表达之间顺畅过渡的作用,但是仍然给读者或听话人造成理解含义的困难,对具体数据所表达的含义产生费解。问题出在,在“本家”这类太过概括的词语前添加具体数字的意义有多大?进一步推测,模糊词语前增加数量词,仍然是模糊的概念。
例(6):
a.我吃了一大盘水果。
b.我吃了八个水果。
例(6)a“一大盘水果”为模糊数量词+概念宽泛词,可以接受;而例(6)b精确数量词+概念宽泛词就不可以接受。
此外,例(5)b、c附加精确限定语状语之后,附加的数据应该是更为精准的数据,像“10点”、“12:30”等整数仍然显得模糊,也不太可能与事实完全相符合,没有真正起到补充精确信息的作用。
例(7)他们的看客,不消说,是绅士淑女们居多。(鲁迅:《论语一年》)
模糊表达“居多”在此也无须具体化,属于第一层次的模糊。“绅士”、“淑女”没有具体判断谁是绅士、谁是淑女的标准,本身就是模糊的概念。绅士与非绅士之间、淑女与非淑女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因此,本身模糊的概念,倾向于不附带确切的数量限定语。与例(4)中的“本家”有类似的表现。
三 模糊语精确化有利于含义的精准理解
就模糊语言的使用,其特点是多样的,可以根据语言表达的需要,根据讲话人或作者的风格,选择模糊语言,或精准语言,或模糊语言+精准语言,或精准语言+模糊语言。这几种情况在语言中都很常用。
如把例(4)第一句话改为:“第二天我9:10分起床……”这样的改动虽然提高了信息的准确程度,对整个语言含义的表达也没有特别的改变,但是语言显得缺少必要的结论性信息:“起得很迟”,结论恰好是模糊表达。所以,要表达这一主题,还得加上“起得很迟”,才算完整。倒过来,句子同样成立:“第二天我起得很晚,9:10分才起床……”因此,这样的模糊属于低一个层次的模糊,即可以增加具体信息,并能提高语言意义传递的准确性,能帮助读者更准确地理解语言含义,并降低理解语言所付出的努力。
同样的例子:
例(8)我国穆斯林群众绝大部分分布在西北边疆地区。
这里的“绝大部分”和“西北边疆地区”都是模糊概念。不同的作者和读者对“绝大部分”也会有不同的理解,其所指值小于100%,但是最低值无法确定。如果将例(8)补增为“我国穆斯林群众绝大部分分布在西北边疆地区,85.6%集中在新疆、宁夏、甘肃、青海地区”。对读者来说,增补信息后不但没有造成任何理解的障碍,反而帮助读者掌握更多有用信息,有助于读者准确理解语言含义。而且这样的信息作者较容易确认和提供。
例(9)在对月球的科学探索上,欧洲曾一度领先世界。(《科技日报》2013年12月2日)
这句话本身没有问题,也没有理解上的障碍。但是如果能提供更确切的时间和领先程度的描述,读者会更加明白。“1609年,意大利人伽利略利用自制望远镜首次观测到月球表面星罗棋布的斑点,并绘制出世界上第一幅月面特征图。1647年,德国人海威留斯出版了首部有关月球题材的科学专著《月图》,并运用地球的地理名词为月面特征命名。1964年,欧洲七国成立了欧洲太空火箭开发组织和欧洲太空研究组织。”(《科技日报》2013年12 月2日)因此清晰的信息补充很有必要。
因此,模糊与清晰结合,是模糊语言在语言中存在的最佳环境之一,把模糊的概括和精准的补充相结合,降低了读者或听话人理解语言含义的难度。
四 过分模糊造成语义含糊
我们常常会遇到,有些模糊表达由于作者或说话人缺乏具体数据,甚至凭想象给出一个模糊的说法。我们认为,这类模糊表达是最低层次的模糊,也是应该避免的模糊。
例(10)但其“零增长”的主张被认为由于不符合人类社会发展所固有的特征和规律遭到不少未来学家、经济学家、自然科学家等的强烈反对……(《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08年第18 (1)期,第11页)
例(10)的问题在于,没有对“不少……学家”加以说明,没有标注哪些“学家”表示“强烈反对”。列出多少个“学家”就可以称为“不少”?“等”的使用可推测为作者缺乏具体信息,所作的判断基本出于个人的主观臆断或想象。“不少”本来就是一个模糊程度高的用语。下面的分析可以说明。
诸如“不少”、“许多”、“有些”表示数量的模糊限制语其所指的数量范围非常宽泛,所代表的数值如果用V表示,V可以是100%>V%>0%的任何数。它们可以表示小于一半。我们下面分析例(11)和例(12),通过用增补的方法,分析上述词语大约的所指值。
例(11):
a.我们公司不少人1想跳槽,但也有不少人2不想跳槽。
b.我们公司许多人1想跳槽,但也有许多人2不想跳槽。
c.我们公司有些人1想跳槽,但也有些人2不想跳槽。
从例(11)看,“不少人”、“许多人”和“有些人”既可能表示“少于50%的人”,又可能表示“超过50%的人”。假设,公司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想跳槽的,另一类是不想跳槽的,那么,如果前置的“不少人1”、“许多人1”和“有些人1”表示超过50%,那么相应的后置的“不少人2”、“许多人2”和“有些人2”就小于50%。反之亦然。如果事实上还存在“既想跳槽,又不想跳槽的人”,那我们就更难确定这三个模糊限制语的所指值。而例(12)中,相同的模糊限制语“不少人”、“许多人”和“有些人”表示小于50%的人数,而且仍然是难以确定准确的数值范围。
例(12):
a.我们公司不少人想跳槽,但超过一半的人不想跳槽。
b.我们公司许多人想跳槽,但超过一半的人不想跳槽。
c.我们公司有些人想跳槽,但超过一半的人不想跳槽。
也可以表示大于一半的数值,见例(13)。
例(13):
a.我们公司不少人想跳槽,想跳槽的人甚至超过一半。
b.我们公司许多人想跳槽,想跳槽的人甚至超过一半。
c.我们公司有些人想跳槽,想跳槽的人甚至超过一半。
可见,例(10)中的“不少”所指范围很难确定。但是,如果出于引证目的,引证两位以上“学家”的文献作为代表,还是可以被读者接受的。
例(14)社会管理的完善与创新必须着眼于时代的特征……(《法学论坛》2010年第6期,第25卷,总第132期,第9页)
例(14)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虽然,表面看起来语言顺畅,仔细推敲“社会管理”这个概念与“完善”和“创新”的关系,就会发现问题。被“完善”和“创新”的主体应该是相对具体的内容,而“社会管理”过于宽泛和模糊,需要细化到具体方面才能准确表达实意。参考下文,实际应该是社会管理机制、体制、观念、主体、方式和法律体系的完善与创新。
结论
本文的分析从模糊语言本身与读者或听话人的联系开始。我们知道人们在理解语言时,付出的努力是不同的。有些语言需要听者/读者有更多的思考和推断、更多的知识、了解更多的背景,才能准确或接近准确地理解语言的含义。其原因就是这些语言的不确定性,即模糊性。正如Jucker所说:“In introducing entities into a conversation,we found that vague referring expressions often served as a focusing device,helping the addressee determine how much processing effort should be devoted to a given referent.”(Jucker,Smith and Lüdge,2003:1737)
然而,模糊语言多数是无法用精确语言替代的,但有时模糊语言和精确语言可以共存、互补,本文的分析也是利用了语言的这一特性。
上述模糊语层次分析说明,根据模糊语言对附加清晰信息的接受程度,分为四个层次。最低层次的模糊表达,虽然在语言中存在,但是由于有用信息的严重缺失,无法传递语言的含义,或传递的含义模糊不清,并不是我们提倡使用的模糊表达。因此,层次越低,听话人或读者越渴求具体精准的信息,同时原语言也对附加具体信息的容忍度越高,或称对附加精准信息的期盼度越高,或称越可能与精确语言共存。反之,更高层次的模糊,虽然就语言本身而言,增加具体信息容易,但是增加具体信息以后,无益于读者或听话人理解语言含义,有时反而增加了准确掌握语言含义的难度。最高层次的模糊,无须增加任何具体信息,增加后,语言不能正确表达说话人或作者的本意。模糊语言层次分析的意义在于,在使用模糊语言时,需要考虑是否需要附加精确语言,或是否应该与清晰表达同时使用,才能准确表达语言含义。本文未对模糊语言各层次的不同类别作进一步细化,显然是其不足之处。
参考文献
[1]Carter,R.&McCarthy,M.,“Cambridge Grammar of English:A comprehensice guide”,Spoken and Written English Grammar and Usa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2]Channell,Joanna,Vague Langu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3]Cutting,Joan,“Vauge language in conference abstracts”,Journal of English for Academic Writing,2012,(11),283-293.
[4]Jucker,Andress,H.,Smith,Sara,W.,Lüdge,Tanja,“Interactive aspects of vagueness in conversation”,Journal of Pragmatics,2003,(35),pp.1737-1769.
[5]Williomson,Timothy,“Vagueness”,Ssher,R.Simpson,J.(Eds.),The Encyclopedia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Oxford:Pergamon Press,1994,pp.4869-4871.
(作者单位:中国石油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