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尽的逃亡(七)
前面我已经讲到,佟达喜欢那个安静的名叫阿尔雅的高加索姑娘,那个痴呆制陶匠人的侄女。佟达时而让我觉得惊奇,在他所有的行为和经历中,让我感到最容易理解的就是他与阿尔雅的关系。她生活在战争之中,生活在历史的无序和个人的纷乱之中,但却像另一个世界的使者,像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的代表,淡漠而好奇,或许不大会爱,不知聪慧也不知愚钝,不晓得行善也不晓得作恶,可组合为某种个性的所有尘世间品质的能力都很低下。她具有一张人的脸,具有一副人的躯体,这是何等的偶然!她不会流露任何一种激动、欢快、气恼和悲伤。她的笑就是露出她那两排紧紧闭合的白牙,一座禁闭喉中发出的所有声音的漂亮监狱。她的哭(她极少哭)就是让几颗明亮的大泪珠从那双睁圆的眼中滚出,流过那张和善、近似微笑的脸,人们绝对不会相信那些泪珠有世间所有俗泪的那种咸味。她若要表达一个愿望就将目光投向她想要的那个东西,好像她不能期盼自己视野之外的任何东西。她拒绝或抗拒什么就摇头。唯有在电影院里她前面的人挡住她的视线看不见银幕时,她才有较为强烈的不安表示。银幕的面积对她来说总归是太小了,她必须看清每一个细节,好像更让她感兴趣的不是戏剧性的事件和灾难,而是人物的衣着或房间陈设中无关紧要的物件。
我对阿尔雅的描述仅限于种种推测。连佟达对她的了解也不是太多,尽管他与她共同生活了将近一年。就像前面已经说过的,在我看来他去找她是自然而然的。是啊,他不属于所谓的“主动型”(当然说他“一身惰性”同样是错误的)。阿尔雅像一间寂静的屋子接纳了他。佟达生活在一条荒僻的路上,没有任何兴致去努力、去战斗、去激动或者仅仅去生气,他甚至连热恋都不需要,就连家庭生活的小策略对他来说也是多余的。阿尔雅白天帮她的制陶匠人叔叔干活,夜色降临后在丈夫处睡觉。没有比这更健康有益的生活了。
在此期间佟达有了一个代理,他本人则带着妻子前往巴库,任务是为一个科学院拍摄影片。
佟达觉得自己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过去,现在已不再是热衷于各种期待的年岁,他已年满三十岁。傍晚去海边听土耳其人悲伤单调的音乐。每个星期都给自己西伯利亚的朋友巴拉诺维奇写信。在彼此见不到的这段日子里,巴拉诺维奇真的变成了他的兄弟。佟达的名字不是假的,佟达确实就是弗兰茨·巴拉诺维奇,是苏维埃国家的公民,是心满意足的官员,与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结了婚,居住在巴库。他的故乡以及从前的生活有时或许出现在自己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