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刘禹锡诗的主导风格:豪健雄奇
“豪健雄奇”,作为刘禹锡诗的主要风格特征,当然不会仅仅表现为运笔的遒劲和命辞的壮伟。风格是从内容与形式的相互关联和相互制约中所呈现出来的统一的艺术格调。它贯穿于作品艺术构思的全过程,渗透在作品构成因素的诸方面。诚于中才能形于外。作品外表的“言”与“文”,只是作者内心的“情”与“理”的表现。因此,风格的首要构成因素,应当是作品的抒情格调——可使我们得窥作者胸襟的抒情格调。我们探讨刘禹锡诗的艺术风格,也应当从其抒情格调入手。
一、豪迈、昂扬、亢奋的抒情格调
刘禹锡诗既以豪健雄奇为主要风格特征,其抒情格调必然是豪迈的、昂扬的、亢奋的。吟诵刘禹锡诗,我们但觉精光四射,英风逼人,豪气干云,这当然是因为其抒情格调特别“铿锵发越”的缘故。在唐宋时期,以“豪”见称的还有李白、杜牧、苏轼、辛弃疾等人。但其“豪”之内涵却与刘禹锡不尽相同。李白的豪更多表现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傲;杜牧的豪更多表现为“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的放荡;苏轼的豪更多表现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旷达;辛弃疾的豪更多表现为“欲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激愤;而刘禹锡的豪,虽然也有狂傲、放荡、旷达、激愤等成分,却更多表现为“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的豪迈和“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的亢奋以及“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昂扬。可以说,豪迈、昂扬、亢奋的抒情格调,正是刘禹锡诗豪健雄奇的艺术风格的主要标志。而这种豪迈、昂扬、亢奋的抒情格调是在同前人及时人的相互比较中充分显示出来的(详见本书第二章第一节)。即便是对“早行”的吟咏,刘禹锡所抒发的情怀也迥异于流俗。我们不妨将温庭筠的《商山早行》与刘禹锡的《秋江早发》略作比较。温庭筠《商山早行》云: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檞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刘禹锡《秋江早发》云:
轻阴迎晓日,霞霁秋江明。
草树含远思,襟怀有余清。
凝睇万象起,朗吟孤愤平。
渚鸿未矫翼,而我已遐征。
因思市朝人,方听晨鸡鸣。
昏昏恋衾枕,安见元气英?
纳爽耳目变,玩奇筋骨轻。
沧州有奇趣,浩荡吾将行。
温诗写于宣宗大中十三年(859)诗人由国子助教贬为隋县尉时。这是一曲深婉的游子吟。诗中充满独自颠沛于山路之上、转徙于风霜之中的怨尤。颔联为千古名句,系由刘禹锡《秋日送客至潜水驿》中的“枫林社日鼓,茅屋午时鸡”脱胎而来。虽然比原诗更为工致,融入其中的情感却是那样凄怆!欧阳修《六一诗话》评曰:“道路辛苦、羁旅愁思,岂不见于言外乎?”这虽是称赞其含蓄蕴藉,却也告诉我们,温诗所抒写的只是“道路辛苦”和“羁旅愁思”,如此而已。刘诗写于穆宗长庆四年(824)诗人由夔州迁徙和州时。同样是作为黜臣而冲风冒寒、孤身远行,刘禹锡却不仅没有悲叹,而且反倒因独自领略到大自然的壮丽晨景而感到欣幸。是的,他也不免有些微的“孤愤”,但它很快便在“朗吟”声中为“渚鸿未矫翼,而我已遐征”的豪情所取代。面对自然界的蓬勃生机,他只觉心旷神怡、耳聪目明、体健身轻,从而吐出了“昏昏恋枕衾,安见元气英”这一前无古人的快语。全诗洋溢着浩荡而行、一往无前的英伟气概和不以“道路辛苦”为意的昂扬情调,恰与温诗形成鲜明的对照。岂止是温诗,其他所有诗人的早行之作,相形之下,都显得“精锐不足”。
刘禹锡惯于“卒章显其志”。因而,其篇末多警策之语和“得隽之句”。其豪迈、昂扬、亢奋的情调往往便借这些警策之语、“得隽之句”而豁然轩露。如:
勉君刷羽翰,早取凌青冥。
——《送李策秀才还湖南,因寄幕中亲故,兼简衡州吕八郎中》
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送韦秀才道冲赴制举》
不学夭桃姿,浮荣在俄顷。
——《和郴州杨侍郞玩郡斋紫薇花十四韵》
谁谓青云高,鹏飞终背负。
——《和浙西李大夫晚下北固山……》
比琼虽碌碌,于铁尚铮铮。
——《历阳书事七十韵》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咏史二首》其一
不学腰如磬,徒使甑生尘。
——《学阮公体三首》其三
振臂犹堪呼一掷,争知掌下不成卢。
——《乐天寄重和晚达冬青一篇,因成再答》
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
——《醉答乐天》
终期大冶再熔炼,愿托扶摇翔碧虚。
——《两如何诗谢裴令公赠别二首》其一
毋庸词费,这些力透纸背,掷地有声的词句,喷薄出诗人超群拔俗的豪情壮志,是其豪健雄奇的艺术风格的生动体现。
豪迈、昂扬、亢奋的情调,不仅荡漾在刘禹锡的那些直抒胸襟的咏怀诗中,而且也渗透进了一些叙事性的作品。在这些叙事性的作品里,诗人虽然不再作为抒情主人公直接亮相,但读者仍能触摸到其壮烈情怀。如《武昌老人说笛歌》:
武昌老将七十余,手把庾令相问书。
自言少小学吹笛,早事曹王曾赏激。
往年镇戍到蕲州,楚山萧萧笛竹秋。
当时买材恣搜索,典却身上乌貂裘。
古苔苍苍封老节,石上孤生饱风雪。
商声五音随指发,水中龙应行云绝。
曾将黄鹤楼上吹,一声占尽秋江月。
如今老去语犹迟,音韵高低耳不知。
气力己无心尚在,时时一曲梦中吹。
诗人笔下的武昌老人是那样的执着、坚毅!“商声五音随指发,水中龙应行云绝”,已见其绝技;“气力已无心尚在,时时一曲梦中吹”,更见其壮心。这位自强不息、老而弥坚的武昌老人岂不正是身届暮年而雄风犹在的诗人的化身?如是的作品,笔力不可不谓雄健,情调也不可不谓豪迈。刘禹锡诗豪健雄奇的风格特征由此亦可见一斑。
二、壮阔而又富于变幻的境界
豪健雄奇的艺术风格的另一构成因素是壮阔而又富于变幻的境界。诚然,如司空图所言,境界为“海之波澜,山之崚峋”的作品固然具有审美价值,境界为“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的作品也不无美学意义。然而,豪迈、昂扬、亢奋的情调却是与纤巧、幽美无缘的,只有壮阔的境界才能与之相契。因而,当刘禹锡抒写自己的豪情壮志时,出现在他笔下的往往是“碧海鲸鱼”的壮观,而不是“翡翠兰苕”的秀丽。像《西塞山怀古》等脍炙人口的名篇固不待言,即便是《华山歌》那样很少为选家所注意的寻常篇什亦各复如此:
洪炉作高山,元气鼓其橐。
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
灵踪露指爪,杀气见稜角。
凡木不敢生,神仙聿来托。
天资帝王宅,以我为关钥。
能令下国人,一见换神骨。
高山固无限,如此方为岳。
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
衬托诗人强烈的功名欲望的是华山那峻拔的雄姿和磅礴的气势。在诗人以如椽巨笔构筑成的壮阔无垠的诗境里,不仅充彻着天地的精英,点缀着神仙的寓所,而且上至“天帝”,下至“国人”,无不被纳入其中,无不与华山相关合。豪情与壮景在这里是水乳交融的。
刘禹锡诗中的境界往往既是雄壮、弘阔的,又是生机勃勃、富于变幻的,诗人竭尽腾挪跌宕之能事,让笔下的境界不断重新组合,改变图案,从而既表现其壮阔之美,也表现其飞动之美。如《客有为余话天坛遇雨之状,因以赋之》:
清晨登天坛,半路逢阴晦。
疾行穿雨过,却立视云背。
白日照其上,风雷走于内。
滉漾雪海翻,槎牙玉山碎。
蛟龙露鬐鬣,神鬼含变态。
万状互相生,百音以繁会。
俯观群动静,始觉天宇大。
山顶自澂明,人间已霶霈。
豁然重昏敛,涣若春冰溃。
反照入松门,瀑流飞缟带。
遥光泛物色,余韵吟天籁。
洞府撞仙钟,村墟起夕霭。
却见山下侣,已如迷世代。
问我何处来,我来云雨外。
矫如游龙的诗笔,将天坛遇雨的情景描绘得如此奇谲、如此壮丽。诗中汇聚了“白日”、“风雷”、“雪海”、“玉山”、“蛟龙”、“神鬼”,色彩是何等斑斓,境界是何等阔大!诗人有层次地展开那一幅幅飞动的画面,时而是白日朗照、风雷奔驰,时而是雪海翻腾、玉山崩颓,时而又是蛟龙弄姿、神鬼作态,真乃万状互生、变幻无穷,令人如临其境,目不暇接,叹为观止。清人施补华认为此诗“变化奇幻,已开东坡先声”。的确是这样。苏轼《有美堂暴雨》云: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虽然另设新譬,境界的壮阔及善幻却酷似刘诗。因而,我们虽不敢说它是自刘诗脱胎而来,却有理由认为刘诗是它的开先声之作。由诗题可知,刘禹锡所赋“天坛遇雨之状”,并非亲身所经历的实景,而是得之于客人的转述。把客人的只言片语演绎为世所罕见的奇观,不仅有赖于丰富的想象,而且需要移山倒海、驱雷驭电的笔力。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境界有“造境”和“写境”之分,这首诗当属“造境”——“合乎自然”的“造境”。
作为诗人的豪迈情调的物化,一篇中的境界固然是雄壮的,一联中的境界往往也是弘阔的。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联,人们更多地赞赏其中所蕴含的哲理和发展进化观点。其实,即以境界而论,它也足以体现豪健雄奇的风格特征:千帆竞发,万木争荣,这该是多么壮观的情景!另如:
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
——《贺晋公留守东都》
名重三司平水土,威雄八阵役风雷。
——《江陵严司空见示与成都武相公唱和,因命同作》
八公山下清淮水,千骑尘中白面人。
——《寄杨八寿州》
烟开鳌背千寻碧,日浴鲸波万顷金。
——《送源中丞充新罗册立使》
百二山河雄上国,一双旌旆委名臣。
——《途次华州,陪钱大夫登城北楼春望……》
门前巷陌三条近,墙内池亭万境闲。
——《题王郎中宣义里新居》
随意拈举一联,皆见下笔不凡。叶梦得曾将“天子旌旗”一联与韩愈诗相比较:“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如果说“语远”是称赞其语意深微的话,那么,“体大”则正是称赞其境界壮阔了。明人朱承爵也由衷地赞叹:“其远大之志,自觉轩豁可仰。”诚然,“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但胸中若无万千丘壑,决不能如此措笔。
三、以雄为主、雄中有奇的跳跃式想象
与豪迈的情调、壮阔的境界相惬的是雄奇的想象。以雄为主、雄中有奇的跳跃式想象,也是刘禹锡诗豪健雄奇的艺术风格的构成因素之一。现实生活中的实景很难表现刘禹锡那叱咤风云的情志,因而他多“凭虚构象”,而少“按实肖象”。这就必须充分发挥其“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想象力。提到想象力,在唐代诗人中首推二李——李白和李贺。刘禹锡的想象力较之他们虽然稍逊一筹,却具有自己的鲜明特点。就总的风貌而言,以“诗仙”著称的李白,其想象显得飘逸,犹如天马行空、神龙乘雾;以“诗鬼”著称的李贺,其想象显得诡异,犹如老龟饮泥、山妖爆竹;以“诗豪”著称的刘禹锡,其想象则显得雄奇,犹如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刘禹锡正是凭借这雄奇的想象,构筑成壮阔的境界,喷发出豪迈的情调。如《九华山歌并引》:
九华山在池州青阳县西南,九峰竞秀,神采奇异。昔予仰太华,以为此外无奇;爱女几、荆山,以为此外无秀。及今年见九华,始悼前言之容易也。惜其地偏且远,不为世所称,故歌以大之。
奇峰一见惊魂魄,意想洪炉始开辟。
疑是九龙夭矫欲攀天,
忽逢霹雳一声化为石。
不然何至今,悠悠亿万年,
气势不死如腾仚。
云含幽兮月添冷,日凝辉兮江漾影。
结根不得要路津,迥秀长在无人境。
轩皇封禅登云亭,大禹会计临东溟。
乘樏不来广乐绝,独与猿鸟愁青荧。
君不见敬亭之山黄索漠,
兀如断岸无棱角。
宣城谢守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
九华山,九华山,自是造化一尤物,
焉能籍甚乎人间!
“九华山”,在今安徽省境内,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但在唐代,其声名却远逊“五岳”。诗人对它竭尽描摹之能事,既是为了使其声名远播,也是为了寄托自己磊落不平的情怀。这种磊落不平的情怀,是借助雄奇的想象跌宕有致地抒发出来的。起笔两句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诗人以高山仰止的极度惊讶,痛快淋漓地渲染了九华山的伟岸和险峻(“洪炉”,犹言天地。《庄子·大宗师》既云:“今一以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抱朴子·勖学》亦云:“鼓九阳之洪炉,运大钧乎皇极。”)接着便展开“若垂天之云”的想象之翼,进一步揭示九华山不同凡响的形象特征。“疑是九龙”二句,意象、气势、笔力,都可以与李白《蜀道难》中的“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相伯仲。九华山,原名九子山,因李白曾比之九朵莲花而更名。莲花不媚俗波,飘逸则飘逸矣,但终觉纤弱。诗人这里喻之为九条巨龙,便要雄奇、生动得多。要言之,李白驰骋想象时着眼于其“秀”,刘禹锡驰聘想象时则着眼于“壮”。“疑是九龙夭矫欲攀天”,以“夭矫”形容九龙屈伸自如的体态、“欲攀天”表现九龙志在腾飞的意念,都给人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之感。而“忽逢霹雳一声化为石”,则写出九龙中道受遏、化为山石的悲剧性结局。但其身虽败而其志未衰。尽管化石迄今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回寒暑变易,它们仍不甘屈从于造化强加给自己的永劫不复的命运。“气势不死如腾仚。”如果说“忽逢”句是化动为静的话,那么,这一句则又破静出动,显示了九华山那蕴藏在沉静的外表下的顽强的生命力和百折不挠的反抗精神。出人意表的想象,使九华山直摩苍穹、动静制宜的雄姿跃然纸上。“云含幽兮”二句用骚体句式渲染环境氛围,笔调稍见衰飒,为下文的不平之鸣蓄势。纳入句中的“云”、“月”、“日”、“江”,都是与九华山长相依偎或长相照映的景物,它们的出现固然给环境氛围带来了清丽之色,但着以“幽”、“冷”二字,又分明融入了苍凉之意。采用这种笔法,正为顺应它所担负的承上启下的使命。“结根不得”以下六句为九华山地处偏远以致“名不见经传”深致叹惋,其中,遣词造句颇多化用典籍或征引故实者:“要路津”,本指重要的通道和津渡,亦可用来比喻显要的地位,如《古诗十九首》所云“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即其例。这里当兼概其本意和寓意。“云亭”,为泰山之别称。相传神农、尧、舜等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东溟”,即东海。李白《古风》其十有云:“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乘樏”,是一种登山工具,检《尚书·益稷》可知。九华山“神采奇异”、“势拔五岳”,本当名震华夏,招来络绎不绝的登临者和顶礼膜拜者,然而,仅仅因为它“结根不得要路津”,便与所有的荣遇之机无缘,不论“轩皇封禅”,还是“大禹会计”,都远离其境。这样,它便既看不到接踵而来的“乘樏”,也听不到悠扬的“广乐”;在日甚一日的寂寞中,它只能与猿鸟为伴,同愁于月明之夜——这段糅合着想象的拟人化描写,不仅一气贯注,摇曳多姿,而且抹上浓重的感情色彩,其中分明有某种按之弥深的寓意在。涉笔至此,旋律似乎已由高亢转为低沉。“君不见”以下四句别出心裁地将享有盛名的敬亭山与“不为世所称”的九华山加以对比,益见愤慨不平之意。“敬亭山”,又名昭亭山,在今安徽宣城县北。谢朓《游敬亭山诗》有云:“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隐沦既已托,灵异居然栖。”似乎亦颇壮观。但在诗人心目中,它却只不过是一座不具棱角、荒凉至极的土丘。庸常若此,本无足形诸笔墨,然而,当年凭借宣城太守谢朓的揄扬,它竟声望日隆,终得与五岳齐名。两相比较,敬亭山得到了它所不该得到的,九华山则失去了它所不该失去的。天道之不公,造化之弄人,一至于此。或许,这正是促使诗人为九华山“树碑立传”的动因。结尾四句再作顿挫,在对九华山的深情礼赞中呼出郁积已久的耿介之气。“九华山,九华山”,两句相叠,既造成强烈的语感和顺流直下的语势,同时也表明诗人感情的结穴所在。“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籍甚乎人间”,显系以反语寄愤,尤见其心潮激荡,难以自抑。“尤物”,通常指杰出的人物或珍贵的物品,这里则是称赞九华山的卓异不凡。“籍甚”,谓声名远播,意同《汉书·陆贾传》所云“贾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籍甚”。在诗人看来,九华山既是天地灵气之所钟,迥然拔乎世俗之外,那么又怎能为世俗之人所爱赏以至名播遐迩呢?这既是一种苦心孤诣的解释,更是一种不甘湮没无闻的诘问。这首诗写于诗人由夔州调任和州的途中。前此,诗人曾在巴山楚水间辗转流徙,虽有雄才大略,却不得为时所用。这与九华山的遭际何其相似。因此,腾跃于诗人笔下的九华山的形象显然是其情志的一种物化,而诗人写作这首诗的目的正在于托物寄意。诗中那雄奇的想象,说到底,缘于诗人磊落不平的情怀。
李白诗的想象主飘逸,间亦近雄;李贺诗的想象主诡异,本自多奇。而刘禹锡则把李白的“雄”的一面和李贺的“奇”的一面都熔铸到自己诗中,因此其想象便表现为“雄”与“奇”的结合,既有铁马冰河的清雄,又有古木苍苔的瑰奇。如《有僧言罗浮事,因为诗以写之》:
夜宿最高峰,瞻望浩无邻。
海黑天宇旷,星辰来逼人。
是时当朏魄,阴物恣腾振。
日光吐鲸背,剑影开龙鳞。
倏若万马驰,旌旗耸奫沦。
又如广乐奏,金石含悲辛……
又如《武陵观火诗》:
楚乡祝融分,炎火常为虞。
是时直突烟,发自晨炊徒。
盲风扇其威,白昼曛阳乌。
操绠不暇汲,循墙宁避逾?
怒如列缺光,迅与棼轮俱。
联延掩四达,赫奕成洪炉。
汹疑云涛翻,飒若鬼神趋。
当前迎焮赩,是物同膏腴。
金乌入梵天,赤龙游玄都……
如果说“广乐奏”、“鬼神趋”的比喻尚属平平,并稍稍带有因袭之痕的话,那么,“日光吐鲸背,剑影开龙鳞”和“金乌入梵天,赤龙游玄都”等想象则很有些离奇,且都是诗人的戛戛独造了。而日光吐于鲸背,赤龙游于玄都,这本身又何其雄壮!再加上那汹涌的“云涛”、骤驰的“万马”,这两首诗各自契合为一个想象中的既雄且奇的世界,而诗人的壮阔之情则鼓荡于其间。
在刘禹锡诗中,以雄奇为特征的想象画面,虽不像李白及李贺诗那样“卷舒灭现,无有定形”,“杳冥惝恍,瞬息万变”,却也往往是跳跃式的,从一个画面迅速推到另一个画面,给人以思如飞瀑、笔如奔马之感。画面和画面之间初看似乎有些脱节,但以通篇观之,却又经纬分明,丝丝入扣,犹如草蛇灰线,有迹可寻。如《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对月听小童吹篥歌依本韵》:
海门双青暮烟歇,万顷金波涌明月。
侯家小儿能觱篥,对此清光天性发。
长江凝练树无风,浏慄一声霄汉中。
涵胡画角怨边草,萧瑟清蝉吟野丛。
冲融顿挫心使指,雄吼如风转如水。
思妇多情珠泪垂,仙禽欲舞双翅起。
郡人寂听衣满霜,江城月斜楼影长。
才惊指下繁韵息,已见树杪明星光……
唐代诗人善于描写音乐,而以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最为著名。其共同手法是利用读者的“通感”能力,把听觉转化为视觉,以形状声,以声传情。这除了需要细微的音乐感受能力外,还必须以想象之笔,作穷妍极态的精细刻划。刘禹锡的这首诗虽不及上述四诗流传广泛,却同样以丰富的想象见长,并且,其想象的画面同样具有跳跃的特点:从“涵胡画角怨边草”突然转为“萧瑟清蝉吟野丛”;再从“思妇多情珠泪垂”蓦地切入“仙禽欲舞双翅起”。虽然它们之间了无干涉,却被诗人用想象的纽带联结起来,一起烘托出觱篥声的美妙,成为动人的音乐形象。这里,诗人是在“万顷金波涌明月”的壮阔背景(这本身便是一种雄奇的想象)下展开音乐描写的,这就更增添了其想象的神异色彩。
四、刚健、爽朗、富于力度的语言
始终伴随着豪迈的情调、壮阔的境界和雄奇的想象的是刚健的语言。刘禹锡诗豪健雄奇的艺术风格的另一构成因素便是刚健而又爽朗的语言。诗人胸襟不凡,自也出语不凡,当他“兴酣落笔摇五岳”时,从他“海涵地负”的语言仓廪中倾泻出的语言,往往具有一种高度的“力”和“热”,足以使凡夫俗辈瞠目结舌,如《八月十五日夜玩月》:
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
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
星辰让光彩,风露发晶英。
能变人间世,翛然是玉京。
诗题不作“望月”而作“玩月”,已见力度。一个“玩”字,充分显示了诗人戏乾坤万物于股掌之上的气魄。而首联“洗寰瀛”的“洗”,也堪称一字千钧。着一“洗”字,不仅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月光朗照下的大千世界的澄澈和莹洁,而且化无情为有情,点出了月光的神奇魅力,仿佛偌大“寰瀛”的所有污垢,都能为它所涤去。如果改用“照”、“洒”,意境便会迥异。尾联“能变人间世”的“变”,则更刚健有力。它将月光的威力及诗人对月光世界的热恋都渲染到了极点。如此写月,实属罕见。又如《观云篇》:
兴云感阴气,疾走如见机。
晴来意态行,有若功成归。
葱茏含晚景,洁白凝秋晖。
夜深度银汉,漠漠仙人衣。
“疾走”二字,把白云匆匆飘行之情状点染得活灵活现,这是拟人化的传神之笔。“晴来意态行”二句更使白云带有了诗人自己的性格特点,流露出诗人引白云为同调的一片挚情,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行”、“归”二字,不仅有连环回转之美,而且进一步渲染了白云的蓬勃生机,虽是极为寻常的字眼,却很有力度。此外如“含”、“凝”、“度”等字,也都内涵丰富、不失刚健。
语言的刚健往往是与爽朗相联系的。如果说刚健意味着语意的浑厚、精粹、深蕴骨力的话,那么,爽朗则意味着语音的浏亮、语感的强烈和语气的果决、语势的顺畅。如《秋词二首》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全诗一气旋折,势如破竹。“我言”句以一声嘹亮的断喝,将诗人的褒贬态度和盘托出,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人们从中感到的不是模棱两可,闪烁其词,而是强烈的自信心和鲜明的倾向性。这正是“爽朗”的标志。
语言的刚健、爽朗,在刘禹锡诗中的一个独特表现是,惯于以“莫”字总领全句或全篇,用否定的语气来披示坚定的信念。如: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酬乐天咏老见示》
莫吟萋兮什,徒使君子伤。
——《萋兮吟》
莫道恩情无重来,人间荣谢递相催。
——《秋扇词》
莫言一片危基在,犹过无穷来往人。
——《故洛城古墙》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浪淘沙词九首》其八
莫言堆案无余地,认得诗人在此间。
——《秋日题窦员外崇德里新居》
莫道骚人在三楚,文星今向斗牛明。
——《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诗……》
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
——《答乐天所寄咏怀,且释其枯树之叹》
渗透在这些有破有立、雷贯火燃般的否定性议论中的是诗人不可遏抑的壮志豪情。“莫”,在这里,既是对世俗偏见和悲观论调的毫不留情的否定,也是对世人的寄意遥深的慰勉,更是对自己的意气豪迈的激励。它总贯下文,使全句乃至全篇的语势如行云流水,语音如金声玉振。这样的语言,当然是刚健而又爽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