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主导风格之外的多样化表现
然而,豪健雄奇只是刘禹锡诗的主要风格特征,并不能概括刘禹锡诗的艺术全貌。风格是创作趋于成熟的标志。一个具有独特风格的诗人往往也是具有多样化风格的诗人。布封曾经说过:“一个大作家绝不可能只有一个印章。在不同的作品上都盖上同一个印章,这就暴露出天才的缺乏。”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和诗人思想性格的复杂性,带来了其艺术风格的多样性。一个优秀诗人所使用的往往不是一颗印章,而是几颗印章;不是一副笔墨,而是几副笔墨。王安石认为杜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绝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蕴藉若贵介公子者”。这说明了杜甫艺术风格的多样化。同样,刘禹锡诗既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豪健雄奇,又有“牛衣独自眠,谁哀仲卿泣”的浓郁哀顿,虽然前者更能代表他的创作个性。
沉郁哀顿的艺术风格,在刘禹锡诗中表现为凄婉的情致和千回百转的抒情方式。豪迈、昂扬、亢奋固然是刘禹锡诗的抒情基调,但面对积衰动乱的社会现实,有感于理想受挫、同志星离的不幸遭际,从刘禹锡阔大的胸襟中有时也会飘逸出一些凄婉的音符。如《酬端州吴大夫夜泊湘川见寄一绝》:
夜泊湘川逐客心,月明猿苦血沾襟。
湘妃旧竹痕犹浅,从此因君染更深。
通过对湘妃泣竹的历史传说的生动点化,曲折婉转地流露出无辜遭受贬黜的怨忿,虽未明言“哀”字,哀泪却飞迸在字里行间。又如《送春曲》:
其一
春向晚,春晚思悠哉!
风云日已改,花叶自相催。
漠漠空中去,何时天际来?
其二
春已暮,冉冉如人老。
映叶见残花,连天是青草。
可怜桃与李,从此同桑枣。
其三
春景去,此去何时回?
游人千万恨,落日上高台。
寂寞繁花尽,流莺归不来。
题为“送春”,所抒写的却只是悲凉的惜春之情。诗中的“恨”当包括诗人的身世之恨。吟罢低回,我们如闻其华年已逝、盛时难再的感叹!在这一类作品中,不仅色彩是冷艳的,语言是哀婉的,音韵是低沉的,意象也往往是纤弱的。如:
兰蕊残妆含露泣,柳条长袖向风挥。
——《送春词》
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
——《巫山神女庙》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
——《忆江南》
虽然也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但其“意中之景”已由雄奇一变而为纤弱。生动和清丽依然,却没有了英风豪气和那种凌轹古今、奔逸绝尘的况味。
豪健雄奇和浓郁哀顿这两种艺术风格的生存,充分体现了刘禹锡的复杂思想性格和不专一格的艺术趣味。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从审美的角度看,前者属于壮美,即我国古代诗论所谓“阳刚之美”的范畴;后者属于优美,即所谓“阴柔之美”的范畴。前者给读者的审美感受是撼人心魄,后者给读者的审美感受则是沁人心脾。这两种艺术风格往往是互相补充、互相渗透的。由于它们的互相渗透,又形成了刘禹锡诗的另一种艺术风格:沉雄老苍。其基本特征是:沉郁中有气骨,哀顿中见苍劲。从审美的角度看,这种沉雄老苍的艺术风格属于壮美和优美的融合、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的融合。
刘禹锡诗的艺术风格没有前后期的明显变化。可以说,豪健雄奇、浓郁哀顿及沉雄老苍这三种艺术风格贯穿于其一生的诗歌创作,在各个时期都有所表现。这是由刘禹锡所处的特殊时代和特殊生活道路所决定的。不过,豪健雄奇作为刘禹锡诗的主要风格特征,却表现得更为显著、更为突出,因而也更能代表刘禹锡的思想和艺术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