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笔端肤寸,膏润天下”
——刘禹锡对传统诗论的引申与发挥
刘禹锡论诗多及形式,这表明他对形式问题的重视。但重视形式,并不意味着偏废内容。事实上,刘禹锡对诗歌内容方面的问题,不惟时见论及,且亦独具卓识。诚然,他并没有高倡“汉魏风骨”,更没有像白居易那样明确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但在他的创作实践中却也鲜明地表现出追步汉魏的倾向和“为时”、“为事”而作的精神。无妨认为,刘禹锡论诗多及形式的原因乃在于:“四海齐名白与刘”,既然同时且齐名的白居易已经系统、详尽地阐发了诗歌的现实主义原则,那么,为求互相发明,刘禹锡便着重论述诗歌形式方面的问题,以作为对白居易诗论的必要补充。这是首先应当说明的。其次,刘禹锡在论述内容方面的问题时,往往诗文并提,或以文概诗。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对诗文的形式要求是各异的,应当“分而论之”;对诗文的内容要求则是相同的,可以“混为一谈”。那么,对诗文内容方面的问题,刘禹锡究竟发表了哪些值得我们重视的意见呢?
其一,刘禹锡从现实主义原则出发,充分肯定了诗文的社会作用,反对“乐垂空文”,不重内容。《唐故相国赠司空令狐公集纪》云:
呜呼!咫尺之管,文敏者执而运之,所如皆合。在藩耸万夫之观望,立朝贲群寮之颊后,居内成大政之风霆。导畎浍于章奏,鼓洪澜于训诰,笔端肤寸,膏润天下。
刘禹锡认为,无论“在藩”、“立朝”、“居内”,诗文所能起到的作用都是不可估量的;从咫尺之管中流溢出的膏汁,可以使普天之内都得到滋润。这实际上是对曹丕《典论·论文》中“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说法的形象化阐释。而诗文要能经世、辅时,就必须有切实可行的内容。所以,刘禹锡又说:“古称言之必可行,非乐垂空文耳。”他还指出:
古之为书者,先立言而后体物。贾生之书首《过秦》,而荀卿亦后其赋。
这里,刘禹锡把文章分为“立言”、“体物”两大类。立言之文以讽喻劝惩为宗旨,如贾谊的《过秦论》;体物之文则以铺采摛文为能事,如荀卿的辞赋。刘禹锡认为立言之文比体物之文更为重要。所以,贾谊在编集自己的作品时,将《过秦论》冠之于前,荀卿则将辞赋系之于后。这表明,在刘禹锡心目中,内容也是第一位的。刘禹锡认为,诗人创作的目的应该是“上所以知君臣启沃之际,下所以备风雅诗声之义”。他说,自己“颛颛恳恳于其间”,便是“思有所寓”,即力求有所讽托,而“非笃好其章句,沉溺于浮华”。可知他是唾弃不顾内容、一味玩弄辞章、讲究形式的做法的。
其二,刘禹锡强调诗文是言志的工具,重申诗文家应加强自己的品德修养。《唐故尚书主客员外郎卢公集纪》云:
心之精微,发而为文;
文之神妙,咏而为诗。
他认为,诗虽然比文更富情韵和意趣,形式也更为精练,却应当和文一样,抒写作者的胸臆,陶写作者的心声。只有当它们是自然而然地从作者的肺腑中流出来时,才当得起“神妙”二字。《献权舍人书》亦云:
乃今道未施于人,所蓄者志。见志之具,非文谓何?
这就更明确地提出了诗文是言志和载道的工具。这里的“道”,我以为不是指儒家的道统,也不是指抽象的理念,而是指作者自己的文韬武略。刘禹锡认为,久蓄于心底的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只有通过诗文才能表现出来。也就是说,诗文应当抒写作者的理想和情操。这虽然是个古老的命题,但在积衰动乱的中唐,强调它,自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刘禹锡还认为,既然“言为心声”、“文以见志”,那么,诗文家就应当重视自己的品德修养。《唐故相国李公集纪》云:
天以正气付伟人,必饰之使光耀于世。粹和氲氤积于中,铿锵发越形乎文。文之细大,视道之行止。
《刘氏集略说》亦云:
道不加益,焉用是空文为?
这里的“道”,是指诗文家的品德修养。刘禹锡启发人们:“慧中”才能“秀外”;诗文家的品德修养如何,对作品有直接的影响。品德愈高尚,修养愈深厚,便愈能光大其作品。在这一点上,他与韩愈、柳宗元的主张是相同的。
其三,刘禹锡站在朴素唯物论的高度,指出了时代对文学的深刻影响。《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云:
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夫政庞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气分,太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
这就是说,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至为密切。时代的治乱和国家的分合对文学的盛衰起着决定性作用。这与他在《天论》中所表达的“生乎治者人道明,生乎乱者人道昧”的哲学思想是一致的。刘禹锡认为,“政厖而土裂”,必然“大音不完”;须俟“混一而后大振”。这不仅是对文学的看法,也反映了他政治上要求巩固国家统一、反对分裂的强烈愿望。当然,把文学繁荣的原因完全归结于政治的安宁和经济的发达,这种认识未免过于机械。刘禹锡看到了时代对文学的深刻影响,却忽略了文学自身的特殊发展规律,因而作出“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这一有悖于历史事实的结论。在同一篇文章中,刘禹锡还谈到最高统治者的提倡也有助于文学的繁荣:
初贞元中,上方响文章,昭回之光下饰万物,天下文士,争执所长,与时而奋,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之,五行而已。
唐代以诗赋取士,科举制度又盛极于德宗贞元之世,所以,“上方响文章”的说法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最高统治者的爱好和提倡,无疑会使天下文士受到鼓舞,而“争执所长,与时而奋”,推动文学的向前发展。贞元、元和之际,文学之所以能再度繁荣,这也是原因之一。因而,刘禹锡的这一认识是可以成立的。在《唐故相国李公集纪》中,他也曾称赞说:“唐之贵文至矣哉!”看得出,他对唐代统治者的重视文学和文学之士是感受很深的。
其四,刘禹锡还注意到作家的遭际与创作的关系,强调“发愤而作”。《上杜司徒书》云:“悲斯叹,叹斯愤,愤必有所泄,故见乎词。”这本之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史记 · 太史公自序》云: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司马迁的这一观点为后代的许多作家所继承和发展。韩愈曾提出:“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欧阳修又进一步提出:“诗穷而后工”。这里,刘禹锡所谓“愤必有所泄,乃见乎词”,当也脱胎于《太史公自序》。但切不可以为刘禹锡这是拾人牙慧。“发愤而作”,实在也是刘禹锡的亲身体会。在《刘氏集略说》中,他曾自道创作缘由:
及谪于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穷愁著书,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长剑之比耳。
《彭阳唱和集引》亦云:
鄙人少时亦尝以词艺梯而航之,中途见险,流落不试,而胸中之气伊郁蜿蜒,泄为章句,以遣愁沮,悽然如焦桐孤竹,亦名闻于世间。
这就清楚地说明了自身遭际与创作的关系:正是被贬黜、被弃置的不幸遭际使自己愤而援笔。既然是“愤而援笔”,就必然“以笔遣愤”。所以其作品便如“焦桐孤竹”,多激切和愤懑之音。
对诗文的鉴赏和批评,刘禹锡也有不少论述。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点:一是“共鸣”问题。刘禹锡认为,如果读者与作者的身世相仿佛,则容易引起鉴赏时的共鸣。他以司马迁(读者)和韩非(作者)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昔称韩非善著书,而《说难》、《孤愤》尤为激切,故司马子长深悲之,为著于篇,显白其事。夫以非之书,可谓善言人情,使逢时遇合之士观之,固无以异于他书矣。而独深悲之者,岂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
刘禹锡认为,韩非固然议论激切,“善言人情”,但只有遇到司马迁这样的“遭罹世故”的读者,才能体会到“其言之至”,并为之“深悲”。这实际上是说,共同或相近的身世,是读者与作者之间产生共鸣的重要条件;遭际截然不同的读者与作者,心灵则很难沟通。二是“知音”问题。刘禹锡认为,“知音”者的赞赏和推许,可以使作品得到更广泛的流传。他说:
千里之谬不容秋毫,非有的然之姿可使户晓,必俟知者然后鼓行于时。
意思是,鉴赏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时,失之毫厘,往往便谬以千里。如果作品本身的旨意比较深微,而不是十分鲜明、显著,能使读者一目了然的话(“的然”者,鲜明、显著也。《礼记·中庸》:“小人之道,的然而自亡。”),那就很容易为人所误解,乃至湮没无闻。在这种情况下,“知音”者的作用显得特别重要:只有在得到知音者的充分理解、肯定和推荐之后,其价值才能为人们所认识,从而“鼓行于时”,流传不衰。从刘禹锡对柳宗元等人的诗文的评价看,他自己便是这样的可信赖的“知音”者。三是对待批评的态度问题。刘禹锡反对以盛气凌人、强词夺理的态度对待别人的批评意见,主张虚怀若谷,不耻下“听”。他说:
夫矢发乎羿彀,而中微存乎它人。子无曰必我之师能我衡。苟然,则誉羿者皆羿也。可乎?
这里,刘禹锡以善射的后羿为喻,指出那种“必我之师能我衡”的看法是不正确的。他认为,正如褒奖后羿者,其箭术并不及后羿高明一样,评价自己作品的人,其艺术造诣也不一定要比自己更深。如果因为对方声名远在自己之下,便对他很中肯的批评意见不屑一顾,其荒唐恰如要求“誉羿者皆羿”。应该说,刘禹锡的这番议论是深中时弊的。
刘禹锡早年尝习诗于诗僧皎然、灵澈。后来,他两次提到这一点。《澈上人文集纪》云:
初,上人在吴兴,居何山,与昼公为侣。时予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
《刘氏集略说》云:
始余为童儿,居江湖间,喜与属词者游,谬以为可教。视长者所行止,必操觚从之。
“昼公”,指皎然。对皎然、灵澈的诗歌成就,刘禹锡是给予较高的评价的。他曾经指出:
世之言诗僧多出江左。灵一导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如幺弦孤韵,瞥入人耳,非大乐之音。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体。昼公后澈公承之。至如《芙蓉园新寺》诗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谪汀州》云:“青蝇为吊客,黄耳寄家书。”可谓入作者阃域,岂特雄于诗僧间邪?
这本身便是十分精湛的诗论,以之为纲,不难敷衍成一部洋洋洒洒的中唐诗僧创作史。皎然、灵澈学诗的这段经历,对刘禹锡的影响是很大的。看得出,刘禹锡关于诗的构思、设境和造语的许多意见,都有师承皎然《诗式》的痕迹。我以为,如果要探寻刘禹锡诗论的渊源的话,那么,在内容方面,它直接吸收、融汇了《诗大序》、《典论·论文》、《诗品》等文艺论著中的进步主张;在形式方面,则较多地受到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和皎然《诗式》等的开启,而尤得力于皎然《诗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