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外社群的概念
从词源分析,diaspora一词由来已久。按照Cohen(1997)的说法,英语中的diaspora来源于希腊语,由动词speiro(散布)和介词dia(在……上)转变而来。最初,该词指那些因受到迫害和流放而不得不离开出生地的人们(Cohen,1997)。Cohen(1997), Safran(1991)和Clifford(1994)等学者认为diaspora这一概念与犹太人被迫流亡国外的历史有关。还有些学者根据非洲黑人和爱尔兰民族的被迫移居他国的历史,对这一概念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包括Cohen(1997)和Gilroy(1993)。在中文里,diaspora也有多种译法,包括流散、旅居(社群)等,也有学者直接将之等同于“移民”(migrant)。本书将diaspora译为“旅外(社群)”,主要原因是diaspora这个词已经逐渐抛弃了其原有的消极含义,但是又区别于移民,具体阐述如下。
Ashcroft(1998)提出,旅外社群的传统理解出自于后殖民主义理论家之手。这个词常被运用在殖民主义话语中,体现了“殖民化的核心事实”(Ashcroft,1998)68,指人们或自愿或被迫地从母国迁居到新地方,前者可能因为新地方蕴含新机会,后者可能因为遭受经济或政治迫害。他们的后代成长在一个新的国家,感觉自己与其他社群在文化上格格不入,这一群人就可以被确认为旅外社群,即使这个词没有直接被用来形容他们。参照早前对旅外社群(diaspora)一词的解读,不难发现“旅外社群”这个概念的根源其实是创伤和灾难,正如Cohen(1997)177所说:
2500多年来,“旅外社群”都由一个观念支配着——这个观念强调灾难起源、被迫流散和在居住地遭遇的疏离。
但是,伴随着移居形式的多元化发展,旅外社群的现代理解逐渐突破了其传统定义,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如今,旅外社群的概念不再仅仅暗示创伤(Cohen,1997),而是成为一个描述各类人群的“隐喻称呼”,简单说来,旅外社群包括“被流放国外的、被驱逐的政治难民、外来居民、移民及少数民族和种族”(Safran,1991)83。
在有关旅外社群的定义的争论中,一个主要焦点是旅外社群在多大程度上保留与母国的联系。有些学者认为流散的起点“故乡”(或母国)在调解旅外社群代际身份认同上扮演着重要角色(Sheffer,1986; Esman,1986b;Safran,1991)。例如Esman(1986b)333将旅外社群定义为“仍与出生地保持情感或物质联系的少数民族移民”。照此说法,无论是英裔澳大利亚人还是南非的欧洲裔白人,都不能被视为旅外社群,因为他们已建立国家,也在很大程度上断绝了与母国直接的政治和经济联系。Cohen(1997)和Clifford(1994)认为过于强调起源和返回母国的期望对于定义和理解旅外社群是有问题的。更需要强调的是,旅外社群的身份认同不仅与母国有关,也与客国及居住在其他国家却有着相同民族起源的人有关(Cohen,1997)。所以,Clifford(1994)认为考察旅外社群在客国的生活也是有一定意义的。总而言之,旅外社群的特点在于其与母国和客国都保持着物质或精神联系。
有些旅外社群的母国如果发生诸如国家政权被篡夺、领土遭侵占等变故,这些旅外社群的成员就不可能返回故土了。因此,他们经常会创造一个假想的母国,“以最遥远的方式模拟母国的历史起源和地理风貌”(Cohen, 1997)23。例如,对于锡克人(Sikh)而言,他们的故乡旁遮普自从被印度人占领之后就确确实实地消失了(Cohen,1997)。尽管锡克人要求建立一个锡克人的国家政权的呼吁没有成为现实,但是他们运用自己对故乡的记忆和渴望,创造了一个可与世界各地的锡克人分享的想象的共同体。在此,有必要提及Said(1978)和Anderson(1983)两位学者,他们曾提出“家”和“家乡”不一定就是实实在在的地方或有固定的地点。家可以是Said(1978)所说的“想象的地理或历史”,也可以是Anderson(1983)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它帮助人们“通过戏剧化地处理近距离事物和远距离事物两者间的差距与区别,增强对自我的理解”(Said,1978)55。
另一个争论焦点是旅外社群是否必须是客国的永久居民。Sheffer (2003)10-11将旅外社群定义为“社会政治的产物,是自愿或被迫移民的结果,其成员认为自己有着相同的种族或民族起源,以少数民族的身份在一个或多个国家永久居住”。“永久居住”曾被认为是旅外社群不可或缺的属性,但是这种绝对化的观点将临时和中期居民排除在旅外社群的范围之外。这种观点可能适用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前的国际移民模式,其主要特征是“永久地、单向地、一次性地从一个国家移居到另一个国家”(Ma,2003)1。但近来,移民的空间流动性更大了,所谓的“永久居住”有了更多或大或小的变化。今天,更多的人在进行跨国活动,这些临时和中期居民都应被纳入旅外社群的门类中,因为他们的移居就是一段段“流散旅程”,意味着在“别处”扎根(Brah,1996)182,即便他们还不是永久居民。正如Brah(1996)和Clifford(1992)所说的,那些离开家园、跨越国界、在新的地方安居或工作的人都是旅外社群的一部分。
Shuval(2000)41认为,如今旅外社群这个词的使用颇有比喻意味,它不再单指某一类群体,而是“包含多种群体:政治难民、外国居民、外来工人、移民、被驱逐者、少数种族(民族)及海外社群”。这些群体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的成员都有在存在差异的文化环境中生存的经历(Hall,1990)。所有的旅外社群都生活在文化的边界地带,与“多孔边界”(porous boundaries)共享空间体验(Ma,2003)22。因此,旅外社群以沟通协商的方式构建身份认同,这体现母国和客国的文化影响及各个旅外社群间的差异(Shi,2005)。Chan(1999)认为,世界各地的华人共享“华人”的身份认同,但是这种身份认同又是一种对全球华人社群内部存在异质性和多样性的认同。在他看来,华人的身份认同不需要国家、王国或政体的界定,它是一种状态——一种不管在任何地方只要有华人(社群)就能得以维持的状态。因此,Shi(2005)和Zweig(2008)两位学者认为美国的华人学生和专业人士属于全球华人旅外社群,因为他们也参与了华人社群的活动——连接母国和客国的活动,并且共享华人身份认同。这些研究表明,旅外社群的传统概念已然受到挑战,该词在现代社会的意义应该更加广泛、全面。旅外社群不一定要被贴上“永久居民”的标签。
以上这点认识对本研究格外重要。本研究涉及的一些春节庆典的参与者,包括华人学生和学者,虽然并不是英国的永久居民,但都与英籍华人一起组织和举办春节庆典,并且与这些人一起共享身为华人的身份认同。因此,本研究在考察华人春节庆典时,也将他们纳入华人旅外社群中。
仅依据创伤起源、与母国的牢固联系、公民身份和(或)永久居住这些狭窄标准就对旅英华人进行界定是不明智的。正如Sheffer(1986)9指出,“较之一个简洁但可能忽视周边具有重要特征的现象的定义”——一个更综合的定义更值得被采用——一个为研究结果服务的可操作的定义。有些旅外社群理论家认为旅外社群理论需要更扎根的研究以缩小理论、历史和实践的差距。例如Clifford(1994)302写道:“有时候文本中有关旅外社群理论、旅外社群话语和旅外社群独特的历史经验的论述和描述是脱节的。”Bruner引用Marcus (1994)424的话,写道:“这个领域需要的理论必须能构建我们的对象,这样才可以使他们通过田野作业及更为传统的民族志方法得以研究。”因此,本研究除了接受一般化的旅外社群理论——尤其是华人旅外社群理论的指导之外,还将进行实证的田野作业,即通过英国的华人春节调查旅英华人社群的具体情态,因为“(旅外社群的)分类和理论构建如若没有实例,都是空谈”(Cohen,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