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一大”卫士:王会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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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痛失慈父

初秋时分,暑气还未散尽,但不时刮过的秋风已经让周遭有了许多凉意。此时,王会悟正在厨房里忙着给卧病在床的父亲熬药。本来,王彦臣虽然有一些书生的文弱,但远远没有到弱不禁风的地步,只是因为几年前无端遭到了小人的嫉恨,因此惹上了一场无妄之灾,导致身体垮了。

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在乌镇西栅也有一位姓王的秀才,他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平时总喜欢感叹一些如果科举制度没有被取消,他终有一天能考中进士的话。其时,他已年近花甲,考中秀才还是他在末班科考中超水平发挥,排名已经是最后了,可见其在科考上的天分着实有限。有一次,在当地文人聚会时,他又作如此老生常谈,在座的几位对他这个毛病知之甚深,都不太搭理他,他自觉受到了冷落和排挤,于是清高地端坐在一旁生闷气。在回家的路上,他无意间听到有人拿他和王彦臣进行比较,一个年轻人快人快语地说:“今天,彦臣兄的言论真是发人深省,不像某些人,言之无物,只知自吹自擂,同样姓氏,缘何相差那么多啊!”另外一位稍年长的人马上制止:“兄台慎言!”大家于是会心一笑,转开了话题。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个姓王的秀才听得肺都要气炸了,于是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让你们这些有眼不识金镶玉的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美玉。

这个姓王的秀才虽然学问不怎么样,但为人心机颇深,他并没有直接地和王彦臣起冲突,而是打着两人相互切磋学问的幌子,经常上门来和王彦臣聊天,目的是要抓住王彦臣的把柄。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逮到了机会。有一天,他和王彦臣聊着《论语》,正聊到兴头上时候,忽然有个乡下亲戚来送东西,于是王彦臣让那个姓王的秀才在书房里坐会儿,他去去就来。那个姓王的秀才直觉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贴心”地让王彦臣不用着急,自己在书房看书等他回来。但是等主人一走,那个姓王的秀才马上放下书本,在书房里翻找起东西来。他早就知道王彦臣非常同情革命党人,特别是当年“戊戌六君子”被斩杀的事情,王彦臣必定有怀念和感慨的悼念诗词。果然在一个抽屉里,他找到了王彦臣哀悼谭嗣同的诗,满纸都是对先烈的怀念和对清政府的不满。姓王的秀才如获至宝,把诗作快速地折成小块揣入胸口的衣袋里,不等主人回来就不辞而别了。等王彦臣返回书房发现秀才人不见了,也未作多想,以为他只是有急事临时走了。

王彦臣没有上过洋学堂,没有接触过西学,但是由于为人豁达开明,因此较常人更能接受新鲜的事物。早些年,王彦臣对于康梁等人的变法维新就非常支持,对于谭嗣同的被害更是痛心疾首,还写过挽诗直抒胸臆表达哀思。没有想到,这首诗竟然会给他带来一场牢狱之灾。那个姓王的秀才揣着信兴冲冲地直奔衙门告了王彦臣一个“私通乱党”的罪名。镇上的主官是个旗人,他深知现在时局很不乐观,接到这个案子时,便觉得这是个杀一儆百的机会。于是,马上立案,过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王彦臣定了莫须有的罪名,即刻发配关外宁古塔。这罪名无异于晴天霹雳,让王彦臣愤懑满怀,忧思成疾。王彦臣的妻子更是承受不住丈夫发配关外的打击,一病不起。

前些年,家里的姐姐们都已相继出嫁,哥哥早几年前因为科考制被取消,想另谋出路,随着一个经商的亲戚外出游历,听说还随海船出了洋,已多年没有消息。家里现在只有两个孩子,王会悟和小她两岁的妹妹,所以,王会悟不得不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候担负起照顾家里的重担。父亲的案子定案后,王会悟已经有两天不能安睡,狱中的父亲一方面因为受了惊吓,另一方面则是气愤昏官草率结案,由此郁郁成疾,而且病情来势汹汹,如不能妥善医治,不要说无法走到目的地,就连江苏省都不一定能过。想到这里,王会悟忍不住推醒了一边的小妹。小妹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姐姐,什么事啊?”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妹妹,王会悟嘴巴开合了几次都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为难地看着小妹。小妹在王会悟的目光中将最后一丝睡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唰地抓住了王会悟的手,紧张地问:“姐姐,是不是父亲出了什么事?”王会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没有。”不等小妹松一口气,王会悟又接着说,“不过,你知道的,父亲自从入狱至今,身子就不大好,我怕他在路上出意外,所以想跟着去照顾他,但是母亲又病了,你还那么小,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妹想了想说:“姐姐,你放心地去照顾父亲吧,母亲有我呢。再不济,还会有亲戚街坊帮衬的,父亲却是一人在外……”小妹哽咽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王会悟没想到小妹如此懂事,感动地抱住她叫了一声:“小妹。”那晚,姐妹俩说了一宿的话,王会悟把能想到事情都一一做了交代。

王会悟做这个决定并没有和父母亲商量,她知道母亲是肯定不同意一个女孩子去经受风餐露宿、奔波劳累之苦的。父亲那边,在上次探监的过程中,她只是稍微向父亲透露了一点这方面的想法就被父亲严厉制止了。于是,她只能“擅自”行动。

冬日的清晨,天寒地冻,王会悟起了个大早,先去母亲房门外听了会儿动静,确定母亲睡得挺沉,又回到了房间和还在床上的小妹打了个招呼,小妹想起身送她出门,被王会悟制止了,她指了指母亲的房间,低声说:“别吵醒母亲。家里就交给你了。”小妹郑重地点了点头,也轻声地说:“姐姐,你一路上千万要小心啊!”王会悟摸了摸小妹的头,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包裹,转身蹑手蹑脚地出门了。街上静悄悄的,只有西北风在无情地肆虐,发出如虎啸般的吼声,王会悟不禁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衣领,加快了脚步。大约一个小时后,到了镇外的官道上,这是父亲北上的必经之路。

天光大亮后,官道上的行人、车辆渐渐多了起来。不一会儿,王会悟看到父亲带着枷锁在两个差役的押解下缓步走来。看到消瘦得不成人形的父亲,王会悟泪盈于睫,很想立刻冲上前去搀扶住父亲,但是这里离乌镇还很近,她害怕会被父亲勒令回去,于是就偷偷地跟在父亲的后面。

晚上投宿的时候,王会悟把随身携带的药熬好端到父亲的面前,王彦臣看到女儿突然出现在眼前,惊得目瞪口呆,等缓过神之后,父亲一下推开了药碗,第一句话就是严厉斥责:“简直是太胡闹了!赶紧给我回去。”王会悟还没有说话,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下来了,她哀求地说:“爹,求您先把药喝了吧,不然凉了药性就过了。再怎么样,您的身子要紧,就算不为您自己,但请您想想母亲、想想我们姐妹,我们不能没有您啊。”看着涕泪纵横的女儿,父亲的口气也软了下来:“好吧,这药我会喝的,但是明天你必须回去,别再跟着了。”说完,他不住地咳嗽了起来。王会悟赶忙轻抚父亲的背部帮助顺气,只是对父亲刚才的话不作回应。等气息渐平,父亲又开口了:“孩子,听话,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就别跟爹犯倔了,不要让爹担心了!”王会悟转身来到父亲面前,蹲下身,将头轻轻地靠在父亲的膝上,柔声说:“爹,我给您讲个故事吧。西汉有一个人姓淳于名意,临淄人,因其做过齐太仓令,管理过都城仓库,所以人称仓公。仓公曾拜阳庆为师学习医术,阳庆教授他‘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他学了三年,给人治病,一经投药,无不立愈,臻于神乎其技的程度,因此远近闻名。由于求医的人很多,而仓公又不常在家中,所以,病人常常失望而归。久而久之,求医者开始愤懑异常。怨气积久了,终于酿成祸事。汉文帝十三年,一个很有权势的人告发仓公,说他借医欺人,轻视性命。地方官吏判他有罪,要处仓公肉刑,按西汉初年的律令,凡做过官的人受肉刑必须押送到京城长安去执行。因此,仓公将被押送到长安受刑。仓公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临行时都去送父亲。仓公看着五个女儿,长叹道:‘生女不生男,遇到急难,却没有一个有用的。’听完父亲的哀叹,仓公十五岁的小女儿缇萦决定随父进京,一路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临淄相距长安两千余里,一路上父女俩风餐露宿,尝尽人间辛酸。好不容易到了长安,仓公被押入狱中。为了营救父亲,缇萦斗胆上书汉文帝为父求情,请求做奴婢替父赎罪。汉文帝看了信,十分同情这个小姑娘,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召集大臣们,商量一个代替肉刑的办法。这样,缇萦就救了她的父亲。”

王彦臣听完故事后,皱着眉头说:“这是以前我给你讲过的‘缇萦救父’的故事,难不成你也想学‘缇萦救父’?只是当今世道,你往哪里上书申冤呢?”王会悟笑了笑,说:“爹,我知道当今世道不公,但我给您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您我的决心。您这个案子实在是冤枉,就算是世道混乱,官府腐败,我也要进京申诉冤情,我就不信,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王朝,竟没有一个清廉的官员,没有一个可申冤的衙门。不过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把您的身体调理好,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没有意义。我答应您,一旦您痊愈了,我就回去。”王彦臣还想再劝,旁边的一个差役倒是先开口了:“王秀才,你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有个这么能干孝顺的闺女。我说,你也别拧了,看你这风吹吹就倒的身子骨,就依你闺女所说吧。”看王父有点动摇,差役又“加了把火”:“就权当是您心疼咱们哥俩,让我们能够顺利交差。您看行不?”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彦臣只得无奈地同意了。其实差役也知道王彦臣是被小人所害,只是他们也很无奈,上头的命令下来了,下面就得执行,哪有地方说理去?现在看王会悟来照顾父亲,他们也是有心成全。

接下来的几日,虽然也是连日奔波,旅途劳顿,但父亲在王会悟的照顾之下,病情有了很大的起色。在即将要入江苏省界的时候,差役们接到一个中止这趟差使的消息,原来是朝廷大赦天下,像王会悟父亲这样的情况,属于大赦之列。父女俩听到可以免于刑罚,不由得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呲——”的一声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王会悟,发现药汤有些许溢出,她赶紧手握抹布打开盖子,拨动了一下里面的中药,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的热气蒸得王会悟差一点又掉下泪来。盖上盖子又煮了一会儿,看着差不多了,王会悟用抹布包着药罐的提把,一只手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拿着双竹筷搁在罐口,麻利地将药汤滗进只粗瓷大碗,动作行云流水,药汤没有半点溢出。王会悟端着刚熬好的药给父亲,父亲接过药碗,一仰脖,把药一口气喝完了。那年父女俩在朝廷大赦之后,虽然辛苦但满心欢喜地返回家园,王彦臣在王会悟的一路照顾下,病情也明显好转。但去年冬天的一场风寒又引发了旧疾,现在每天靠药汤维持生命。看着父亲放下药碗,王会悟不敢露出一丝伤心,只是微笑着问父亲还有什么需要。等了一会儿,王会悟以为父亲没有什么别的吩咐,想端起碗离开时,父亲忽然说:“给我拿把菜刀来。”王会悟随口问了句:“您要做什么?”父亲说:“想裁几张纸。”去厨房的途中,王会悟越想越奇怪,父亲裁纸是有专门工具的,怎么会用菜刀?在厨房遇到母亲,她把这件事跟母亲说了,母亲听后,就让她别管了,自己会处理的。

到晚上,等父亲睡着了,母亲悄悄地告诉王会悟,说父亲想自杀。母亲说:“你父亲跟我说他这病自己心里有数,是一定没有好的希望了,再这样拖下去,家里会被拖垮了。虽然家里暂时还能支撑,但明知病不能好,每天花不少钱治病,这不是白花了吗?还不如省下来,留给我们。”母亲说到这里眼眶红了,声音也哽咽了。王会悟着急地说:“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啊!”据母亲说,通过她的开导,父亲终于答应,不再起自杀的念头了。但是母亲仍不放心,一再叮嘱王会悟:“以后千万要把那些刀子、剪子藏好,无论你父亲说什么,都不许再给了。”王会悟郑重地点点头。

翌日,父亲的一位朋友从桐乡来探望他,带来一个消息,说离乌镇约十几公里的南浔镇上新开了一家西医院,医生是日本人,可以出诊,诊费每日十元,外加伙食费每日五元,药费另算。王会悟在旁边听了,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按南浔到乌镇来回作三天算,如请医生出诊的话,合计大概要五十余元,这几乎是现在家里所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钱了。这边王会悟还在想如何凑钱的事情,那边父亲已经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说:“何必花这笔冤枉钱。日本人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等那位朋友走后,王会悟就让母亲去劝父亲:“管他能治不能治,请来诊断诊断也好。五十多块钱,家里还是能拿出来的。”王会悟也在一边帮腔,但父亲依旧坚持不同意。于是,王会悟和母亲商量着先斩后奏,立刻写了封信给那家医院,请他们于五天后派医生来乌镇,并付定金四十元。

五天后,医生如约前来,却是个女的。三十来岁的年纪,带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翻译,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看护。母亲一看是女医生,微感诧异,但是她很快调整好情绪,礼貌地说:“里边请。”于是大家都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虽然很不赞同妻子和王会悟母女的自作主张,但是既然人已经来了,他也只能配合。在翻译的解释下,王会悟和母亲帮着把父亲的上衣脱下。女医生大方地在一切准备停当后开始诊病。只见她拿着听筒和小锤子照例的一阵听、敲以后,按着父亲的胸脯,问“痛不痛”,父亲点点头,医生又把听诊器按在病人腹上,这边、那边听了好一会,又要父亲侧卧,用听诊器把背脊从上到下都听过了。最后看着病人瘦弱不堪的样子,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翻译说了几句。翻译说:诊断完了。王会悟随即伺候父亲穿好上衣,给他盖好被子,出了房间。

到了客堂间,母亲一边请医生等人吃茶点,一边说:“这病断断续续的有两年多了,药也一直没有停过,却总不见好,如今反倒是越来越严重了,请问医生到底是什么病?可有办法治吗?”翻译同医生商量了好些时候,然后回答:“夫人,医生说这个是肺痨,而且您看病人全身的肉都落尽了,所以应该是晚期了。”母亲不是很明白翻译的表述,但是看对方一脸遗憾的神情,就知道怕是不好了。王会悟听到这个消息,神色也变了,但看到母亲失神的样子,连忙定了定神,用颤抖的声音问医生:“那还有多少时间?”翻译又同医生讲了几句,回答说:“最多半年吧。”一听这话,母亲便懵住了,嘴唇哆嗦着好久都发不出声来,看到母亲几乎要晕厥了,王会悟立即上前扶住她:“娘,您千万挺住啊,您倒了,爹怎么办,我们姐妹又怎么办呢?”在王会悟的安慰下,母亲强打起精神来,请医生开方子。医生想了一下,让女护士打开一个包,从中拣出两三个玻璃瓶,瓶内有药丸,也有药粉,各取了若干,分别包成二十多个小包,向翻译说了一通。翻译便说:“这药丸每天吃一包。这个药粉在病人疼痛难忍的时候让他服用。”然后,医生对母亲鞠了个躬,便带着护士往外走。王会悟拉住那个翻译问:“这都是些什么药,有什么作用?”翻译回答说:“药丸是开胃兼带润肠的,药粉是止痛的。”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下午便回南浔了。”

等送走了医生,王会悟陪着母亲到父亲房里,母亲艰难地把医生的诊断简短说了一说。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笑了,平心静气地说:“原来说是来看看,弄个清楚,如今知道了是不治之症,我倒安心了。痨病是土话。我看过西医的书,说肺痨西医名为肺结核,这结核是菌,会移动。想来是移动到全身了。这病是没法治了。东洋医生给的药,吃不吃都无关紧要了。但不知还能活几天?有些事,我总要预先安排好。”母亲和王会悟听了这番话,早已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总和母亲低声商量着什么事。几天后,父亲硬撑着虚弱的身子写下了遗嘱,边上,母亲一边流泪,一边磨墨。完成了这桩大事后,父亲更加从容了,他不再看书,只是天天和王会悟议论国家大事,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他常常讲中国大势,除非有第二次的变法维新,否则中国便要被列强瓜分,也讲日本怎样因明治维新而成强国。还常常勉励王会悟:“你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志气,这很好。大清气数已尽,未来如何,无法预料,但无论怎么样,国家总需要人才,特别是有新知识的人才,你还小,如果有朝一日,有机会,你一定要走出乌镇这个弹丸之地,去学习更丰富的知识,不为别的,只需牢记一句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并反复说明这句话的意义。王会悟听后,郑重地对父亲说:“将来,我一定会成为一个让您骄傲的女儿。”

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后,父亲也有过短时间的兴奋,觉得新政府或许能带来新气象。然而不久之后,父亲就对王会悟感叹:“这个新政府恐怕作为有限啊!”王会悟问:“何以见得?”父亲就谈了自己的看法:“你知道上海是怎么光复的吗?竟然很大程度上是由青帮这些帮会推动成事的。”“这有什么问题吗?”王会悟好奇地问。父亲嗤笑了一声:“虽然帮会总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还编了跟少林寺的关系来神化自己,但是说到底,帮会不过是一群失去了土地,没有了宗法的乌合之众。政府可并不待见这些帮会,所以他们只是秘密的组织,由于帮会行事颇为乖张荒诞,因此,政府还时不时地镇压一下。我想革命党人看上帮会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来,帮会有一顶似有若无的‘反清复明’的帽子,这和革命党人推翻清政府的目的相合;二来,帮会总在时不时地干点非法的勾当,受到政府各方面的打压,也的确具有反叛的潜能。不过帮会是万万不可能成事的,早些年,兴中会、华兴会和光复会,不都是热衷鼓动帮会造反,但没有一起能成事的吗?可见这些地痞、无赖、混混的组合,根本不足以谋,而且还容易出乱子。”父亲于是又跟王会悟说了最近洪门在湖南上演的闹剧。据说,辛亥起义成功后,湖南洪门的一个姓焦的首领就做了都督。这帮会大哥做了都督,那些帮众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天下也应该是洪门的了。于是全省各地的洪门弟兄,一股脑全涌进长沙城,在都督府安营扎寨,支锅造饭。都督府俨然变成了大酒楼,整天的流水席,人来车往。弟兄们个个要求大哥安置,有要求回家乡做县太爷的,有要求在军队上弄个司令当当的,搞得这个新任都督焦头烂额。那些弟兄不但不体谅,反而是稍不如意,就大嚷大叫,说都督如今出息了,忘记了兄弟们,太不讲义气。长沙城里,洪门各派纷纷大开香堂,明目张胆,招摇过市。不少人还打扮成戏剧中的武生模样,一身夜行衣,帽子上还别着一个绣球,可笑地以为这就是所谓汉官威仪。洪门本来就是做违法买卖的,这时候更公然做到了大街上,聚众开赌还算是收敛的,白吃白喝,甚至白日抢劫,无所不为。一时间,街上为非作歹之事,都归在洪门的名下了。革命党人发现势态不对,意欲整顿,并且提出了《社团改进意见书》,还没等实行,办公处就吃了炸弹,只好赶紧撤离。会党掺和了革命,革命就难免变成了一场毫无秩序的集市。热闹固然热闹,但是麻烦更多,让革命变得毫无秩序,革命者毫无纪律,招人反感,自然,也就没了力量。父亲最后总结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会悟听了若有所思。

父亲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前阵子,江苏无锡、常熟一带,发生了好几次农民的抗租骚动事件,听说了吧?”这个事情因为闹得大,事发点离乌镇又近,外面已经传开了,王会悟记得最大的一次,据说是一个名叫“千人会”的农民组织搞起来的。“千人会”原本革命前就在农村广泛存在,是一种农民之间互相借钱、周济粮米的民间互助团体组织。“千人会”的动静相当大,还拉起了人马,搞起了组织,成立了“仁义农局”,推选了两个无锡的农民做首领,称为都督,另外又拉了一个读书人担任军师。上千的农民,拿了家伙,舞枪弄棒,占了一个大村庄,还扯旗搞了一个都督府,虽然没有动武杀人,但也犯了政府的大忌。于是,无锡、常熟两地的军队出动,枪炮齐发,前去围剿。结果,这些只有锄头、渔叉的农民,只能作鸟兽散,倒霉透顶的,成了枪下亡魂,跑得不够快的,被抓做了俘虏,那两个都督和军师则暗中出逃,不知所踪。想到这里,王会悟不禁问:“您是觉得政府对那些农民太严厉了吗?”父亲摇摇头:“事情到了那个份上,不使用雷霆手段,恐怕乱子会更大。我只是觉得新政府虽然成立了,但和旧政府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这些日子以来,我并不曾听闻他们有什么切实的惠民措施,农民仍旧是那么苦啊。那些农民为什么会闹事?不过是日子过不下去罢了。农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忙到头,不但要交租还要交各种税,不堪重负啊。无锡、常熟一带的农民之所以搞出那么大的阵仗来,最终的意图只不过是要抗租。说实话,连我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对革命尚是一知半解,农民们恐怕根本不清楚革命是怎么回事,大多数人对革命只是听说,关于参加革命要干什么更是不清楚,他们想破脑袋,能想到的无非是劫富济贫,顺便自己捞点油水什么的。但是革命要革掉皇帝,他们是知道的。皇帝没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呢?往好处想,地方上都换了新政府,没有了皇帝,就意味着没有了王法,因此田租也可以不交了。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跟这种想法绝对相关。虽然当地的租额,在事件过后,还真的有比较大幅度的减少,但实在不应该搞成这样。新政府的能耐也可见一斑了。”

在父亲的谆谆教诲下,王会悟有了更加广阔的见识,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更加多元,对民生问题尤其是农民的问题也更加关注。但是这样潜移默化的教育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父亲的病情开始恶化,已经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症状。

终于,在一个寒冷刺骨的冬日夜晚,父亲安静地去世了。清晨,王会悟被母亲的痛哭声惊醒,听到这样令人发颤的声音,王会悟马上披上衣服,急忙朝父亲房间奔去,看见母亲已经在给父亲换衣服。母亲听到响声,知道是王会悟进了屋,于是用沙哑的声音说:“刚才,我叫了你爹好几声,他都没应我,开始,我还以为你爹睡得正酣,但我摸摸他的脸已经没有温度了,再摸摸他的脉搏都已经没有了,才知道你爹真的离开了。”王会悟的心像是猛地被人揪住了一样,一阵抽痛,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她默默地走到床边,和母亲一起帮父亲擦拭身体,换上殓衣。借着昏黄的灯光,王会悟看到父亲的遗容安详,像睡着似的,只是永远醒不过来了。想着昨日父亲还和她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高谈阔论,今日竟然已经天人永隔,王会悟忍不住跪在床前放声大哭。

父亲过世后,家里没有了经济支柱,但是这并没有使王会悟垮下来,带着父亲的期望,怀揣着自身的梦想,王会悟义无反顾一路前行,哪怕前路荆棘密布,仍旧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