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一大”卫士:王会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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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辛亥印象

1911年,旧历的辛亥年,这一年对于中国历史来说意义特殊,因为它开启了中国现代史的篇章。而在王会悟的印象里,1911年这个辛亥年也确实很特别,这一年似乎处处离不开辫子的踪影。

王会悟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革命气息是在父亲的学堂里。一日课间休息时分,一群男生在教室里打闹。推搡之间,班里一个富家子的瓜皮帽被另一同学的肘部不小心碰落,这在平时只是一个小摩擦,彼此道个歉,双方达成谅解就没事了,但是这次的事件却没能这样容易地解决。帽子跌落的瞬间,王会悟觉得整个课堂刹那间变得非常安静,大约安静了两秒钟,也许不到两秒,也许比这个时间更长,随后,在这片刻的静默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笑声充斥着整个教室,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隐隐地有下坠的趋势。那个被碰落帽子的富家子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个拖着一条“尾巴”的帽子,不知所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而旁边的同学则对他的一头短发指指点点。那个撞到他的男生笑得最厉害,嘴上更是嘲笑个不停:“哎哟,怪不得你小子最近总戴着个帽子,原来是内有乾坤啊。把辫子换成了尾巴,难道你也想当革命党不成?哈哈,笑死我了!”那个富家子听到这样的嘲讽,气得浑身打颤,紧紧地咬住牙关,拼命地握紧拳头,对那个嘲讽他的男生怒目而视。然而,那个男生仍旧不知收敛,还无赖地凑过去摸他那没有辫子的后脑勺,这个轻佻而有冒犯意味的举动就好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富家子忍无可忍地对那个男生挥了拳头,一场暴力冲突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王会悟一看情形不对,马上去书房请父亲出马。当王会悟跟着父亲回到课堂的时候,场面已经失控,两个男生正在地上滚作一团地扭打着,旁边还有几个好事者在起哄。王彦臣看到这个情形异常生气,只觉得一股浊气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引得他还未开口就先一阵猛烈地咳嗽,他边咳嗽边大喝斥责:“真是有辱斯文,都给我住手!”那几个起哄的早在王彦臣进屋之后就已经机灵地溜回了座位,那两个当事人则是在王彦臣剧烈的咳嗽声和镇尺拍打桌面的砰砰声中才逐渐分开来。王彦臣平复一下情绪,让两个打架的同学去学堂后面面壁思过,然后郑重地告诫全体学生不可妄言国事,革命党之类的话更不能随便说。打架的两个同学每人被责罚写一篇有关“孝悌”的文章,第二天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如果能被全班同学认可,这件事即算过去。

放学的时候,王会悟叫住了那个富家子,对方戒备十足地看着她,明显还没有从课间冲突中完全缓解过来。王会悟微笑地问:“你是不是忘了一样东西呀?”看那个富家子一脸懵懂的样子,王会悟笑着从书包里拿出了一顶粘着条辫子的瓜皮帽。看到这顶帽子,那个富家子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王会悟知道他是误会自己也想取笑他一把,连忙解释说:“刚才你的帽子正好掉到我的脚边,我就把它捡起来了,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你,现在物归原主,赶紧戴上吧。难不成你就准备这样出去?我想你也不想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吧。”那个富家子扭捏了半天,有心想硬气一把,不要这个帽子就这样洒脱地走出去,但是想到会被路人指指点点,终于还是没有那个勇气。最后,他在王会悟诚恳的目光中默默地接过帽子戴上,行了个礼离开了。

这件事情之后,那个富家子变得沉默了许多,在学堂里也不和其他同学多说话,有点自我孤立的意思。王会悟看他几乎成了“独行侠”,心里有些不忍,于是经常主动和他说话,最开始只是聊聊作业的话题,到后来富家子渐渐地又重新开朗起来,开始和王会悟交流些学业以外的话题。通过只言片语,王会悟大概了解了他的哥哥就是他这段时间所有痛苦的“始作俑者”。原来,这个富家子有一个哥哥,在乌镇很是出名,不过不是因为才高八斗或是貌比潘安,而是由于他的“傻”且又是“新派”而出名的。作为一个新派,一身西服革履的行头自然是标准配置。自从对西学感兴趣之后,富家子的哥哥就一直穿洋装,就算是给家里尊长请安时,也最多是在西装里边衬件长衫,这在小镇上的人看来,未免太有点奇装异服、不伦不类的意思。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前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他自己用剪刀把辫子给剪了。父母着实被吓了一跳,随后勒令他在头发留长之前不许出门,他当即和父母争辩起来,说自鸦片战争后,朝廷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如若想挽回局面,就需要改变,效仿西方实行君主立宪,走向立宪国家的第一步就是要有一个具有有限责任的政府,只有这个责任政府宣布成立了,从皇帝那里分享了权力,君主立宪体制才算走出了第一步,而且,朝廷也已在光绪三十四年就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所以,他把辫子剪了,也是因时制宜,紧跟朝廷变化的脚步。这一通似是而非的歪理,把老父气得连呼“孽子”,手杖几乎要将地面方砖击碎,最后其父下了个没有具体期限的长期禁足令,并且关照佣人不能阳奉阴违,要切实执行指令,然后转身离开了。于是,在不能出门的无聊日子里,弟弟就成了一个很好的解闷对象。哥哥虽不着调,但弟弟还是很顾念手足之情的,每天都会去探望哥哥,有时聊得很晚了还会和哥哥同榻而眠。但是,有一天晚上,哥哥竟然趁着他熟睡的时候悄悄地把他的辫子也给剪了。为此,富家子和他的哥哥至今还在冷战。王会悟知道事情的始末后,眼睛望着窗外,只是轻轻地对这个富家子说了句,你也不用生你哥哥的气,没准他今天的做法是正确的呢。富家子吃惊地看了看王会悟,正好王会悟也转过头,两个人互相望了一下,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写大字。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5月8日,这一天,清廷终于宣布成立内阁,然而,在清廷宣布的十三个内阁成员的名单中,皇室和满洲贵族的成员竟然占了九名,责任内阁硬生生地被弄成了“皇族内阁”,清统治者毫无立宪诚意的态度立显无疑。这对于立宪党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立宪党人多年来的政治追求就是希望通过政治改革分享权力,现在清廷公然堵塞了这条路,怎能不让这些改良主义者彻底失望、怒火中烧!但是,立宪党人的愤怒没有引起清廷的足够重视,清廷反而在5月9日,宣布实行铁路国有政策,声称收回由民间出资建造的粤汉铁路、川汉铁路。如果说责任内阁变成皇族内阁阻断了立宪党人在政治上的出路,那么与此相联的铁路干线国有政策则是从经济上剥夺了立宪党人和那些民族资本家在经济上的机会。这一举措引起湘、鄂、川、粤四省各阶层的强烈不满,四省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尤以四川最为激烈。随着时局越来越紧张,革命局势一触即发。

当然,这样的国家大事对王会悟来说仿佛是说书先生嘴里的另一个世界,她只是觉得辛亥年的这个夏天,班上男同学们似乎比往年要钟爱帽子。随着革命风声的越来越紧,辫子和革命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在大家心目中都有点不言而喻的味道。剪辫子已然成为大势所趋,势在必行。王会悟父亲的班上也有好几个学生为了赶这股潮流,悄悄地把辫子剪掉了。但是由于王会悟的父亲不赞成学生们这种轻率的行为,那几位剪发的同学,到底又把剪下来的辫子钉在瓜皮帽上,就那么一直戴着那瓜皮帽。王会悟私下里暗暗觉得,她那几位戴假辫子的同学一定迫切地感到了革命的需要。因为没有辫子、光着头钻在被窝里睡一夜是何等舒服!然而第二天起来却不得不戴上那顶拖“尾巴”的瓜皮帽,还得时不时地提防顽皮的同学冷不防在背后揪一把,这样的情形,想想真是让人难以忍受,那几个男生还能不巴望着革命赶快来吗?那位曾经因为假辫子而和同学自觉孤立的富家子,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同学跟在他后面做起了“跟班”,“跟班”们觉得他很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剪掉了辫子。而富家子对于王会悟也更加钦佩起来,因为当时她的那句“你也不用生你哥哥的气,没准他今天的做法是正确的呢”让他觉得王会悟非同一般。

同时,省府的学校中,有好些学子已经剪了辫子,这样的风气也逐渐传到了乌镇。有一次,王会悟甚至在街上碰到了剪了辫子的沈雁冰,王会悟好奇地问:“雁冰,你在乌镇也这副模样,不遮不掩,不怕被人指指点点?你们家的长辈不会训斥你吗?”沈雁冰笑着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王会悟细细咀嚼着沈雁冰的话,觉得意味无穷,不由得叹服:“雁冰,你说得真好。”沈雁冰不好意思地说:“那句话是孙中山先生说的。有机会我再跟你说说孙先生的三民主义,那才是振聋发聩的言论呢。”王会悟既羡慕又若有所思地看着沈雁冰:“你懂的可真多,我也好希望能够上新学堂啊!”沈雁冰想了一想:“现在还没有为女子开设的新学堂,估计不久的将来总会有的。这样,下次我给你带点新的杂志报纸来吧。”王会悟听了十分高兴,连连道谢。

少女时代的王会悟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很快,消息也传到了乌镇。王会悟和班上约有一大半的同学是非常关心的。那时上海有几种报纸经常会登载革命消息,同学们都很想看这些报纸,不幸的是派报处一般都不敢贩卖。由于没有及时准确的信息来源,因此大家诸多猜测,一时间谣言四起,弄得人心惶惶。首先有反应的是镇上的米店,店老板将米价调高了不少,大家问他为什么将米卖得那么贵,老板言之凿凿地称,据说城里的存米都只够一月的,而且如果时局一直不好的话,以后有钱也没处去买。大家一听,民以食为天,不管怎么样,饭总是要吃的,只得尽量囤粮。而最使人心存不安的是大清银行的钞票竟然不通用了。本地的官是一个旗人,现在不仅没有了威风,而且也不敢随便出门了,更有人传说他日夜捧着一箱子大清银行的钞票在衙门上房里哭。

王会悟对于时局的剧变也深感不安。这时,她听闻沈雁冰从嘉兴府学里放假回来,于是赶忙过去打听消息。王会悟从沈雁冰处并没有打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倒是听了不少他们学校里的轶事。沈雁冰他们学校里有很多光头,上至校长下至学生,学校里几乎有一大半人都是假辫子了。校长经常要装上一条假辫子,因为他常要去官府办事,不得不装假辫。几位早年曾在日本留过学的教员在留洋时期就把辫子剪掉了,他们也都装了假辫子上课堂,有几位则已经把头发留得足有尺把长,连假辫子都用不到了。不过,也有例外的,有一位台州籍的体操教员就是唯一一个不装假辫子的教员,因此,在教员中间便有了“憨大”的绰号。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了以后,这位体操教员显得最为兴奋。

学校里那些装假辫子的教员那里,偶尔会有一份隔日的报纸,据说是某位的朋友从上海带来的,他们把那些旧报纸当宝贝似的,不肯轻易拿给学生们看,报上有什么消息,他们也不肯多讲。然而有一天,一个学生到嘉兴东门外火车站闲逛,回来时竟然携带了一张近期的上海报,这张报纸上正刊登了武昌起义的消息。这在学校里引起了极大轰动,堪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天晚上,代数教员还兴奋地跑到学生宿舍闲谈,但是对于几位同学问他关于武昌起义的下文,他的回答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是后来临走时,他指着屋里的几位没有剪辫子的同学,以证明方程式的口吻说:“这几根辫子,今年不要再过年了。”第二天午饭后,一位姓计的先生带来的消息再一次令大家兴奋起来。他一进自修室,就对装假辫的同学说:假辫子用不着了。接着他兴奋地谈了各地的消息,因说话太急,有点气喘,脸也涨红了。

但是这些零星的消息满足不了同学们及时了解时局的渴望,于是,许多好事的同学便缠住那位“哥伦布”盘问了半天,才知道那稀罕的上海报是从火车上的茶房手里转买来的。于是,从那以后,每天就有些热心的同学义务地到车站上守候上海来车,车一靠站就立马钻上车去找茶房“买报”。不久,学生们又知道车上的茶房其实并非专门偷贩违禁报纸的,只不过是把客人丢下的报纸拾来转手卖给需要的人赚几个外快罢了。于是他们校里的“买报队”就撇开茶房直接向车上的客人买了。甚至连他们学校的那位体操教员也经常到车站去“买报”,有一次,沈雁冰和两三个同学在车站上碰到了他,还搭伴一起回学校。在路上,他操着半乡音的“普通话”忽然对沈雁冰几个人说:“现在,你们几个的辫子要剪掉了!”说着,哈哈大笑。就这样,消息灵通了一阵,天天是胜利。但是,这样的情况没能维持多久,过了没几天,车站上管理得严格起来了,“买报”那样的事情,自然也就不行了。但这位体操教员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经常去火车站逛逛。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沈雁冰一个人在自修室,忽然体操教员来了,看见人少,似乎很扫兴,迟疑片刻以后,就叫沈雁冰和他一同到东门火车站去走走。沈雁冰不知道上海来的车是什么时候到站,体操教员似乎也不知道,不巧,到了车站,上海来的火车刚刚离站,自然买不到上海报。体操教员很扫兴,返校的途中,他操着台州腔,说了不少话,沈雁冰大都不太明白,只分明记得有一句:“这次,革命党总不会打败仗了吧?”他说这话时,神情是那么正经。

接连几天,时局没有发展,课也照常上。虽仍有同学到东门火车站去买上海报,但很难买到了。学校里的气氛紧张起来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领不到经费了。提前放假的呼声也提出来了,最终上海光复的消息促成了提前放假。学校宣布了临时放假,大家各回各家。

虽然,王会悟对革命的事情还是不太了解,但是她觉得革命必定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因为从沈雁冰叙述的语气中她深切感受到了学生们对革命的热衷与期盼。不久,上海光复的消息也当真传到了乌镇。镇上那个旗人官儿就此偷偷地溜走再也不曾出现过。再过一天,那个富家子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冲破了家里的“封锁”,跑进了小学校里,拿了一块白布被单当作旗子挂在了校门口,于是乌镇也算光复了!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旗”,王会悟的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些戴假辫子的同学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脱掉帽子了。

辛亥革命后嘉兴人民庆祝嘉兴光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