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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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碎片

1.大风

风很大,呼呼响。砂粒打在窗户纸上,门窗乱晃。

我睡醒过来,看见外面刮得天昏地暗。家里只有我一个,大人们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大风好像张着黄口伸着黄手,随时要从门缝和窗隙中将我攫出去吞噬,我感到一种遍布周身的恐慌。

从此,我有了记忆,有了这种起始于孤独和恐惧的记忆。

那时的风,咋那么大呢?

2.冰霜

家里的墙壁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霜。

我父亲用锹往下铲,嚓、嚓,嚓、嚓。

那时的冬天咋那么冷呢?

那时的人咋那么耐冷呢?

3.翻家

几天前才走了一批人,又来了一批人,让我母亲把柜子打开,把抽屉抽开,翻,捡,将一些铜钱之类的小零碎装进衣兜。

临走,一小个子的好像就是我们跟前的人,蹲下身拽住我的衣襟,仰脸看着另一大个子的好像不是我们跟前的人说,这件小衣裳还是新的。

大个子的人停住脚步,扭回头看,见我正抬起头看他,大大小小四目相对以后,他定夺了一下,说算啦。

拽住我衣襟的好像就是我们跟前的那个人惋惜地一撂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那个显然是身份比他高,他得听他话的人露齿一笑,紧跟在后面走了。

4.曾祖父

那年,曾祖父还健康,可他对自己的存活已缺乏信心。他牵着我的手在西墙外的沙坡上转悠,俯下身慈爱地问我:你说老爷爷今年死呀还是活呀?我不知什么是死、什么是活,费力地掂量一番,说死呀。他因此就回来给家人念叨,小孩儿说话没空的,我今年估计走呀。

秋天,曾祖父在一轮一轮的批斗声中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我没有看见,我忽然之间就看不见他了。

我问大人,老爷爷去哪儿了?大人们说,老爷爷死了。他在哪儿死了?大人们指着南场那面的柳林,说老爷爷在那儿死了。我着急地要去看看,看他是坐着呢还是躺着,可祖母和母亲拦着不让我去看。

爷爷从“群众专政”工地上请假回来,几个人草草率率地将曾祖父送走了。是怎么送走的?我也没看见。

南凉房的房顶上,搁着曾祖父留下的几件简单遗物,一顶落了色的瓜皮小帽、一柄磨得光溜溜的被人踩断了的手杖。

他有过一个随身携带的锡酒壶,那个锡酒壶哪儿去了?早就叫翻家的给拿走啦。

他还曾经有过另外一个锡酒壶,在从新庙到合同庙来回走的半道上,以拜老身份送给打尖过的一个拜侄儿子啦。后来的后来,那个拜侄儿子的孙女,成了我的孩子的妈妈。

当曾祖父去世的时候,他的一个读过书的孙子干干脆脆地说:我要和谁谁谁老汉算清伙食账!

他的另一个读过书的小孙子兴冲冲地说:走,咱去看谁谁谁老汉的丑恶下场!

5.社房

我念过书的民校现在看不见了,紧挨民校的社房也看不见了,那儿已成为一块庄稼地。对面有一座生产队的集体粮库,房顶早没了,墙却多年不倒。另一处更早的社房,改成米面加工厂以后,墙上还残留着“大海航行”之类的只言片语。生产队拆散时没分,暂时锁起来了。队委会的人开会时,老队长拿出指导意见:这一处旧社房咱先不要分,咱等一等看一看,看上面到底是咋闹呀。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以后,邻居二叔接收了那处米面加工厂。邻居二叔是老队长的一个兄弟,他们家的阶级成分好。

旧社房跟前立着一个大石碾子,立了那么好些年,好些年。

生产队拆散的时候,那石碾子没有分。

二叔接手经营了米面加工厂以后,石碾子也一直在那儿立着。

前两年,邻居二叔那破败不堪早就关停了的米面加工厂也拆了,大石碾子突然间不知去向,神不知鬼不觉的。

那么大的个石碾子,从哪儿来的?户族里新顶起几堂神神的四哥说,是曾祖父他们年轻时从南面老家搬过来的。

那石碾子最后叫谁搬走啦?穿着环卫工黄褂褂在县城街上扫街的四哥说,谁能知道呢,反正不是咱。

6.老队长

生产队成立时,老队长当了第一任队长。

老队长当罢第一任以后,张三当了李四当,李四当了王五当,等生产队拆散的时候,转过一圈儿,老队长又当上了最后一任队长。

老队长临殁的那两年,常背着手在村子里转悠。

老队长扬起手把村子一划拉,很有功劳地说:咱这生产队,建队是我手上建的,拆队也是我手上拆的!

7.打坝

冬天,生产队人不歇工,农业学大寨,打坝。

有人炒炸药,有人放炮,有人装筐,有人担土,场面真大。

坝打成了,柴油机抽水,水哗哗地流。

那么大一块水田,咋就不记得长过什么好庄稼?

前面的队里也打坝。有个积极分子,双肩能挑两担土,被土压死了,给开了追悼会。

旗里也打坝,打乌兰木伦大坝。在全旗抽调劳力,三年打成,一水冲塌了。

8.规划田

从旗里来了个下乡干部,把那块全队最集中的大田叫成规划田。

规划田得规划,今年要种糜子就全种糜子,明年要种莜麦就全种莜麦。

那么大一块田,年年种年年收,咋就越种越饿人呢?

规划田是生产队集体的,土改以前则是几户地主富农的。

生产队解体时,规划田按人头平均分配,不管张王李赵,无论成分高低,一家分了一条条。

现在,大家纷纷撂开农田进城打工去了,个别愿意种地的就或包或买了别人家的地集中种植。

规划田又往少数人手里集中。

不过没人再把这少数人叫作地主了。

即使把他们叫作地主,地主这个词也早就不含贬义了。

非但不含有贬义了,好些城里的有钱人又明展大亮地在乡村里买了地,盖了庄园,用钢筋水泥之类结结实实圈围起来,雇人经营着,养些什么什么,种些什么什么,仿佛打算自己风风光光活上个几百岁,再把这万古千秋的基业传留儿孙,心安理得地成为新地主。

9.白面

我们队里上了一套加工米面的新机器。我家一个亲戚走了好几里地从外队来加工,迟了,夜宿我家。

临睡前,她反复看她放在柜顶上的面袋,很不放心的样子。我母亲就把她的面袋提过来,放在她枕头旁,这样大家都放心。面不多,四五升的样子吧。

10.荞面

那会儿爷爷的富农帽子摘了没有?记不起了。

爷爷一辈子没惹人,富农帽子摘得算是早的。

爷爷和另外几个人在生产队场上打荞麦,那几人的阶级成分都比较好,要么贫农,要么贫下中农。

社员们普遍收工以后,那几人磨蹭到最后,相互探讨,低声商量:黑夜吃上一顿哇?吃上一顿哇。在哪儿吃?在老苏家哇。

那夜他们是怎么把荞麦变成荞面的?我不知道。总之他们吃了半夜荞面,先压饸烙吃,又捏圪坨儿吃,最后吃了削面。有个饭量很大的人,一共吃了十二碗。

那夜他们为啥要来“老苏”家吃?现在想,或许是富农家做的茶饭好些,或许是“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最安全”吧。

11.灯香窝窝

那一年的老秋过后,北风起了,黄沙飞扬。有那么些天,从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场面上散工以后,我爷爷不直接回家,他总要绕些路,捎带着往回挽一种刺儿很大的草。时间长了,在场墙角落里积攒成那么一个草垛。我爷爷为了挽回那垛草,扎得满手血裂子。

等生产队集体停工有了些天歇空以后,我爷爷把那垛草用连枷捶打了两遍,扬簸出几升草籽儿。那草籽儿颗粒很小,蒸出来的窝窝头却很好吃,比棉蓬窝窝好,比灰菜窝窝好,在我的记忆里,它和白面馒头是一样的好。

那种扎人的草,大人们把它叫作灯香。我那会儿不叫它灯香,我叫它血裂子草。它在植物学上的准确学名叫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满梁遍地的沙蒿被人们连根掏起当柴火烧光以后,灯香草曾经在我们那儿疯长过那么些年。

后来,尤其是现在,植被已经逐渐恢复过来了,灯香草却很少能看得见了,而灯香窝窝再想吃也很难吃得到了。

12.死羊肉

春天,生产队的死羊多,随处可见有些人家房檐外高挑着剥了皮的死羊。

死羊肉不是谁家想吃就能吃上的。

我盼望我们家能吃上一顿死羊肉。

但我们家一直没能吃到死羊肉。

后来听说,有个牧工把大绵羯子故意推进水沟里淹死,结果被人找出踪来,丢了牧工差使,连真的死羊肉也吃不上了。

13.冻山药

谁家的山药地也刨不尽,生产队的山药地更是刨不净。开春,地皮刚开始松动,家家户户的猪就开始往山药地跑了,凭着灵敏的嗅觉和坚韧的吻突,它们使劲拱食地里的冻山药。冻了一冬又经春土埋压过的冻山药是很好吃的,孩子们往往跟在猪屁股后面去哄抢它们眼看就要到嘴的好东西,把猪气得哼哼哼直想扑过来咬人。

吃冻山药得慢些,不能吃得紧了,容易噎。听说有一家人新娶回来的儿媳妇,因为家大人多正顿饭吃不饱,做饭的时候提前揭开锅盖偷食一颗冻山药,看见婆婆从大门上回来了,吃得紧,噎死了。

14.混糖饼子

大队供销社里有一股很香的香味,是混糖饼子的味儿,我没吃过,倒是闻过。有个小伙伴说他吃过,不用花钱,他还承诺让我也吃一次。

有一天,他领我出了村,往南梁走,走了很远,又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往回返的供销社的拉货骡子车,央求售货员把我们拉上吧,售货员不为难,真也就把我们给拉上了。半道中,趁他们大人不注意,我们从麻袋缝隙中扭食了几小块混糖饼子,真香呀,真香。

那位售货员当时刚参加工作,言语不多,不露头角,可在之后那么一二十年中,他成为我们那地方一个能说会道风光一时的上流人物。供销社解体以后,他自己在旧供销社的土平房跟前盖起一处青砖红瓦的新供销社,准备大干一场呢,结果头一年在绒毛大战中挣发了,第二年却在绒毛大战中赔倒了,以后再没起来。一次回老家,碰见他缩着肩在沙柳地边吆放着十来只瘦羊,腰里紧一根电线绳子,全无当年风采。

人的命运呀,起伏不定,一如江海中的波涛。

15.捡柴

春天的黄风很大,刮得人难活。大人们不想出门,却得去生产队挣工分;小孩子们不想出门,大人却要指派我们放学以后去捡柴。

捡柴的好地方我们知道,那就是头一年大人们“植树造林”的地方——那些树活的少死的多,树坑又浅又虚,高露着枯茬儿,稍一用力,一拔一根,一拔一行,也不用咋费劲就能完成任务回家。

不记得当时是不是想过:大人们栽的树为什么死的那么多活的那么少呢?

这些年来,几乎在每年的4月12日都要去参加一次“干部义务植树活动”——干部们义务栽的树,成活率一点儿也不比生产队社员们的高,顶多也就是个百分之几吧!

每年“义务植树”的时候,我就有一种置身于生产队里的感觉。

16.碰刺猬

秋天,一个新娶回来时间不长的我叫大妈的第一次来我们家串门,我母亲留她吃饭,想不起该给吃什么,就怂恿我提个筐出去碰刺猬。

我约了个小玩伴进了大西庙沙柳林,时运真好,一阵儿碰了三只大刺猬,同伴碰了一只。

那位大妈以前没吃过刺猬,先还不敢下筷,后来吃得很香。

刺猬肉真香。刺猬皮可拿到供销社卖,一只两毛钱。我卖过几十只刺猬皮。

那会儿我们不叫掏刺猬或逮刺猬,就叫碰刺猬。我感觉“碰”字也还准确。

成年以后,我再没吃过刺猬。有次一个撂下庄稼地进城开了小食堂的亲戚送来一只大刺猬,我下不了杀手,领着孩子到野外把它给放了,心里隐隐地有一种对小时候伤害过的那些刺猬的负罪感。

那年月,人活得不容易,刺猬也活得不容易。

17.懂事的猪

那时候的猪真可怜,从生到死也吃不上几口粮。

我们家喂过一口很懂事的猪,不管它多饿,来到门口外哼几声,只要让主人看到了,就不再乱吼,更不咬门拱墙,只是静静地站着等。食盆给它放下后,不管清稠好赖,总是认认真真、小心翼翼、一口一口挨着往过吃,生怕洒出一点儿;吃完,再把盆舔一遍,舔得干干净净,食好的话心满意足,食不好的话通情达理地摇着尾巴走开。

有一天,它先喝尽清水,再把稠食吃到一半儿,吃到一个挺整齐的半圆时,退回圈里卧下了。我们用手摸它的脑门,摸它的耳朵,感觉发烫。知道它病了,可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盼它能尽快好起来。

下一顿,叫它起来吃,它不起来;把食盆端在它跟前,它挣扎着吃两口,又卧倒了。

第二天,它死了。

我母亲伤心得哭了。

我父亲和我爷爷把它煺剥干净,称了一下,四十一斤。

有那么好些天,我们没吃它的肉,不忍。

18.冻死的鸡

那年冬天,那么冻。

快黄昏了,两只鸡守在门口想吃东西,我让母亲给喂上一点吧,我母亲说不能,隔几天喂上一次行了。

我心里就有些纠结。

第二天清早,阳光虽然明亮,天气依然很冷。一只鸡孤零零地瑟缩在墙角,另一只则看不见,哪儿去了?

一寻,原来是已经冻死在鸡窝里了。

煺了毛,开了肚,胃里没有一粒粮食。

19.大米

在公社当干部的五爹给户族里的几家人一家一点大米让尝尝,都是些没吃过大米的人。几天后的夜里,母亲新学熬大米稀饭,按照五妈给说的做法,和了点儿小土豆丁,那样可以多做一点出来,还不失大米的原味。

五爹和六爷爷是户族里仅有的两个老念书人,也是那会儿仅有的两个吃上了公家饭的人。他们一辈子公私分明,没贪没占,成为人人相信的大好人。五爹在公社里管过好多年后勤,几十年没往自己家里拿过公家一个碟子一个碗。六爷爷在外地的单位里也管过好多年内务,他往老家寄家信时,不使用直接由他管理着的伸手可用的公家邮票,而要去邮局自己花钱买邮票贴上。

他们那一茬人呀,现在都不在了。

五爹有两个儿子,一个取名叫先进,一个取名叫忠义。六爷爷有三个儿子,分别取名叫维新、跃进、美跃,其中三儿子的名字曾因语义含混而受过政治批评。有人提出来说这“美”字是不是有亲美之嫌——这虽说是冤屈了他的本意,可是世事难料,当他进入暮年,他的大孙女真的是去美国读书后定居了美国,给当初的批评者证实了人家的先见之明。

20.头羊

队里允许我们限额养羊以后,爷爷用一苗杨树换回一只黑花头母羊,然后滋生成两只、三只、四只、五只。我天天吆它们出去,接它们回来。黑花头母羊总是走在头前,不远不近地领着它的队伍,和我非常默契。

冬天,它又下羔了,吃料时太急,噎死了,我难受了好长时间。

21.高高的云雀

大人们在生产队里锄地。

我钻到庄稼林里玩耍。

庄稼林里,有一个直洞洞的鸟窝,编织得很精巧,窝里还有蛋。

空中,停飞着一只云雀,焦急地俯视地下。

云雀飞得那么高,窝怎么就筑在地下。

大人们把那个鸟窝给锄掉了,好可惜呀!

我后来就没再看见过云雀。

多少年了也没再看见过云雀。

22.小河、沙鱼、捞鱼鹳

外祖母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清,河水涓涓。夏天河里会突然冒出许多小沙鱼,孩子们逮也逮不完,经常有捞鱼鹳飞来。

那些鱼是快乐的鱼。

那条小河是快乐的小河。

小河起先是常年流淌的,孩子们可以夏天捉鱼、冬天滑冰。

后来变成了季节河,时断时续。

再后来就枯竭了,沙鱼消失,捞鱼鹳也不知去向。

前几年,二姑舅在河滩那儿栽了一片松树,旱得不行,打了井,得经常回去给浇水。

小河的下游,是乌兰木伦河。多年后依河而生出一座美丽的城市,叫康巴什。

康巴什是蒙语叫法,意思是“康先生”,因为以前有一个“康先生”在这儿住过。

“康先生”后来哪儿去了?不知道哇。

可是他的这个名,留下了。

康巴什现在是一座美丽的北方新城。

23.黄羊角

黄羊是善于奔跑的野羊,听说狼也难以追住它。

我没见过黄羊,也没见过狼,它们在我的记忆之前已经消失了。

我只见过黄羊角。

外祖母家的墙壁上,泥着一对黄羊角。

他们早年间打过黄羊,肉吃了,把羊头骨泥在墙里,角露在外面,当挂钩。

现在连黄羊角也见不到了。

动物的世界越来越小了,人的世界越来越大了。

世界最后要变成尽是人的世界吗?

24.元宝

外祖父年轻时得过一窖窖三个大元宝。

外祖父家的一只母鸡像公鸡一样叫起了鸣,外祖父就满院子追着它要把它给杀了。

母鸡飞出院外,大颠步在前面跑,外祖父紧跟在后面追,追着追着,母鸡在野滩外一个土卜卜上卧下不跑了。外祖父恼恨地一把倒提起那只会叫鸣的母鸡正要往回走,见土卜卜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刨,刨出三颗大元宝。

外祖父没杀那只鸡,想一想,恩鸡呀,恩鸡。

那三个大元宝后来哪儿去了?

买了牛啦。

牛哪儿去了?

因为日子过得比别人光鲜,就定成了富农,叫没收进农业社集体里去啦。

农业社哪儿去了?

后来叫众人给吃塌啦。

这元宝,该来的时候它就来了,该走的时候它就走了。

晚年,外祖父躺在二舅家炕上流着泪回想:仇鸡呀,仇鸡。它要不叫鸣,我得不到元宝;得不到元宝,我买不回牛;买不回牛,我定不成富农;定不成富农,我这些儿孙后辈也倒不了霉……

25.成分

民校里念书的孩子们议论说,你家什么成分,他家什么成分,什么成分好,什么成分不好。

我惴惴不安地回家问母亲,我母亲低了头说,富农。我不相信地一再追问,答案还是如此。

我的心从此跌入羞愧和自卑的冰窖,无法自拔。

多年以后,孩子们在学校里议论,谁家有钱,谁家没钱,有钱的好,没钱的不好。

我家孩子放学以后回来问我:咱家算有钱吗?

我笑着摇头。

孩子的头,不由一低。

26.犯人

外祖母家那个生产队里出过两个犯人,我见过其中一个。

听说有个犯人坐禁闭回来了,我好奇地和我姑舅哥去看犯人,看犯人长得是个什么样儿。

外面下着小雨,生产队的社房里挤着满满一屋子人。迎门靠炕楞边那儿,坐着个低头不语慢慢腾腾搓麻绳子的人,我姑舅哥悄悄指给我说,他就是那个犯人。

他是怎么坐了禁闭的?

公社革委会主任给生产队里的年轻人开会,号召年轻人争当积极分子,勇于揭发身边的反革命言论,这个人就被揭发出来了。说他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时候,给老婆娃娃说过什么人民公社兔子尾巴长不了的反动话,并且埋怨过生产队大集体劳动是瞎胡闹。

另一个犯人,平时爱钻个牛角尖儿,有点儿犟脾气,人说东他偏要给你说说西,“早请示晚汇报”男女老少都叫跳“忠”字舞的时候,他当着一群生产队社员们说,难道不管大事小情,都要先请示再汇报?也不尽然哇。有人反驳他说咋不尽然,交心交心,就是叫你把所有一切的心都交给主席老人家,你还私心不净想有什么隐瞒杂念?他说那么老婆汉子黑夜睡觉的时候,还得先对住主席像鞠躬请示,完了以后再三进五出给主席做详细汇报?一群人哈哈笑了。笑声刚过,队委会的人就警觉了,他们当即停工召开全体社员批判大会,把他定成现行反革命,判刑更长。

邻村里还有个人,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走走步步怀揣红本本语录,开口闭口“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一天赶着一辆驴车车去大队供销社,买了一尊他心心念想着的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往家走。因为东西太值贵,就用麻绳子把石膏像牢牢捆绑在车牙厢上,结果被人看见以后给检举出来了,说他用麻绳子勒伟大领袖的脖子,也判了重刑。

27.写汇报

姑夫来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爷爷用一支蘸笔给队里写汇报:我女婿谁谁谁几月初几后晌来,几月初几前晌走。

汇报交给了队里的三叔。三叔家的阶级成分好。三叔和我父亲他们是差前差后一茬茬人。三叔上过初中,字写得很不赖,是我们生产队里的文化人。我父亲他们则不是,他们几个刚念完小学,人家就不让念了,要他们回生产队里参加劳动。

那会儿,阶级成分不好的人还想叫子弟们往出念书?那是天方夜谭,说梦了吧。

三叔很早就进了队委会,当过好些年队长,后来又当过好些年村长。我们地方虽说没开矿没征地穷山恶水看上去没有什么好守恋,村里人已经大多数搬进城里去了,可三叔还是一直就住在村子里,穿得普普通通,住得破破烂烂,朴实得如一颗毫不惹眼的山药蛋,随便滚扎在一堆山药蛋群众堆里。去年冬天我回老家,几个人说闲话,三叔的一个本家兄弟放低声音说,三叔其实是我们全队里最有钱的一个人,他有一笔钱一直在城里的典当行存着,连老婆娃娃也不知道,那个典当行现在已经塌了,三叔的钱叫割得光光的。

你看,三叔的钱,该来的时候它也就来了,该去的时候它也就去了。

28.侉女子

班里新插进一个来自邻村的八九岁的侉女子,是她爸爸把她领来的。侉女子头发蓬乱,小脸儿灰白,她爸爸则一副困顿潦倒模样。

侉女子不怕生,上过一堂课后,就主动和座位跟前的孩子们说话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

侉女子很胆大,上过第二堂课后,就敢和同学一起到教室外面玩耍了,和人学她不会的,也教给人她会的。

侉女子很快成为班里的新鲜人物,吸引住很多好奇的目光。

第二天,有同学在背后议论说,这侉女子的父亲是“坏人”,是“阶级敌人”,是从南方发配来这里劳动改造的;她妈妈为了表明革命立场,已经和她爸爸离了婚。有爱献殷勤的学生就把这话偷偷告诉了侉女子,说某某某说的,你爸爸是坏人,你是阶级敌人。

侉女子灰白色的小脸儿就更灰白了,她气鼓鼓地站到某某某面前质问:谁说我爸爸是坏人?谁说我是阶级敌人?

后来就嚷起来了,打起来了,打得不可开交,直至老师来了才把他们分开。

挨了不少乱拳乱脚的侉女子嚎哭着,不服输地高昂着倔强的头嚎哭着回去了。

第三天,她没来上学。

之后,她也再没来上学。

等我们上到三四年级时,听说那侉女子已经跟她爸爸回南方老家去了。

孩童时的生活就这样远去了。

侉女子现在哪儿?她活得还好吗?

29.父亲的沉默

我跟着父亲路过社房,和父亲同龄的一个乡亲笑着和他说话,而他冷漠地应一声自顾走过,乡亲显得非常尴尬。我心里很难过。

我回去跟母亲说了,母亲埋怨我父亲,我也埋怨我父亲,而我父亲则沉默不语。

他为什么那么冷漠,冷漠得那么不近人情?他为什么沉默不语,沉默得没有任何解释?我很不理解。

父亲早早地故去了。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父亲的沉默,那乡亲当时是炙手可热的贫下中农子弟呀。

而现在我才明白,父亲和乡亲,他们原本是一些无冤无仇的乡里乡邻呀。

30.远去的雁群

我家住在社房南面一个孤村子里,面对着生产队一块不大不小的庄稼地。

深秋,庄稼早就收过了。秋风萧瑟,地面一片空旷。

在空旷的地面上,有一天突然飞落一群大雁,一群很稀罕的远方来客,饥饿而疲惫,四散开,伸着长脖子找寻食物,却找不到什么,于是抬起头,失望地高叫。

我悄悄向它们靠近。我想走到近处,看个清楚,最好能逮住一只……可没等走到跟前,它们就警觉了,呼啦啦的一大片,飞升而起,望南远去了,“嘎咕嘎”“嘎咕嘎”,在秋空中撒下声声叫唤,无限凄凉。

31.孤独的狐狸

那年过年的时候,黄昏了,我在家里摆弄着眼看就要能燃放的鞭炮。我父亲从外面回来,有些神秘地说,外面有一只狐狸。

呀,狐狸?狐狸长什么样子?我还从来没见过狐狸!我赶紧跑出去看,噢,看见了,那就是狐狸呀,它在不远处的西边勾着头看我家。

狐狸是想抓一只鸡过年吗?可我家已经没有鸡了。狐狸悄悄站了一阵儿,绕走了。

……

32.寂寞的行者

一天,院里进来个上了些年岁的人,来到门口欲进,见只我一个小孩在家,就停住脚立在门外说:娃娃,把你家的水给我喝一碗哇?我让他进屋喝,他说不啦,你们家大人不在,我就不进去了,你给我端出来,我喝了就走呀。

我倒了一碗开水(不久前家里添置了一把竹编外壳的宝贝暖壶)端给他,他坐在房檐下倒扣着的石碓臼上慢慢喝完,把碗还给我,想说什么又没说,看了我两眼,含着感谢的意思,站起身走了。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然而有那么好些年,我多次想起过他,我感觉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农人,更不是一个乞讨者,他是一个孤独的旅人、一位寂寞的行者。

33.温顺的母牛

那是童年时唯一喝过一次牛奶的记忆。

父亲给队里做木工活儿,打牛车,我跟着玩耍。

一头母牛下了小牛犊,两个饲养员熬了半锅奶茶,他们喝,也叫我们喝。我喝了三半碗。

牛犊犊还没喝呢,我们先给它喝了,真是对不住它。

牛妈妈疲倦而温顺地看着我们,好像也没有责怪我们的意思。

回家后爷爷说,牛生下来就是帮人受苦的。

好久好久以前,上天造好了人,而后让一个神给人做布置:三打扮一吃饭,意思是让人一天里三次睡觉休息,一天里吃一顿饭。这个神却布置错了,布置成了三吃饭一打扮。上天发现了,怨这神:一天吃三次饭,人能挣下了?你下去帮人挣哇!这神就被罚做牛,世世代代帮人受苦。

唉,苦了这人,也苦了这牛。

34.狂奔的烈马

队里养过一匹枣红色的威风凛凛的公马,浑身油光闪亮,鬃毛又浓又长,那是一匹我见过的性子最暴烈、体态最雄健的马!

那匹马只有车倌儿出身的饲养员三叔勉强能够管理,再没有第二个人敢靠近它半步。当它偶尔挣脱缰绳满村子里横冲直撞狂奔时,所有静止的风景全部被它枣红色的火焰点活,我们远远地看着,害怕得喘不过气,刺激得喘不过气。

三叔很爱护那匹烈马,给它喂最好的草、最好的料。他还很会画马,手指头在沙地上勾勾画画,几下子就能画出那匹马的威风来,孩子们围成几层圈儿看他画马。

那匹马不久被卖到别的地方去了,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不知道。哪天去问问三叔吧,他还健在呢。

35.肉挠骡子

“骡子驾辕马拉套,车倌儿戴的牛屄帽”,队里养过一匹非常优秀的驾辕骡子,不单车倌儿钟爱,谁看见也钟爱,人们叫它肉挠骡子。

爷爷曾经借用过一回生产队的肉挠骡子,去油坊壕拉了一车树叶,我跟着,我还曾经骑上它的背,它也不恼。

那是一匹好骡子,力大、稳当、活泛、又快、通人性,就是不会说话。

骡子因为没有生育能力,不能直接繁殖后代,人们便骂它,也借它骂人。

为什么要骂它呢,人难道就比骡子强吗?这世上不如骡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36.两行字

外面很冷,还刮着黄风,爷爷领回一个以前也来过一次的老人。生了火,烧了水,爷爷给那个老人端了一碗,他自己倒了一碗。他们要去外地参加劳动改造了。我趴在炕皮上用爷爷写汇报用的蘸笔蘸着墨水随便写画。那老人便扭过头很欣赏地看我,又问爷爷:这是你孙子?会写字?写几个我看看。

我想了想,便写了一行刷在民校墙壁上的标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看见他没什么表情,就又写了一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以为这个老人这回要夸赞我了,不想他瞅了一眼,一言没发,拿起爷爷的旱烟锅闷头抽起来,什么话都没再说。

当时我不理解,一点儿都不理解。

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理解了那位老人当时的沉默。身处非时,那天的那两行字带给他的一定是无底般的失望。

所幸,1976年10月,“文革”结束,阶级斗争也才不抓了。

听爷爷说,那位老人是知识分子,曾被日本人抓去当过一段时间的翻译还是什么的。

37.年味

进入腊月,孩子们就盼着过年了。

从腊八到二十三,就可以掐着指头盼了。

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过年啦!

窗户新糊了,家里打扫了,院子打扫了,红对子一贴,太阳一点一点慢慢落下去,明灯笼就可以挂起来了,放大麻雷,放小鞭炮,大人嘱咐我们不能大声说话,在静悄悄的充满年味的夜里,迎来最后的高潮——吃年夜饭。年夜饭吃罢,大人收拾完碗筷睡了;娃娃舍不得睡,最后瞌睡得不行,也睡了。

正月初一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跑出去拣炮仗,拣到长的最好,拣到短的也不赖,偶尔会拣到一个完整如新没有炸裂的,则得了宝一样捧回家。面对已经过罢了的年,既满足,又可惜,摆弄那些红红绿绿大大小小的残炮仗,回味着年的气息。十天半月以后,先挑最次的炮仗拆开来,仔细看炮仗纸。里面那些零零碎碎的字画,引发许多神秘的联想。

年味迅速散去,灯笼挂一晚上第二天就收回凉房,哪能费起油呢?红对子贴几天就被风扯得七零八落,初一初二来了人端出糕圈圈让一让,初三初四就倒成空滚水,没几天光景,年味就散尽了。

38.春羊羔

天气转暖了,青草努出来了,春黄风减小了,枯草也吃完了,羊群开始撵青了。

撵青的羊,嘴唇紧贴住地皮杵倒头一个劲儿往前跑,跑着去追赶前方那一层吃不到嘴的绿色,饿不死,跑就跑死了。

最艰难的是那些产羔母羊,一张嘴供不上两个胃,说不定哪时就没奶了,说不定哪阵儿就一跤跌倒再也起不来了。

春羔羔留在羊圈里,不到半后晌,晚安,晚安,有气无力地叫成一片……

39.布谷鸟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春暖以后,草绿了,树绿了,在绿草绿树之中,传来布谷鸟好听的叫声。

可是很少能看见布谷鸟,布谷鸟应应景,叫几天就走了,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一年里再也看不见。

是谷物长得不好,布谷鸟叫几声就走了吗?

还是布谷鸟不认真布谷,谷物就长得不好呢?

40.燕儿

燕儿来了,春天就来了。

是春天带来了燕儿,是燕儿带来了春天。

燕儿追寻人气,在人的家檐屋宇筑巢,与人同呼吸、共快乐。

那时候,人过得那么清贫,屋子住得那么土旧,燕儿却年年去,年年来。

现在,村里住的人没几户了,燕儿自然也就来得少了。

一对燕儿结为伉俪,春暖了飞来北方繁儿育女,秋凉了领着一窝孩儿回去。爷爷奶奶说,燕儿们回去时必须穿越一道艰难危险的大湖,飞到当湖的老燕儿筋疲力尽难以为继时,儿女们会双双衔一根草棍儿,让燕父燕母站上去歇口气儿,这就能过去了。

这燕儿,几千里一路飞来,几千年一路飞来。

41.喜鹊

喜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挑村中最高的树建窝。可是,能爬大树的顽皮孩子还是会爬上去拆它们的窝,砸它们的蛋。

黄鹃鹃自己不会垒窝,它们抢夺喜鹊们垒好的窝,鹊巢鸠占。

每年的七月初七那几天,很少能看见喜鹊,人们说喜鹊是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等再看见它们,浑身的羽毛的确少多了,也不叽叽喳喳乱叫了,大役告罄,人间归来,碰见个别没去的同类,悄声说几句话,告诉它们天宫中的新秘密。

不知喜鹊现在是否还年年去搭桥,不知牛郎织女的爱情是否还在坚守。

42.鹰的记忆

鹰在那么高的天空中,轻悠悠地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它锐利的眼睛,观察记录着下面的游戏斗争:棒打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吃棒,以及那些拿着棒的人。

43.捞山药

天好久不下雨,庄稼往死旱。等着盼着,突然雨就下开了,几天几夜下得不住,低洼处的庄稼全淹泡在水里,人们望洋兴叹,这一年又全靠公家的救济粮了。

莜麦、糜子、高粱、玉米,这些作物还没上好籽,等水下去以后,能有多少是多少了。

要紧的是往出捞山药,捞得迟,就沤在地里了。

社员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挽起裤子,赤脚片子踩进泥糊糊里一颗一颗往出捞,捞出来堆成堆。等收工时各家各户分了,一人担一担,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回去炒山药条条或蒸山药丸子或干脆就吃烧山药哇,家家户户到处是一股臭山药味。

油菜正开花,在水面上露着几根黄梢梢,一只黄蜂刚刚飞走,又一只黄蜂如约而至。

“嘎哇——,嘎哇——”,“嘎哇——,嘎哇——”,癞蛤蟆的好时运来了,蛙声四起。

芦苇茂盛,水红花疯长,蒲草结出了好看的蒲棒棒。

毛虫虫化蛹为蝶,穿罩起各色各样漂亮的花衣裳,一时三刻就学会了搞对象,出双入对,爱情坚贞,歌云唱雨,漫天飞舞。

44.掏猪菜

到夏天,猪就能吃上鲜菜,蜕旧毛,换新毛,浑身变得滑亮亮的。大人们亲切地抚摸着猪背,隔几天就捏捏猪尾巴根,看看长成了一指膘,还是二指膘。

这些膘是菜膘,是靠吃菜长起来的;而猪菜,就靠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去掏。颓颓菜开着蒲公英花,鸡蔓蔓开着鸡冠冠花,苦菜和甜苣的乳汁很容易黏手,羊耳朵片虽然肥大猪却不怎么爱吃。

连根带土掏起的猪菜,倒在水沟里一洗,土去了,菜活灵灵的。

本村里的猪菜不好掏了,我们常跑好几里路到外村掏。那儿有一片很大的草滩,我们耍水,打仗。

偶尔会有一架喷气式飞机从空中掠过,留下长长的白尾巴,惹得我们抬起头瞭望半天。

有的大孩子在大队民校里念书,比我们年级高,会唱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

外村里有个疯子,被关在一处独门独院里,拿铁链子拴着。我们远远绕过,不敢去看。

45.挽糜子

南梁的糜子熟了,麻雀一片一片罩在糜穗子上,秋老鼠成群结队抢着搞冬储。队里号召社员们能出工的都出工,小娃娃也可以带上,能挽多少算多少,中午要集体杀羊。

受大人们的鼓动,我也跟上父亲挽了半天糜子。

我们来到糜地边上的时候,已经来了一些社员,他们坐下等着。我们也就坐下等着。等了好一阵儿,阳婆高起来了,人逐渐来齐了,有的人还睁着瞌睡眼,腰来腿不来的。

队长他们先数好了糜垄子,又数好了人,来回计算两遍;然后分派任务,分到任务的人就蹲下身挽上走了。队长身后跟的人越来越少。

人们都不怎么说话了,埋头挽糜子。

地头很长,大人挽三垄,小孩挽一垄。我先挽得很快,跑在了大人头前,大人看见失笑,不多一阵儿就落在后面了。一落一远,只好叫大人捎上挽了,就那也累得不行,挽三步歇两步,好不容易挣扎到了地头边上。早有许多年轻力壮一趟子就完成了任务的大后生们坐在那儿了。

后面的人们不紧不慢也陆续挽过来了。

自自然然地坐下一大片,坐下歇晌。

有打闹的,有说笑的,一只旱烟锅你抽完他夺走在人群中转半天才回到原主人手。

动弹哇动弹哇,时分不早啦,队长吆喝起众人。人们折回头把挽下的糜子捆成捆,也就晌午了。

饲养员三叔当的大师傅,用担水桶焖的黄米饭,大人一大碗,小孩一小碗,肉没见上,分了一勺汤,吃完饭回家,后晌统一不出工了。

46.高粱

我们那儿原先没种过高粱,我也从来没见过高粱。

那一年上面给调拨下来一批救济粮,是高粱米,看见米粒那么大,颜色又好看,稀罕得不行,做在锅里急得等不上,一口吃下去才感觉到不好,再吃一口还是不好,太涩,没味道。

后来有些队就种开了高粱,种一种上面要求种的据说产量高的反修高粱。

那反修高粱日月太大,适合在南面种,在我们这地方熟不了,瞎闪了两年籽种,后来不种了。

反修高粱是高粱家族里具体一个什么品种,我不甚了然。它怎么会戴上这么大一个政治帽子?许是出于偶然吧,因为没听说过有其他农作物戴上政治帽子的,比如反修玉米、反修萝卜、反修麻子、反修大豆。

47.板冬花

大约是1975年吧,记不清准确时间了,我们生产队里,一群秋收以后本来已经闲下身的社员突然又集中起来,顶风冒雪大干苦干了若干天,挖土垛墙围起四四方方一个大土园子,郑重其事地种上了一种队长头脑一热不知从哪儿引进来的据说会在冬天里开花能卖上好价钱的稀奇药材,药材的名字叫板冬花。板冬花园子自从种进去板冬花以后,就派有专人看管,严禁小孩子们进去掏猪菜或者玩耍。

板冬花园子跟前住着两户人家,一家阶级成分好,一家阶级成分不好。阶级成分好的是贫下中农,住在园子东边;阶级成分不好的是富农,住在园子西边。住在园子西边阶级成分不好的就是我家。

板冬花园子里种进去的板冬花一直长得半死不活,可是园子里的野生苦菜却长势旺盛,不过我从来没敢进去偷掏过苦菜。有一天,年龄比我大几岁、胆子比我大几倍的一个叔伯二哥来我家串门。趁大晌午没人走动的时候,我俩提着个猪菜筐跑进园子里掏苦菜,刚掏了几把,听见“呔”一声喊,抬头一看是贫下中农家的二女子,吓得我们一蹦子跑掉了。回家放下猪菜筐定了定心后,我二哥说他看见那个喊喝我们的二女子提着筐子,是不是她把我们喊跑以后她进去掏上了?我们俩折回板冬花园子那儿,果然看见她正埋头掏苦菜。我二哥也“呔”喊了一声,胆大的他和胆小的我一齐看贫下中农家二女子有什么反应,结果她不慌不忙站起来说:呔什么,是队长叫我们家掏的。听见是队长叫她家掏的,我们就泄了气,扭转头回家。

板冬花园子里种进去的板冬花,活是活着,可是老也不开花,老也长不成药。队长种药卖钱的十分热劲儿先是自降一多半儿,等下剩的热情也散完,没人再去管板冬花的死活以后,那园子忽然又改变用途繁育了杨树苗子,杨树苗子倒是长势旺盛,可是苦菜又不好好儿长了。

好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会儿我们生产队里围起的那个板冬花园子里种的板冬花,准确学名其实叫作款冬花,应该是我们那儿的人读走了音,把款冬花读作板冬花了。

48.套雀儿

冬天,下雪了,最快乐的事是可以套雀儿了。

去社房马圈里拣回马尾。

扫开一块雪地。

下好套儿。

撒了秕谷。

躲开来等着吧。

有点儿像鲁迅先生小时候一样,效果却比他用竹筛好,一套就能套住。

或许是北方的麻雀比他们南方那里要多吧,或许是这些生产队里的麻雀,比人家大先生小时候那会儿更饿吧。

49.异相

有一天快晌午的时候,大人们还没有散工回来,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看见空中无声无息地停着一架半大不大的机器。机器的侧面有个表针一样的摆件,摆件不停地转呀转,每转到一定时候,就“啪”地释放一声,再接着转。我抬头看了半天,直到那机器忽然之间无声无息转瞬而逝。

有一天黄昏,我还看见西边太阳沉落的方向,有一架神秘的灯笼,无提无举,慢慢沉下,又上升,再沉下,再上升,反复不已。

又一天黄昏,我看见西油坊壕那儿,有几个挥枪舞棒的小人人,身段灵巧,腾挪跳跃。他们像是在演习武艺,点到为止,互不伤害,根本就不是我们村子里的孩子。

世界之外,难道还有一个世界吗?我把我看到的这些说给大人,他们谁也不相信。

50.公社圪台

我很好奇地第一次跟我姑舅哥去公社圪台。我想象中的大地方却冷冷清清,围墙上刷着很大的白字:打倒某某某!

听老人们说过,圪台上曾经有过一群庙宇,住持喇嘛挺有名,懂医术,给周边的蒙古族人和汉族人看过不少病。

可是老喇嘛早就叫批斗死了。

庙宇也早就叫拆光了。

圪台上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

也听不到鸡鸣狗叫。

回吧,没什么看头。

我姑舅哥告诉我,咱公社有个李书记,会写小说。

我感觉小说很神秘。

我还想,以后,我也要写小说。

51.阿镇

其时阶级斗争的风声已不怎么紧了,和我父亲同龄的一些人,一些成分好的人,不管是姓韩的还是姓王的,都恢复了往日的一些情谊。他们要去阿镇,因为果园里有一个乡亲,不知怎么要领着父亲一起去,而我父亲也同意了领我一起去。

他们赶着生产队里的大轱辘胶车,一匹骡子驾辕,两匹马儿拉梢,一路说笑着,兴冲冲地去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去时都显得有些落寞。

那乡亲是一位厚道的长者,宿舍的门坡前种着三五株西红柿,他挑红熟的摘下来,给每人吃一颗。谁也没见过个西红柿,吃第一口时觉得不好吃,可是第二口就感觉好多了,而吃过以后才感觉口有余香,回味无穷。赶大车的三叔悄声说,这个东西好稀罕,跟前再有种的没?咱们换上点儿吧?我父亲没作声,另外两个人则赞同说,换上点儿,换上点儿。长者悄声说,有了,我给你们出去打问。等他打问回来以后,他领上三叔,两个人又出去走了一趟,抱回满满一筐西红柿来。第二天往回返的路上,吃了半筐,剩了半筐,每人回来分了好几颗,家里人都是头一次吃西红柿。

那天他们是用什么东西换回来一筐西红柿的?我没看见,不过肯定是马料吧。

第二天临走前的上午,几个人出去逛了一趟街,从阿镇的城东头直走到城西头。半路上,我父亲领我进国营食堂买了几颗馒头,一颗五分钱,给我塞进衣兜。国营食堂西面是国营百货,父亲又进去给我买了一辆玩具汽车,九毛九分钱,在当时也算个稀罕的大件。

那时候,谁能想得到,我们这些农家孩子,尤其是地主富农家的孩子,后来还能住进阿镇城里,开上真的小汽车,在城里城外跑。

52.难忘的小人书

家里有一本小人书,它是我唯一的一本课外读物,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藏下来的。我上学识了些字后,他们拿出来给我看了,看完又收走了,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直到过年那天才满足我的要求,又给我看了,看完依然收走了。过了一两年,公社供销社里卖开了小人书,同学手中也有了小人书,父母才把那本小人书拿出来给了我。

那是一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看过无数遍的小人书。卓娅和舒拉姐弟俩的不幸故事,让我伤感了很久。

我的一个小玩伴有一本《半夜鸡叫》,我们交换着看了好多次。我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也影响过他吧?他的《半夜鸡叫》也影响过我吧?

后来,我又陆续得到了几本新出的小人书,《小兵张嘎》《小英雄雨来》《董存瑞》《金光大道》,我都看过好多遍。

多年以后,是邓小平主政的时候了,世事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去旗里的新华书店,在减价书柜前看见《金光大道》的原著。那么厚的两大本,仅售两毛一分钱,买下来翻了翻,虽然是很不耐看的废品了,还是暂时留着做个纪念吧。

53.擦肩而过的《红楼梦》

我跟我父亲到东胜城郊的一位叔父家住了一晚上,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到大地方。第二天临走前,在他们家发现了一本叔父正看着的厚书,叫《红楼梦》。我拿住看了两页,是一个女孩子来要鸡蛋吃,又争嚷起来的情节。我还想看下去,可已经是该走了,只好放开手。

能再次亲见《红楼梦》这部书,已经是上高中了,却没来得及细看。

成年以后,多次阅读了这部书,逐渐感知其伟大:是一部古今中外再莫能有的千古绝唱。

现在,在键盘上敲击这几行字时,又翻看了一下童年时在叔父家读过的那两页文字,第六十一回,司棋为吃鸡蛋,和柳家的吵吵闹闹了一场。

童年那会儿要能读到这部书该有多好啊,可这机会却很遗憾地擦肩而过了。

54.空空落落的书店

还是在那次,我跟父亲第一次去东胜;跟父亲去东胜,其实也只有那一次。

我们路过新华书店,在已经走过新华书店的门口以后,父亲又折转脚步,我也跟着他折转脚步,进书店里面站了一会儿。有两个售货员,坐着说话,看见我们进来,其中一个就站起,在书架前稍微走了两步,可能知道我们也不买。

书架上空空落落的,稀稀拉拉地摆放着几册红色书皮的《毛泽东选集》和棕色书皮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选集》。

第一次进书店,除了好奇和惶惑,则是出乎意外的失望,这就是专门卖书的书店吗?书咋就那么少呢?还想再多看一会儿,然而父亲他们(好像还有一两个人)匆匆地既爱又怕似地拧转身往门外走了,我恋恋不舍,也只好无奈地匆匆拧转身跟着他们出了门。

好多年以后的现在,那儿还是书店,不过已经扩建,书很多,买的人也很多。

社会就这样进步了。

55.搭车

我和父亲从东胜往回返时,叔父和城里一个认识的卡车司机说好了,空车,顺路,让我们搭一程。

我很高兴地等待着,等待着能坐一回大汽车。

车开动时,叔叔不在身边(他咋就不在身边呢?),那司机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同意让我们坐了。司机的儿子在驾驶室里挥舞着小拳头叫嚷:“不让坐!乡巴佬,滚开!”

父亲没再说什么,沉默地领着我走开了。他默默地走在前,我默默地跟在后,农民能吃苦,农民的儿子也能吃苦。天黑时,我们走完了好几十里路,回了家。

好多年以来,与“城里人”的隔阂,再也无法消泯,虽然我现在也已成了半个“城里人”。

后来喜爱阎连科先生的作品,感触最深的就是那种刻骨铭心的城乡对抗。

56.千元大礼

姨姨来串门,给母亲讲述他们队里新近发生的事:有一家人的女儿人长得漂亮,对象找到了东胜城里,好像是男的有点瘸还是有点哑。办喜事那天,请来的亲戚挤下一屋子,人家大汽车来娶,女子突然改变主意,死活不嫁了,把两家大人为难得没办法,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

也不知是谁最先想出的主意,反正是最终解决了问题:经过一番说服教育,他们把二女子梳洗打扮聘起身。二女子比大女子还漂亮,婆家人高兴坏了,当着送女亲亲的面给了二女子一千块钱一个存款折子——一千块呀,那会儿听见是说天书。

57.看电影

那时的电影,咋那么吸引人呢?

听说我们公社放电影,家在漫赖的我的几个本家弟兄跑了十几里地来到我家,我们又跑了十几里地到公社去看电影。

电影还没开演,我父亲把我们领到公社食堂,看有没有点儿吃的。在公社食堂做饭的人姓王,我们一个队的,他从橱柜里端出一碗结结实实的米饭。我父亲没怎么客气地接过手,给几个侄儿分开,用水泡着吃了。

那晚的电影是《奇袭白虎团》。

许多年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可以从电视上看电影了,我却不爱看了,早就不爱看了。

非但不爱看电影了,我连电视也不爱看了,仿佛得了一种奇怪的厌视症。

我的那几个本家弟兄,他们或许还在看吧。

58.榆树

我爷爷年轻时栽过一洼榆树,有几十苗的样子吧。

农业社成立时,榆树收归集体所有。

农业社分拆时,我爷爷想分到其中一两苗,但抓阄时没抓到。

我爷爷就掏高价从别人手里买了一苗。

我爷爷常去看一眼他买回的榆树,有时还用粗糙的手掌去摸摸粗糙的榆树。

我爷爷现在已经去世了,那榆树还在。

59.果树

老家在南面,一个山湾湾里,适合长果树,枣树、梨树、苹果树,经年累月地长。

以粮为纲斗私批修的时候,贫协主任领着人砍果树。老舅舅人老了,抱住最后一苗果树不放:你们给我留下一苗哇,留下一苗——贫协主任拉不开他,老舅舅人和果树一起跌倒,贫协主任受到了奖励表彰。

生产队一拆散,老舅舅又动了种果树念想,但他和其他人一样,眼睛看着,嘴上说着,谁也不敢先动手。

贫协主任带了头,几天光景栽起几十苗果树,成了山湾湾里第一个果树栽培专业户。

作为典型户,常有上面的领导来参观,报纸和电视也对他做过多次报道。贫协主任骄傲地拍着胸脯说:嗨嗨,咱这些人,多会儿也站在潮头上!

60.姨夫的歌声

现在想来,姨夫那时候多么年轻啊,刚刚二十出头。

但当时我俩走在一起,他是我心目中的大人,我是他心目中的孩子。

姨夫是个很爽朗、很英俊的人,从外祖母家到我们家,一路上唱个不停:嗨,山也笑水也笑,毛泽东思想照耀,总的路线好哇,咪啦啦啦咪啦啦,咪啦啦啦咪啦啦……

明沙梁上稀稀拉拉地摇曳着几株旋来转去的灯香草,风吹出一摊年代久远的碎陶片,我试图把它们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却根本无法完成。

日月追逐。

四季轮转。

记忆中的大风早已成为记忆。

光秃秃的山梁山峁开始著满绿色。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过去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