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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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金风送爽,秋日晴和。望中稽山耸翠,镜水扬波。斗室踽踽独步,声声吟哦,手执词卷,感想良多。

在我国以抒情为主的诗歌传统中,词曲无疑是一种更典型、更纯粹的抒情诗。其艺术魅力,深深根植于本质特征和审美功能。锡云这本《浮生心痕》,所收词曲近二百首,所涉词调曲牌凡四十种,大都属近两年所作。《自叙》有言:“实者则有感时、遣兴、伤逝、别离、怀人、寄情、演景诸类,凡余心之所往,履之所痕,目之所寓,情之所蕴,无不发乎衷而形诸笔。”掩卷而思,诚者斯言。

词的本质特征和审美功能往往集中体现于词心和词境之中。

词贵主情。情者,喜、怒、哀、惧、爱、恶、欲之所汇,客观环境呈现于人心的主观体验,唯至情才能出诗,唯至情才能感悟,唯至情才能感人。从根本上说,是诗人对自身生活实践的心灵观照,由感受而感应,由感应而感悟,然后再向感情之高层次升华。锡云在《自叙》中曾曰:“余愿宗花间之本色,承温晏之馀绪,仰欧苏之旷达。”《花间集》收录晚唐五代十八家词人的五百首词作,风格浓艳,艺术高超,均是词人真情实感之自然流露。《浮生心痕》所填词大都可作如是观。以首填《采桑子》调为例,有夫妻情,有朋友情,有怀古情,有故乡情,篇篇可吟咏。写爱情在表白“莫负花期”;写友情在表达“异日高会莫匆匆”;怀古人在激励自己,“既过三秋鬓毛衰”;表乡情在抒发“一点乡思上心头”,“寥廓江天寒烟翠”。其中抒写最多的,莫过于盼春之情和悲秋之情。盼春之情不待言说,悲秋之情则意在:不似古人消沉,而在奋发进取,如:“隋柳尚绿秋未老”,“桂香满秋”、“赏秋且莫吟愁赋”,情之所至,即笔之所至,没有画地为牢,自我作茧,而是不粘不滞,灵活领悟,这是时代精神的体现。

词贵写境。填词离不开写景,但景和境委实大有区别。“景”指的是物象,而“境”的容量更为广泛,业已蕴含词人的情意。唐王昌龄在《诗格》中以“物境”、“情境”、“意境”分别代表三种不同的对象范围,便说明“境”业已经过诗人的加工提炼,浸润着诗人主体的情意体验,“意与境合”当此“情景交融”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可行性。诗如此,词亦如此。故王国维《人间词话》曰:“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进而曰:“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从词作看锡云除了深爱晚唐五代词,尤钟情于晏几道、欧阳修、苏轼、秦观词,故深黯个中道理,每当感情涌动于胸国,笔下便有自然之流泻,试吟《临江仙·暮春之初》:


三月和风到越城,碧天正染桃红。杨柳青青水千重。双燕细雨归,俳徊微风中。

相思总是无凭事,何必情迷酒浓。短笛一曲吟晚风。春风起柔情,夜月生幽梦。


写天、写水、写风,写杨柳,写燕,无不浸润着抒情主人公之生活体验,一往深情、痴情,而抒情主人公“短笛一曲吟晚风”,其形象,其柔情,其幽梦,其对生活之执著,一任读者想像、把握。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意境何等分明,一斑窥豹,读者自能领会,恕我不一一枚举。

词是诗乐结合的新创造,即使逐渐离开音乐,但依然给人以音乐美,读来悦耳动听,借助于汉字的特征优势,创造出美妙的艺术境界。吟咏《浮生心痕》,锡云似乎特别注重章法、句法和字法,历经炼意、布局、炼句、炼字、炼格的过程,以求立意、结构、语言之高妙。就语言来说,由于锡云胸中积累诗词之多,故前贤诗句、词句不时喷涌而出。不少词句,虽有改变而难灭痕迹,移用的如“天高云淡”、“不堪衰朽惜残年”,化用的如“红杏枝头闹”、“烟花三月春未了”、“欸乃一声扁舟摇”、“寂寞吴刚可安否”,自创的如“点点新绿依依柳”、“恼人秋风恼人雨”等等,简真不可胜计,但给读者的整体感觉是大美,是典雅,有韵味,有情思,把握了词曲炼字造句之真谛。非矫揉造作者可比,亦未落入附庸风雅之流俗。这为读者提供了新词创作的借鉴,甚或说为新词创作提供了一种范式。尚需提一下的是,锡云喜欢用方言土语入词,并以之叶韵,这在前贤创作中不乏前例,南宋陆游就有尝试。

便中谈一下传统诗词的艺术创新问题。新诗词应该紧随时代步伐,谱出时代新声,具体地说,应该激活传统,求正容变,继往开新。这实在是当代诗人词人的历史使命,也是当代诗词改革的方向。锡云的《浮生心痕》在改革上作了可贵的尝试,诚如《自叙》说的,“固为借古人词曲牌名,抒我胸臆……”,值得提倡。严格地说,《浮生心痕》中完全按照词调曲谱填词作的不多,但吟咏之后,不能不承认它们是词,是曲,是颇有古典韵味的雅词、雅曲,这就是求正容变。在一定意义上说,诗词是格律诗的一种,只是音乐需要,化整句为散句罢了,因此还得注意平仄相间的节奏美,三平声和三仄声力求避免,锡云君似乎没有留意。再说,一首词有平韵格,有仄韵格,有平仄韵转换格,有平仄韵错叶格,这是由音乐决定的,非作者信手可改,这方面锡云尚欠在意。

锡云是老朽三十年前的弟子。忘不了意气风发,手抱吉它的模样,忘不了毕业纪念册上所要的留言,忘不了临别时执手相看的泪眼。近几年来,我们可说亦生亦友,时时促膝谈心,每每促我进步。只是,我只知道他从政有年,追求的当是政绩,殊不知他隐去了文人的面具,竟然是作词的高手。日前,锡云前来看望,手捧这本《浮生心痕》,邀我写上几句,我几番吟咏,几番拍案叫绝,便随手写下这些感想。权作弁言吧!

周涤

癸巳年深秋于迎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