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性理、分理与气
朱子思想当中的理主要有三个层次:一是所以然之理(气之流行的所以然),二是性理,三则是事物之分理。这三重含义虽所指不同,在哲学上却是可以贯通的。其中,性理是一理的具体内容,通过“生”这一枢纽,所以然与所当然得以连接。陈来先生指出,在朱子那里“分理是性理堕入气质而成”“本然之性即性理”“气质之性即分理”,朱子哲学中“应当有一个‘气质之理’的概念以表示性理随物之形气而成为一物的分理”。如是,性理和分理的关系也是十分明确的。
我们知道,在朱子思想当中,“分理”表示万物不同的规定性,是具体存在物的具体规定;性理则可以表示万物的同一性。“理气同异”问题本身即处理“人物之性的同异问题”,朱子自从学李侗之后虽然讲法前后有变化,但一直强调万物性理之同一,强调仁义礼智内在于一切事物。如是,我们其实可以认为“理气同异”这一问题与“理一分殊”有着密切关系,我们甚至可以说“理气同异”这一问题是“理一分殊”的自然延展,讨论理一何以有分殊,分殊之万物如何是统一的。“理气同异”包含的“理气偏全”等问题都可以看作对万物同一性与差异性的解说。分理是性理堕入气质而成,气在万物的差异产生中有重要作用,即所谓“究其所以然者,却是因其气禀之不同而所赋之理固亦有异”。“庆元后朱熹比较明确肯定了理有偏全,即由于五行之气禀受不均造成的五常之理的偏颇。”至于“五行之气禀受不均”,是由于气运之不齐。我们说“理一自有分殊”,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理一自然不假安排的分殊需要借助于气展现出来,没有气,分殊就不能成为现实,可能性就不能变为现实性。只有“理与气合”,才会有我们这个真实的千差万别的历史世界存在,而也因为理与气的“化合”,现实的历史世界才产生了种种张力、种种问题,才有了我们纠结于其中的诸多具体的历史观中的问题。
气究竟有什么样的能力导致万理的出现呢?其根源就在于气根据于理而有动静。《语类》中蔡季通一段话,亦可反映朱子看法:
季通云:“天下之万声,出于一阖一辟;声音皆出于乾坤。……天下之万理,出于一动一静;天下之万数,出于一奇一耦;天下之万象,出于一方一圆,尽只起于乾、坤二画。”(端蒙。)
“万声”“万数”“万象”都可以看作现实的有差异的世界的具体展现,而“万理”也就是种种具体的分殊之理。无论是“阖辟”还是“乾坤”“奇偶”,根源上都可以归为阴阳动静。如此可见,万理是在动静气化流行中显现的。朱子讲:
圣人系许多辞,包尽天下之理。止缘万事不离乎阴阳,故因阴阳中而推说万事之理。
我们可以在阴阳中推说万物之理,关键就在于性理与气的关系。林维杰先生也指出:“理也需要气来表现自己,且必会依顺着气的不同形态而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我们甚至可以说,“天理流行”借助的是“气化流行”,进而才有理与气合的“天命流行”。
在朱子思想中,“从本体论上说,理自身并不运动”,但《四书章句集注》和《文集》中却经常出现“天理流行”或“理之流行”等用法。这一“流行”不能从气之动静展现的流行的维度上理解,天理流行指天理连续不间断的展现,表示“这天地之间的所有存在乃是一个‘理’所展现出来的”,“朱子或恐是将‘理’这种由内部向外部开展的现象,借用河流从其源泉滚滚地涌出来的这一形象而来掌握之,故特意使用‘流行’这一表现”。而天理能够展现出来,是借助于“气化流行”,即作为实体的气的动静变化的过程。在气化流行中,理随气而有相对的运动,而由于气质的遮蔽,理在流行过程中以不同形态的分理表现出来。作为具有差异性而又同一的天理,借助气的分殊最终将差异性展现出来。在这一过程中,物获得了自身的规定性——即是理上的规定,也是“形”上的规定,这也就是《中庸章句》所讲“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这也就是“天命流行”。在气化流行中展现天理,展现性理之差异与统一,最为重要也最为明确地体现在朱子的“四德说”中。陈来先生在论述朱子“四德”思想时讲:“论元亨利贞、仁义礼智都不能离开一气阴阳四时五行这些宇宙论要素,从而使得元亨利贞、仁义礼智也成为与一气阴阳纠缠在一起的流行实体了。”仁义礼智与一气阴阳纠缠在一起,也表现在随着一气流行的不同阶段,仁义礼智也随之有不同展现(即所谓“生时有次第”)。朱子思想中有所谓“仁意”说、“仁气”说,这些都可以视作一理自然表现为分殊之理的一个侧面。
理一自有分殊,理借助气最终实现内在的差异性,进而也就有了“事物自然之分”。《答江元适》言:
尝谓天命之性流行发用见于日用之间,无一息之不然,无一物之不体,其大端全体即所谓仁;而于其间事事物物莫不各有自然之分,如方维上下,定位不易,毫厘之间不可差谬,即所谓义。立人之道不过二者,而二者则初未尝相离也。
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表现着“理”,朱子这里认为“仁”代表着理的“大端全体”;在表现理之大端全体时,万事万物也都有其不假安排的差异,这些差异是不容混淆的,在朱子看来,这些差异的自然与不可混淆,也就是“义”的体现。仁与义的这种关系,恰恰也可以说明理一分殊,尤其是其中性理所扮演的角色。
气根于理而有动静,气是差异得以展开的枢纽。但是这里我们要追问,理为何借助于“气”能将自然之分殊展现出来呢?气何以有这种“能力”呢?历史世界何以既有整齐的一面又有偶然性存在呢?差异有两种表现形态,一种是有序的差异性,这种差异下的历史世界是整齐的,如果纯然按照理之发显,这个世界的样态也终将如此;但除了有序的差异,还有无序的差异,也就是充满了不确定的偶然性的世界。在实然的历史世界,差异似乎是更加“无序”和“混乱”的,气并非按照一个整齐的节奏运行。理虽是气的主宰,但是气的流行却常有“不合理”的地方。为何会如此?无序的差异究竟是如何展开的?无序的差异与有序的差异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下面所要着重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