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理生气
我们知道,在朱子思想当中有这样一个著名的“命题”,即“理生气也”,有时候也讲“太极生阴阳”。朱子把“太极”解释为“理”,太极生阴阳,也就是“理生气”。“理生气”是朱子“理气先后”这一问题当中重要的一环。其实,吴震先生指出了一点,即这一散尽说是直接与朱子思想中“理在气先”这一观点相关的。陈来先生指出,朱子守漳州时期,特别强调“理在气先”,这一时期的言论经常见到“理生气”的说法,并对“理生气也”这一条材料做了详尽的考证。陈先生指出,理生气“可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理可产生气,另一种是把‘生’解释为‘使之生’,这两种意思在朱熹可能都有。不过,一般说来朱熹在理学家中对概念的使用是比较清楚的。而且对于语录的口语性质来说,第二种解释似无必要。实际上这两种解释对于讨论宇宙的究极本源来说差别不大。如果说‘这里当初皆无一物,只有此理而已’,宇宙曾经只有理而没有气,那么说气从理中产生或理使气从虚空中产生,两种说法便无很大差别”。陈来先生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我们上面的问题。即理生气,理使气从绝对的虚空当中产生。当然由于“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宇宙不可能存有一个没有气的状态,而正是由于这一生物的“实理”的存在,才保证了宇宙的流行不间断,在《答廖子晦》书中,朱子讲:
且乾坤造化如大洪炉,人物生生无少休息,是乃所谓实然之理,不忧其断灭也。
宇宙之流行,就像一个大的炉子,旧的东西燃烧散尽,而新的东西又不断投入到大化流行之中。人物的生生不停,大化流行的不间断,根源上就是由于有生物之根据之理的存在,也正由于有这一实理的存在,才不必忧虑大化流行的间断。
在《论语集注》“逝者如斯夫”注中,朱子更从“道体”的角度,对这一“生理”进行了论述: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
宇宙最真实的本质,就是不断的生生变化,过往的东西消失殆尽,而新创生之物随之接续到大化流行之中,这就是道最真实的本质。孔子观水并不是感慨生命的流逝,而是赞叹生命的流行不息。万物创生不穷,都是“与道为体”,理的作用始终不停息,而这也恰是人需要取法的。
我们知道,朱子的“理气先后”思想是一个变化发展的过程,“理先气后”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发展阶段。朱子在晚年最终扬弃了“理先气后”的观点,而提出理相对于气逻辑在先。但是,我们可以认为,朱子对“理生气”的扬弃,是否认线性的宇宙论模式下“理”可能作为一种实体创生“气”,结合对“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解说,以及对“形溃反原”的批评和朱子气论的建构,我们可以说,朱子最终没有完全否定“理生气”这一观点,只不过“理生气”不是一个历时的线性过程,即不是理在宇宙世界的源头从一纯理的世界中创生了气,而是理作为“洁净空阔底世界”,无时无刻不在使气从虚空中产生。结合“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来看,理逻辑上在先,根本上否定的是线性的生成模式。时间是属气的,理和气在根源上不可能有时间性的先后关系;而理又无时无刻不创生着作为时间根据的“气”。
陈来先生指出了“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这一说法在朱子“理气先后”说转变上的关键作用,正是“理在气先”这样的线性观点与“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观念的矛盾导向朱子晚年走向逻辑在先说。但是,虽然理相对于气不在时间上在先,可朱子依旧强调理的第一性地位。在一定意义上,否定时间上的“理在气先”,并不一定要否定“理生气”这一命题,而只需要把时间上的线性创生转化为无时无刻不在的创生作用。可见,如果我们把朱子气论的基本规定和相关问题结合起来看,似乎可以最终理解朱子的宇宙模式,以及在这一模式下的理气关系。朱子所有关于理气关系的界说,似乎都应该纳入这几点的框架下进行检视。
在朱子那里,理使气不断地从虚空当中创生,而气最终又按照其为气的根本规定(当然,这一规定是生生之理的根本规定)最终散尽于虚空之中。这一说法看似有些“惊世骇俗”,但在中国哲学思想中并不是多么令人惊骇的论断。郑玄等人较早就有“自生”的讲法,如郑玄在《乾凿度》注中讲:
元气之所本始,太易既自寂然无物矣。焉能生此“太初”哉?则“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
也就是说,在郑玄看来,作为万物初始的太初是突然地、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从哪里产生呢?既然太初是万物的根源,那么太初自身就只能从绝对的虚空中产生。当然,郑玄这里并没有言“太初”“自生”是根源于自我,还是根源于无或者别的什么,更没有把这一根源指向“理”。
这一思想在郭象那里则表达得更为充分。郭象认为,“造物无主,而物各自造”,“自然生我,我自然生”。“在郭象看来,万物都是‘块然而自生’的。这里的自生并非指自己创生自己,而是指完全无从把握的‘神秘’生成。这种‘神秘’的生成是完整且突然的,并不是从任何有实体意味的‘无’当中产生出来的”,“郭象的本体论建构是以对《老子》‘有生于无’的思想的破除为起点的。……郭象首先‘解构’了通常被视为造物者的‘天’”,“郭象从根本上对创世论做了否定。……在郭象那里,实然的宇宙进程是无始无终,亘古长存的”。而以某种造物形式创生天地万物,恰是以汉代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宇宙论的重要模式,尤其是汉代有些思想直接强调有意志的天对宇宙的创生,正所谓“天地故生人”。正因为郭象否定了一个造物者、创生者的存在,所以在他那里,“万物都是‘突然而自得此生’的,所以是‘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得’的”。然而,郭象的思想也面临着基本的困境,杨立华先生指出:“在既有的思想传统中,郭象没有办法从根本上摆脱生成的问题。而只要有生成的问题,就总要面对从何而生这样的追问。”
对比汉代宇宙论和郭象式的自生,我们可以发现朱子思想的独特性。首先,相比于汉代的宇宙论,朱子,尤其是晚年的朱子,更强调理气没有时间上的先后,在“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这一命题之下,否定了一种创生式的宇宙论模式,强调宇宙整体的无始无终,这点朱子和以郭象为代表的本体论模式更为接近;其次,相比于郭象否定万物“从何以生”这一视角,朱子强调“理生气”,强调气生成背后的根据性与所以然,这点似乎又和汉儒强调“天地故生人”类似,只是在朱子这里,生化万物、生气的理并不具有人格性和意志性。对气的创生不是源头性的、作为实体的创生,而是这一创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理不是作为源头创生万物,之后就隐退抑或消失,而是“亘古亘今”地作为气生成的根据,使气从虚空中产生,而气从虚空中的产生又恰似郭象描述的形式,但不具有郭象所讲的“神秘性”。理是气存在上的根据,是气创生的根据,是气具备气之为气的一切存在性要素的“所以然”。朱子的宇宙论和本体论并非两个可以区分开的领域,流行的宇宙与理作为气之本体,这两种不同的模式由于“生”这一基本哲学原理而紧密地扭结在一起,并且不可分割。理作为气创生的根据,使气自然地产生,理与气的这种创生并不是父子(母子)式的产生,理是气从虚空中产生的根据,没有了这一根据,气就不能成为存在者。由于理对于气的创生,也由于宇宙整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我们可以看到,朱子的宇宙图景既是宇宙论的,又是本体论的。朱子将宇宙论的线性的时间性的创生展开扭转为本体的无时间意义的创生,在无时间空间意义的关系上奠基了具有时间和空间的宇宙流行整体。我们可以说朱子的世界图景是“即本体论即宇宙论”的,只不过在诸种关系之中,理为气本,这一关系更为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