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地以生物为心
《周易·复卦》:“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弼注释道: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
王弼“以无为本”,强调“静”为天地之心,“寂然至无”是天地万物运化的根本。而只有在运动停息之时,这一本体才能被认识到。
孔颖达在注疏时虽然否定了王弼的“无”,但同样强调“寂然不动”是天地之心。
以王弼、孔颖达为代表的这一讲法到了宋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胡瑗首先将代表“生成万物”之原则的“天地之道”与“天地之心”联系起来。《周易口义》讲:
天地以生成为心,故常任阳以生成万物。今复卦一阳之生潜于地中,虽未发见,然生物之心于此可得而见也。
胡瑗“直接将‘天地之心’与‘天地之道’等同,皆释为生成的原则,而生成本身即是充满生命力的活动”。“天地之心”是《周易》中的重要观念,而“生”也是《周易》的重要命题。《系辞》讲“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我们可以看到,胡瑗将“生”与“天地之心”连接在一起。
胡瑗这一讲法在宋代颇为普遍。欧阳修、邵雍、张载、二程、胡宏等人也都将“生”和“天地之心”做了直接的连接。这些都是朱子思想的“滥觞”。
关于“天地之心”这一命题,陈来先生指出朱子“不取伊川易传天地生物之心说,而取明道天地以生物为心说”。“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命题是朱子仁说的宇宙论基础,朱子强调“天地以生物为心”,更加突出“生”的地位。“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概念在朱子思想当中具有“枢纽性”地位。
为了进一步探讨“理气强弱”、理之主宰等问题,关于“天地之心”,朱子如下这些讲法需要我们注意。
首先,朱子强调确有天地之心存在,而且这天地之心仅以生物为内容。《语类》有:
道夫言:“向者先生教思量天地有心无心。近思之,窃谓天地无心,仁便是天地之心。若使其有心,必有思虑,有营为。天地曷尝有思虑来!然其所以‘四时行,百物生’者,盖以其合当如此便如此,不待思维,此所以为天地之道。”曰:“如此,则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又如何?如公所说,祇说得他无心处尔。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又却自定。程子曰:‘以主宰谓之帝,以性情谓之乾。’他这名义自定,心便是他个主宰处,所以谓天地以生物为心。中间钦夫以为某不合如此说。某谓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一元之气,运转流通,略无停间,只是生出许多万物而已。”问:“程子谓:‘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曰:“这是说天地无心处。且如‘四时行,百物生’,天地何所容心?至于圣人,则顺理而已,复何为哉!所以明道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说得最好。”问:“普万物,莫是以心周遍而无私否?”曰:“天地以此心普及万物,人得之遂为人之心,物得之遂为物之心,草木禽兽接着遂为草木禽兽之心,只是一个天地之心尔。今须要知得他有心处,又要见得他无心处,只恁定说不得。”
这段对话涉及了“天地之心”的诸多方面,对我们理解这一问题十分重要。朱子让学生考虑天地有心、无心的问题,学生认为仁就是天地之心。从内容上来讲,朱子不会否认学生的看法,但是,学生的论述里有否认“天地之心”这一范畴存在意义的倾向,认为天地没有思虑,讲“天地之道”更为恰当。朱子则从经典内容的方面强调天地之心、天地之情等说法的必要性,强调天地之心的存在。在朱子看来,可以说天地无心,这是强调天没有意志性的作用。在《语类》另一处,朱子讲“天地之心不可道是不灵,但不如人恁地思虑”,即是强调天地之心不具有思虑营为的一面。同时,这句话也谈到了朱子与张南轩之间关于“天地以生物为心”的讨论,这里朱子重申了他的观点,即天地之心以生物为内容,并且“别无勾当”,仅以“生物为心”。朱子甚至讲:
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
朱子在这里模仿“《诗》三百,一言以蔽之”的语气,再次强调“生”作为天地之心的唯一内容。天地之心不仅以“生”为内容,而且这一“生”是不间断的,不仅仅是“一阳来复”时才有,而是无时不有,只是于“一阳来复”之时更易被人认识。
其次,朱子与黄道夫的这段对话还提示我们,“天地之心”具有“主宰”义,就是指天地生物的不停息、不间断。陈来先生在《仁学本体论》中指出:
在中国哲学中,天地之心的概念并不意味着天地之心有意识、能知觉、能思维,或是一种精神。“天地之心”可以只是指天地、宇宙、世界运行的一种内在的主导方向,一种深微的主宰趋势,类似人心对身体的主导作用那样成为宇宙运行的内在主导,同时天地之心也是宇宙生生不已的生机和动源。
朱子思想当中的“天地之心”完全符合陈来先生对中国哲学中“天地之心”的阐释。在朱子看来,没有天地生物之心,宇宙万物的生长就会缺乏“条理”,就会出现混乱,天地之心在世间的直接体现就是这一条理。在这个意义上,天地之心也就是天地之理,天地之心对事物的主宰也就是理对事物的主宰,而天地之心的主宰作用体现在“生出许多万物”、宇宙气化的不停息。我们就此可以推论,理对于气的主宰,在朱子看来,也就是生物的不停息,“生”是主宰的根本含义。《语类》中黄道夫问答的上一条就是对这点的直接说明:
问:“天地之心,天地之理。理是道理,心是主宰底意否?”曰:“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谓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别有个理,理外别有个心。”又问:“此‘心’字与‘帝’字相似否?”曰:“‘人’字似‘天’字,‘心’字似‘帝’字。”
程颐讲“以主宰谓之帝”,朱子和程子都强调宇宙气化流行有一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生物之心”,实质上就是“理”。这也提示着我们,究竟需要从什么意义上理解理对于气的主宰义,即朱子那里理对于气的主宰不能被理解为理对于气的控制,或人之于木偶般的操作。在朱子那里,理对于气终究没有主动性的“营为”“情义”“作用”,只是在生物之时,这个生理就随之凝聚到了气之上,全体皆具于具体的气之中,只是不能当下完全呈现,也就是“气强理弱”;而持续不断地生成所代表的主宰之义,以及任何一个具体的生成都不能不禀得此理(纵使不能完全显现,也不能不禀理以生),则是最根本上的“理强气弱”。《语类》讲:
天地所以运行不息者,做个甚事?只是生物而已。物生于春,长于夏,至秋万物咸遂,如收敛结实,是渐欲离其本之时也。及其成,则物之成实者各具生理,所谓“硕果不食”是已。夫具生理者,固各继其生,而物之归根复命,犹自若也。如说天地以生物为心,斯可见矣。
只有具备了“生理”,才有了存在之可能,万物“无所逃于”生理,有了这样一个理的亘古亘今之作用,才能保证生生的永不停息。
这里还有个问题需要解答。既然天地之心就是主宰,就是理,而且天地仅以生物为心,我们又知道朱子以及理学的理不仅有主宰的含义,还有具体的伦理内容,尤其是人性论上的性善问题就直接奠基于天理之上(“性即理”),那么这个“生”、这个主宰性的含义怎么和伦理挂钩呢?这也就是我们必须指出的第三点,即“生”“天地以生物为心”是朱子宇宙论、本体论与人性论、心性论之间的枢纽,朱子以“仁”为核心的伦理学即奠基于以“生”为中心的宇宙—本体论之上。这点陈来先生已经做了详细的说明,我们上面所引的材料也都谈到了这一点,即人是禀受天地之心来作为自己的心的,仁就是生理在人身上的落实。人心必仁,是因为受天地之心而生,朱子之《仁说》以及其他书信文章都对这一问题有着详细的展开,“天地生物之心是仁也,人之禀赋,接得此天地之心,方能有生。故恻隐之心在人,亦为生道也”,这样的讲法在朱子那里应该是确定的。朱子对于“乾”之“四德”与“五常”关系的论述也可以看成对这一问题的展开。朱子在有些地方甚至表达得更强烈,如认为“纯粹至善”无他,其之所以能够成立,就在于“生”。“生”的伦理学意涵在朱子那里是十分明确的。
在《答张敬夫》中朱子言:
复见天地之心之说,熹以为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虽气有阖辟,物有盈虚,而天地之心则亘古亘今未始毫厘之间断也。故阳极于外而复生于内,圣人以为于此可见天地之心焉。盖其复者,气也;其所以复者,则有自来矣。向非天地之心生生不息,则阳之极也,一绝而不复续矣,尚何以复生于内而为之阖辟之无穷乎?
朱子在这段话中直接以“天地之心”为阴阳阖辟之所以然,强调天地生物之心作用的永恒存在。在语言上,朱子对于“天地之心”与“阴阳”关系的描述,与其在“一阴一阳之谓道”命题下论述“理”与“气”的关系是何其类似。结合对“一阴一阳之谓道”以及“理生气”的论述,我们可以确认,“天地以生物为心”实际上就是“理生气”,只不过“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命题扩大了“理生气”这一表述的内涵和外延,更能够将“天道”与“人道”“事实”(实然)与“价值”(应然)联系起来,打通天人。在“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命题下,我们更能看到朱子思想各个部分之间的联系,看到“理生气”的特殊意义。在“生”之规定下,朱子思想各部分环环相扣,其“解释力”也由此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