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历史观:天理视域下的历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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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天地以生物为心

《周易·复卦》:“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弼注释道: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魏〕王弼、〔晋〕韩康伯、〔唐〕孔颖达:《周易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32页。


王弼“以无为本”,强调“静”为天地之心,“寂然至无”是天地万物运化的根本。而只有在运动停息之时,这一本体才能被认识到。

孔颖达在注疏时虽然否定了王弼的“无”,但同样强调“寂然不动”是天地之心。孔颖达言:“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者,此赞明复卦之义。天地养万物,以静为心,不为而物自为,不生而物自生,寂然不动,此天地之心也。(《周易正义》,第132页)孔颖达这里用“自为”“自生”来描述“天地之心”也需要我们注意。孔颖达对这一非“无”的天地之心的描述,或许继承了郑玄的相关讲法。关于“天心”“天地之心”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即在较早的儒学传统中,董仲舒直接将“天心”与“仁”连接起来。他讲:“天,仁也;仁,天心。”(〔汉〕董仲舒、〔清〕苏舆:《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12月,第161页)而在《礼记·礼运》当中则有“人者,天地之心也”。

以王弼、孔颖达为代表的这一讲法到了宋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胡瑗首先将代表“生成万物”之原则的“天地之道”与“天地之心”联系起来。参见陈睿超:《胡瑗〈周易口义〉研究》,北京大学硕士论文,第48页。《周易口义》讲:


天地以生成为心,故常任阳以生成万物。今复卦一阳之生潜于地中,虽未发见,然生物之心于此可得而见也。〔宋〕胡瑗、倪天隐:《周易口义》卷五,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中心:《儒藏精华编》第三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9月,第157页。


胡瑗“直接将‘天地之心’与‘天地之道’等同,皆释为生成的原则,而生成本身即是充满生命力的活动”《胡瑗〈周易口义〉研究》,第48页。。“天地之心”是《周易》中的重要观念,而“生”也是《周易》的重要命题。《系辞》讲“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我们可以看到,胡瑗将“生”与“天地之心”连接在一起。

胡瑗这一讲法在宋代颇为普遍。欧阳修、邵雍、张载、二程、胡宏等人也都将“生”和“天地之心”做了直接的连接。陈来先生在《论宋代道学话语的形成和转变》一文中对此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说明(见氏著《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第90—91页),此处不再铺陈材料。我只想对陈先生之观点与材料做一补充,即将“天地之心”和“生”连接起来,在宋代儒学传统中可能更早,也就是在以胡瑗为代表的宋学奠基时期,这一观点就已经出现。同时,我们也可以发现,宋代儒学当中特别强调“生”代表的精神面向,这点在宋代儒者对《论语》“逝者如斯夫”的解释当中可以看到,前引《论语集注》中的解释即为一例。关于朱子思想当中“生”的位置,近来学者多有关注,如王锟的《“天地以生物为心”——朱熹哲学的“生本论”》(《哲学研究》,2006年第2期)。这些都是朱子思想的“滥觞”。

关于“天地之心”这一命题,陈来先生指出朱子“不取伊川易传天地生物之心说,而取明道天地以生物为心说”《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第79页,注①。。“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命题是朱子仁说的宇宙论基础,朱子强调“天地以生物为心”,更加突出“生”的地位。同上书,第91页。“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概念在朱子思想当中具有“枢纽性”地位。

为了进一步探讨“理气强弱”、理之主宰等问题,关于“天地之心”,朱子如下这些讲法需要我们注意。

首先,朱子强调确有天地之心存在,而且这天地之心仅以生物为内容。《语类》有:


道夫言:“向者先生教思量天地有心无心。近思之,窃谓天地无心,仁便是天地之心。若使其有心,必有思虑,有营为。天地曷尝有思虑来!然其所以‘四时行,百物生’者,盖以其合当如此便如此,不待思维,此所以为天地之道。”曰:“如此,则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又如何?如公所说,祇说得他无心处尔。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又却自定。程子曰:‘以主宰谓之帝,以性情谓之乾。’他这名义自定,心便是他个主宰处,所以谓天地以生物为心。中间钦夫以为某不合如此说。某谓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一元之气,运转流通,略无停间,只是生出许多万物而已。”问:“程子谓:‘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曰:“这是说天地无心处。且如‘四时行,百物生’,天地何所容心?至于圣人,则顺理而已,复何为哉!所以明道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说得最好。”问:“普万物,莫是以心周遍而无私否?”曰:“天地以此心普及万物,人得之遂为人之心,物得之遂为物之心,草木禽兽接着遂为草木禽兽之心,只是一个天地之心尔。今须要知得他有心处,又要见得他无心处,只恁定说不得。”《语类》,第4—5页,


这段对话涉及了“天地之心”的诸多方面,对我们理解这一问题十分重要。朱子让学生考虑天地有心、无心的问题,学生认为仁就是天地之心。从内容上来讲,朱子不会否认学生的看法,但是,学生的论述里有否认“天地之心”这一范畴存在意义的倾向,认为天地没有思虑,讲“天地之道”更为恰当。朱子则从经典内容的方面强调天地之心、天地之情等说法的必要性,强调天地之心的存在。在朱子看来,可以说天地无心,这是强调天没有意志性的作用。在《语类》另一处,朱子讲“天地之心不可道是不灵,但不如人恁地思虑”同上书,第4页。,即是强调天地之心不具有思虑营为的一面。同时,这句话也谈到了朱子与张南轩之间关于“天地以生物为心”的讨论对于“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说法,张栻开始并不认同,朱子与张栻就这一问题曾反复讨论。讨论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可以参看陈来先生《论宋代道学话语的形成和转变》一文。,这里朱子重申了他的观点,即天地之心以生物为内容,并且“别无勾当”,仅以“生物为心”关于天地有心、无心,余敦康先生认为,天地大化流行过程,是一个客观的自然过程,无所主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天地无心;但是,就天地以生物为本而言,阴阳交感,运行不息,也确实有个生物之心,这就是客观的规律,自然的功能,也就是宇宙的心。(余敦康:《内圣外王的贯通——北宋易学的现代阐释》,第283页,转引自《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第91页)我们看黄道夫记录的这条材料,也是强调宇宙之心的规律性与条理性,而朱子对天地之心的说明,完全符合余先生此段的论述。。朱子甚至讲:


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语类》,第85页。


朱子在这里模仿“《诗》三百,一言以蔽之”的语气,再次强调“生”作为天地之心的唯一内容。天地之心不仅以“生”为内容,而且这一“生”是不间断的,不仅仅是“一阳来复”时才有,而是无时不有,只是于“一阳来复”之时更易被人认识。《文集》卷四十《答何叔京》中朱子对这一点有详细说明,此处不再展开。

其次,朱子与黄道夫的这段对话还提示我们,“天地之心”具有“主宰”义,就是指天地生物的不停息、不间断。陈来先生在《仁学本体论》中指出:


在中国哲学中,天地之心的概念并不意味着天地之心有意识、能知觉、能思维,或是一种精神。“天地之心”可以只是指天地、宇宙、世界运行的一种内在的主导方向,一种深微的主宰趋势,类似人心对身体的主导作用那样成为宇宙运行的内在主导,同时天地之心也是宇宙生生不已的生机和动源。陈来:《仁学本体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6月,第227页。陈来先生在《天心第六》一章中系统地论述了中国哲学史当中关于“天心”的阐释,尤其突出了朱子对于“天地之心”的解释。本书在最初的写作中受到陈来先生《论宋代道学话语的形成和转变》一文的影响,当时《仁学本体论》尚未出版,但在相关结论上与陈来先生此作一致。本书观点当看作完全得益于陈来先生。需要指出的是,朱子对于“天地之心”的阐释还未完全像陈来先生那样,站在“仁本论”的立场之上。


朱子思想当中的“天地之心”完全符合陈来先生对中国哲学中“天地之心”的阐释。在朱子看来,没有天地生物之心,宇宙万物的生长就会缺乏“条理”,就会出现混乱,天地之心在世间的直接体现就是这一条理。在这个意义上,天地之心也就是天地之理,天地之心对事物的主宰也就是理对事物的主宰,而天地之心的主宰作用体现在“生出许多万物”、宇宙气化的不停息。我们就此可以推论,理对于气的主宰,在朱子看来,也就是生物的不停息,“生”是主宰的根本含义。《语类》中黄道夫问答的上一条就是对这点的直接说明:


问:“天地之心,天地之理。理是道理,心是主宰底意否?”曰:“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谓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别有个理,理外别有个心。”又问:“此‘心’字与‘帝’字相似否?”曰:“‘人’字似‘天’字,‘心’字似‘帝’字。”《语类》,第4页。


程颐讲“以主宰谓之帝”,朱子和程子都强调宇宙气化流行有一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生物之心”,实质上就是“理”。这也提示着我们,究竟需要从什么意义上理解理对于气的主宰义,即朱子那里理对于气的主宰不能被理解为理对于气的控制,或人之于木偶般的操作。在朱子那里,理对于气终究没有主动性的“营为”“情义”“作用”,只是在生物之时,这个生理就随之凝聚到了气之上,全体皆具于具体的气之中,只是不能当下完全呈现,也就是“气强理弱”;而持续不断地生成所代表的主宰之义,以及任何一个具体的生成都不能不禀得此理(纵使不能完全显现,也不能不禀理以生),则是最根本上的“理强气弱”。《语类》讲:


天地所以运行不息者,做个甚事?只是生物而已。物生于春,长于夏,至秋万物咸遂,如收敛结实,是渐欲离其本之时也。及其成,则物之成实者各具生理,所谓“硕果不食”是已。夫具生理者,固各继其生,而物之归根复命,犹自若也。如说天地以生物为心,斯可见矣。《语类》,第1790页。


只有具备了“生理”,才有了存在之可能,万物“无所逃于”生理,有了这样一个理的亘古亘今之作用,才能保证生生的永不停息。

这里还有个问题需要解答。既然天地之心就是主宰,就是理,而且天地仅以生物为心,我们又知道朱子以及理学的理不仅有主宰的含义,还有具体的伦理内容,尤其是人性论上的性善问题就直接奠基于天理之上(“性即理”),那么这个“生”、这个主宰性的含义怎么和伦理挂钩呢?这也就是我们必须指出的第三点,即“生”“天地以生物为心”是朱子宇宙论、本体论与人性论、心性论之间的枢纽,朱子以“仁”为核心的伦理学即奠基于以“生”为中心的宇宙—本体论之上。这点陈来先生已经做了详细的说明,我们上面所引的材料也都谈到了这一点,即人是禀受天地之心来作为自己的心的,仁就是生理在人身上的落实。人心必仁,是因为受天地之心而生,朱子之《仁说》以及其他书信文章都对这一问题有着详细的展开,“天地生物之心是仁也,人之禀赋,接得此天地之心,方能有生。故恻隐之心在人,亦为生道也”同上书,第2440页。,这样的讲法在朱子那里应该是确定的。朱子对于“乾”之“四德”与“五常”关系的论述也可以看成对这一问题的展开。关于朱子对“四德”的讨论,参看陈来先生《朱子思想中的四德论》《朱子四德说续论》两篇文章。朱子在有些地方甚至表达得更强烈,如认为“纯粹至善”无他,其之所以能够成立,就在于“生”。《文集》卷四十七,第2300页。“生”的伦理学意涵在朱子那里是十分明确的。

在《答张敬夫》中朱子言:


复见天地之心之说,熹以为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虽气有阖辟,物有盈虚,而天地之心则亘古亘今未始毫厘之间断也。故阳极于外而复生于内,圣人以为于此可见天地之心焉。盖其复者,气也;其所以复者,则有自来矣。向非天地之心生生不息,则阳之极也,一绝而不复续矣,尚何以复生于内而为之阖辟之无穷乎?《文集》卷三十二,第1393页。朱子与张栻信中对这一问题多有讨论。


朱子在这段话中直接以“天地之心”为阴阳阖辟之所以然,强调天地生物之心作用的永恒存在。在语言上,朱子对于“天地之心”与“阴阳”关系的描述,与其在“一阴一阳之谓道”命题下论述“理”与“气”的关系是何其类似。结合对“一阴一阳之谓道”以及“理生气”的论述,我们可以确认,“天地以生物为心”实际上就是“理生气”,只不过“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命题扩大了“理生气”这一表述的内涵和外延,更能够将“天道”与“人道”“事实”(实然)与“价值”(应然)联系起来,打通天人。在“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命题下,我们更能看到朱子思想各个部分之间的联系,看到“理生气”的特殊意义。在“生”之规定下,朱子思想各部分环环相扣,其“解释力”也由此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