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会隐痛的才叫伤
天不遂人愿，世总违我心……青嫘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她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伸手一摸，是眼泪。也许是珠珠的，也许是秀桔的，总之不会是她自己的。时间这个“小偷”，不仅“偷”走了那个珍珠般熠熠发光的青嫘，还“偷”走了她珍珠般熠熠发光的眼泪。
一想起秦昊然，青嫘脑海里浮现的竟全是和他亲热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喜欢的颜色哪种款式的衣服，他爱看的书爱吃的菜，他们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甚至他的小名他的生日……
火车情缘，她点点头，是的。原本是二维世界里的两条平行线，突然改变方向出现交叉点，这得归功于那个神奇的年代里神奇的绿皮火车。然而相交是暂时的，从长远来看，平行线终究会恢复平行的状态——平行才是永远的。这是平行线的宿命，还是绿皮火车错了？这样的故事有多少呢？一定不止青嫘和秦昊然，一定数不胜数。
激情过后，留下一地鸡毛。曾经以为自己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其实只是被爱情的假象蒙蔽了双眼，青春期的冲动——那是身体里的荷尔蒙在起作用，就像给你注射了一管强力的致幻剂，眼前的一切美好都不过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转瞬即逝……
当青嫘得知秦昊然为了妹妹，到系里办理了退学手续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第一次用力的争吵。说起来有些玄妙，恋爱的姿势总是别出心裁，出奇制胜，争吵的姿势却是千篇一律，乏善可陈。
青嫘的淑女人设一下子崩塌了。没有哪个女人不愿做个淡雅如菊的淑女，如果她做不到，甚至变成个泼妇悍妇，那全都是男人的错。一直在青嫘脑子里盘旋的这个理论，应该就来源于这次争吵。
“为什么？为什么必须牺牲一个！必须牺牲的那一个为什么非你不可！”青嫘激动得团团转，心里的那只小恶魔一下子控制了她的头脑她的身体。
她也想过秦昊然退学后的人生，就要像抛物线一样，从最高处一路向下回到原点。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她不愿和秦昊然分开，就像一个公主不可能缺少了忠实的侍卫。
她能想到的是，周末要和宿舍里那个胖乎乎没有男生追求的胡小敏呆在一起，墙上的传呼器里不再传出宿管阿姨惊天动地的呼叫：“三零八的阮青嫘，三零八的阮青嫘，楼下有人找，有人找！”然后穿上漂亮的衣裙，脸上化着淡妆，刚洗过的头发蓬松飘逸，在小敏她们羡慕的眼神里施施然走出宿舍。
晚上必须是要晚回的，在宿舍楼前面和其他恋人们一样，依依难舍，如胶似漆，直到宿管阿姨下了最后通牒，这才不得以挣脱男生的手，从半闭的宿舍楼大门鱼贯而入——每次晚归都值得炫耀，因为只有受欢迎的女孩才会这样。
她将收不到玫瑰和好玩有趣的礼物，在所有她认为重要的有意义的日子。再没有人冬天带她赏雪，春天带她去看杨花，还在她耳边低语——杨花好美，好纯洁，就像你一样……
她还想让他换上藏青色民国长衫，围上白围巾，和打扮成冷清秋模样的自己，在雪地里堆雪人，掷雪球，拍照，玩耍嬉闹……那样民国风的恋爱她永远谈不够……
也再不会有人为她从潋滟湖底打捞诗人的灵魂……她要一直孤孤单单，没人陪她去食堂，上自习，看电影，生病了也要自己挣扎着去校医院，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同学中有几个在谈异地恋，青嫘一一看在眼里，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总有别的办法可以想，你妹妹可以申请助学金，如果不够，她可以像你那样打工挣钱——”
“就算她申请到了助学金，也是不够的，”秦天然打断她的话，“我不希望嫣然出去打工！现在社会那么乱，她一个小女孩，到处去打工不安全，又太辛苦——那种辛苦我最清楚。再说，我父母身体不好，身边必须有人照顾！”
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噪音，说，“在我们那个小地方，重男轻女的现象很普通，嫣然从小就不受重视，缺少关爱。家里有什么吃的，穿的，都紧着我先吃，先挑。她很懂事，从来不抱怨。没有新衣服，就把我的旧衣服改改穿在身上——她长得出众，就算把个麻袋穿在身上，也是好看的！有好吃的总让我先吃，哥哥，你先吃，她说。有剩下的就吃剩下的，没有就饿着……家务她全包了，再累也不喊一声苦……”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再说，她的专业比我好，以后会更有前途，她才是我们家的希望……”
“姐姐，你来了！”青嫘的耳边回响起秦昊然妹妹的声音。那天她麻利地接过青嫘手里的行李，脸上带着一种太阳般温暖而明亮的笑容，笑声就像一把搅拌着咖啡的银勺子，碰到骨瓷杯壁发出的声音那样清脆。
她像家里的女主人一样安排着一切，做饭做菜，洗碗打扫，还为青嫘端来洗脸水，在床上铺上干净的带着太阳气息的被褥……那样周到而老练，跟她只有十五六岁高中生的身份完全不符。
“以前我还小，在家做不得主，只能眼看着她吃苦……现在不同了，父母老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必须要为她做点什么！”秦昊然果断地下了结论，不容置疑。
“再说，凭我的能力，就算离开了学校，在社会上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这句话提醒了青嫘。是的，在她眼里，秦昊然果然是块金子，即使暂时蒙尘，也不会就此变成一块土圪塔。总有一天风会吹走表面的尘土，恢复它煜煜生辉的本质。又因经过时光的沉淀变得价值不菲，炙手可热。想到这里，不觉缓和了情绪，萌生出新的希望来。
秦昊然又信誓旦旦地对青嫘说：“我要挣多多的钱，买房，买车，把你和我们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
“我要带院子的大房子！”青嫘果然激动起来。
“好！就买带院子的大房子！我们在院子里养鸡，种花，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们一天天变老。”
那次的争吵就此结束，青嫘沉浸在秦昊然编织的美梦里，脸上露出最幸福的笑容……
可是没等到秦昊然为她买来带院子的大房子，甚至没等到他在云华站稳脚根，青嫘身边已经有了另外的追求者。公主的身边怎可能缺少了忠实的侍卫？
秦昊然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悄悄从云华回到BJ，又在一个晚上，尾随着青嫘来到潋滟湖，借着路灯眼看着她和一个戴着眼镜个子高高的男生碰面……他抡起脚下被人丢弃的啤酒瓶，气极地朝那个男生头上砸去……他们之间第二次激烈的争吵就此爆发。
好在那个男生伤得不重，只是擦破点皮，流了几滴血，到校医院上了点药便没事了。男生自知理亏，没找秦昊然的麻烦，很快便知难而退，消失在青嫘的视线里。
秦昊然向青嫘做了深刻的检讨，青嫘默默地表示接受。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秦昊然的性格里还有暴戾的一面，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他像嗅觉灵敏的猎犬一样追踪，像凶猛冷酷的老虎一样搏击。也许再也无法摆脱掉他了，青嫘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倒也听话地收了心，从此绝了劈腿的念头，一心一意和秦昊然经营起异地恋来。
至于第三次……青嫘努力回忆着——第三次是……可气！那段记忆明明就在眼前，刚要伸手去抓，没想到它像兔子一样乖觉，听到点动静马上蹦跳起来，飞快地逃走……只有一段对话变得出奇地清晰，也不记得发生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
“阿姨，我想……和青嫘在一起！”秦昊然弱弱地说了句。
“你和青嫘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妈妈也不看秦昊然，倒是扭头狠狠地剜了青嫘一眼。
“我们打算，打算结婚！”依旧是弱弱的声音。
“结婚！就算现在允许大学生结婚，可你凭什么娶我家青嫘！”妈妈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妈妈，不要那么物质好吗！”青嫘忍不住开了腔。
“物质？我问他要过房，要过车吗！我很浪漫的。小伙子，我只问你，你能带青嫘去南极看欧若拉吗？青嫘喜欢企鹅，你能养只企鹅给她当宠物吗！你不会连欧若拉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你能带她去看大阪看樱花，南法看薰衣草吗？”
想来妈妈看电视剧电影看得多了，时髦的新名词一个接一个地从她嘴里往外蹦着。
“妈妈！”青嫘抗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看欧若拉，企鹅，还有什么大阪樱花，南法薰衣草？”
“好吧，”妈妈缓和了口气，“青嫘都跟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考上了BJ的大学，只念了一年就退了学，因为家里贫困，只能供一个孩子念书。你回到云华，进了家什么外贸公司打工——”
“昊然很能挣钱的！”青嫘说，“才工作一年多，不光给妹妹付清了学费、生活费，还把父母从乡下接来自己身边照顾。”
“我妹妹考上了BJ的医科大学！”秦昊然一提起妹妹来就满眼放光，甚至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第一年就拿到了奖学金，很快要出国当交换生了。”
“她从小就立志当一名医生，成绩也好，是云华中学最优秀的学生，历年得的奖状贴满了家里整面的墙！村里的人都说，我妹妹要人品有人品，要才华有才华，只怕比我还强许多！”
“的确难得！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子，多数还整天宅在家里打游戏，赖在妈妈怀里撒娇呢！而你就能肩负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了。想来你以后也会一门心思对青嫘好的。”
青嫘和秦昊然同时松了口气。
“你爸妈爱喝什么茶，普洱还是铁观音？”
“乡下人，不常喝茶。”昊然嗫嚅道。
“青嫘爱喝咖啡，跟她爸爸一样，爱讲究个小资情调调。喝咖啡的时候，总要配上糕点。她喜欢在客厅的花瓶里插满鲜花。你爸妈会允许她这样吗？他们能保证不让青嫘吃隔夜的剩饭菜吗？青嫘每天都要吃几个进口水果，你敢保证你不是拿地瓜当菠萝吃的那种人吗？你究竟能拿什么对青嫘好呢？”
昊然懵住了，青嫘则涨红了脸，咬咬嘴唇，强忍着没开口。
“以后你们都会很忙，孩子自然是老人带着，他们能教孩子说英语，弹钢琴，带孩子去听音乐会，看画展吗？只怕孩子什么都没学会，倒先会说满口的乡下土话了吧——青嫘，你坐下！”
“说了这么多，我并未提过一句房子，车子的事情，我很浪漫的！这一点青嫘很像我。她宁愿嫁给爱情。若干年以后，她才发现，除了衰老，一无所有。每天出门前默默唱几遍“我很幸福，真的幸福”，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幸福……”
果然是一段得不到父母祝福的爱情！可是，就这样……他们说服你了吗？你退缩了？
秦昊然离开后，青嫘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开始胡思乱想——假如我们真的在一起了，等时间一长，荷尔蒙的作用一点点消退，我就会发现，他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优秀男人，那块暂时蒙尘的金子，其实只是块普普通通的土圪塔！
那些吸引我的殷勤和恭维一天少似一天。惭惭地，家庭琐事会将我的爱一点一点消磨，冲淡……何况我们又是一对贫贱夫妻——百事哀！他承担着改善原生家庭生活质量的重任，而我明显不是那种能支撑起半边天的强悍女人。
他会变得一身臭毛病：能力有限，给不了我想要的一切，还不配合改造，无可救药。然后我会不停跟他争吵，说他不关心我，说他爱上别人了。他只好躲在外面不敢回家，然后果然爱上别人了……然后我们互相憎恨，互相伤害，痛苦万分——跟多数普通人的婚姻没有两样！
如果我们有了孩子……那对孩子来说，一对吵闹不休的父母，和一个飘摇不定的家庭，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我爸妈，还有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然后，就等时间来为这段无果的所谓爱情挖一个坟，和那些变得死灰般冰冷的回忆一同葬下，渐渐长满荒草，无人祭奠……
够了够了！青嫘用力甩甩头，不要再想这些，它们快把我烦死了！我要出去透透气！
青嫘刚走下楼梯就迎面碰到了王伯。王伯一见青嫘，忙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对她说：
“我发现这两天一直有个陌生人在小区里转悠，鬼鬼祟祟的，不像个好人。前几次就是这样，结果一次是老唐家被撬——那天他还在外地出差呢，现金，还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席卷一空。”
“一次是小杨家进了贼，他正好在家，就和窃贼扭打在一起，头被打破，血流了一地，牙还被打掉几颗！所幸那窃贼是个胆小的，见小杨一副不要命的样子，瞅了个空子逃走了。瘦子常年不在家，家里没什么可偷的，那可恨的小贼就打开水笼头把浴缸注满水，又把他的电视扔在里面泄愤！水从浴缸里溢出，淹了瘦子整个屋子不算，还流到楼下住户的家里……”
“这次只怕又来了个踩点的小偷！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晚上早点回家，睡觉前记得锁门关窗户啊！”
青嫘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点点头。
“想当年我们这幢宿舍大楼有多风光，多气派，号称朝阳路上头一家！”王伯一边上楼一边兀自说道，“再看看现在，墙皮掉了那么大一块也没人理会，一下大雨家家漏水！天台的地砖也是稀烂的，去晒个被子走在上面都要提心吊胆，生怕一脚踩下来，地砖就像冰面一样裂开……”
“小区破败了，保安也撤了，监控器也搬走了，小偷猖狂，人人自危……唉，这世道变化太快，看不懂了……”
青嫘下意识地扭头，看着那幢墙皮脱落的宿舍楼，恍惚看到有一个身影，正顺着楼体侧面的管道往上爬去……那个身影似曾相识——她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是他，秦昊然！
“昊然……”当秦昊然推开窗户跳进房间的时候，青嫘被吓得几乎昏厥过去……“你，你怎么上来的！”青嫘的家在三楼。秦昊然顺着外墙上安装的管道，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到三楼青嫘房间的窗户……
“你就一点不怕吗？”青嫘惊魂未定。
“我不怕！青嫘，我来救你了，我要把你带走！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话未落音，妈妈闻讯跑过来，尖叫一声后，爸爸也出现了，三个人顿时拉扯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她心里没有感动，没有惊喜，反而感到害怕。他果然像猎犬，像老虎，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不顾一切……我真的再也无法摆脱掉他了……
青嫘再一看，那个人影消失了，脑子里的所有影像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算了，还是以后再想吧，我只想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