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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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藤本小女孩

青嫘来到默匠,却寻不见芳婷。那个名叫修凡的年轻帅气的咖啡师说,老板一早来过电话,说今天想休息一天,就不到店里来了。青嫘便向他要来芳婷的地址。

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她的日子果然过得随性自在!青嫘心想。这个叫修凡的小伙子,长得就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般,连名字也像极。

今天青嫘特意穿了条深色的,略显老气的连衣裙。一路上,她发现男人们的眼光再不愿在她身上停留,哪怕是不经意地一瞥呢——都没有!

自从青嫘长成了青春少女,男性的目光就一直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她身上。她不用扭头就能感觉到身后如火般灼热的注视,她就会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扬起了下巴,越发像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明明就在几天前,她还在享受来自异性的关注。没想到遭遇了那场大雨之后,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眼前的一切天翻地复。她成了一个被抛弃的中年女人。老男人不屑一顾,而小男人对她,满满的除了同情,就是怜悯……

她的脚步也变得不再自信。改变她的,不知是心绪,还是时间的力量更大些。时间是缓慢的消解,一点一点地,在光洁的面容上雕刻出皱纹。而心上的那些皱纹,似乎就在一夜之间疯长起来。衰老说来就来了,就像个没有预约的客人。

芳婷的家位于城西的新区。大约十几年前那里还是一大片农田,如今竟变得高楼林立,行人熙熙。青嫘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时竟迷了路,只得找了个年长的路人打听,又按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原来这就是修凡口中的“莫奈花园”啊,青嫘赞道,名字诗情画意,小区也极安静雅致!灵河从一旁蜿蜒流过,两岸树木葱茏,绿草茵茵。再往里走,可以看到小区里错落布局着数十栋两层小洋楼,栋栋风格迥异,自带私家花园。

青嫘在其中一栋停下来。这栋小楼被茂盛的爬山虎、青苔和蔷薇的枝蔓密密地爬满,只露出几扇窗洞,以及偶尔几片褚红色的砖墙。白漆剥落的一圈木质栅栏,围起一个花木纷繁的花园。她先看看大门边上的门牌号码,果然,这就是芳婷的家了!正要伸手推门,才发现竟是虚掩着的。

素嫘走进院子,踏上一条碎青石板路,看到楼前的一个花架下,芳婷正朝她挥手。“青嫘,快到这里来!”她喊道。

芳婷穿了件粉色雪纺碎花连衣裙,领口一圈木耳花边,前襟修饰着重叠荷叶边,搭配珍珠单排扣,袖口也拼接了荷叶边,清新俏皮得就像清晨郊外带露的野花,与青嫘梦境中的样子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一只小狗从芳婷身后飞快地跑过来。芳婷忙大喊“安妮,安妮,快回来,别吓到了客人!”

青嫘很快看清了安妮的模样:一只小个子胖得像肉丸一样的雪纳瑞,毛发有着冷灰与暖白相杂的颜色。它的脸因为没有明显的下巴显得滑稽,大鼻子周围一圈蓬蓬的白色毛发,像极了百岁老人的络腮胡,眉毛竖起像两把毛刷,又像两丛不羁的灌木,露出两个圆溜溜的黑色玻璃球一样的眼睛。

芳婷似乎爱极了它,为它剃去头顶和背上的毛发,看上去就像穿了件露肩的性感小毛衫。又在它那与身体相比显得细长的脖子上系了一条项链,细细的墨绿色皮绳,一端缀一朵皮制小花,双层的花瓣,上层是锈红色,下层是铁黑色,与它毛发的颜色很相称。

安妮抬头望着青嫘,怒气咻咻的喷着鼻子,喉咙里滚动着嚎嚎的声音,仿佛随时准备向她发动进攻。

青嫘反而被它逗得发笑,弯下腰摸摸它的光头——那种感觉就像在抚摸一匹上好的丝绒。“安妮乖!”她一边柔声说着。

安妮很快安静下来,开始围着青嫘打转,肉肉的小身体不时蹭她的腿,就像遇到熟人一样亲昵。青嫘有些自得地想,比起与人类交往捉襟见肘,我似乎更擅长与动物打交道。

芳婷走过来,见状不禁笑道:“怪了,安妮一向最护家的,见到生人就要狂吠,没想到见到你却温顺得很,看来它很喜欢你呢!”

“你是神算子吗?掐指一算就知道我要来!”青嫘玩笑道。

“我哪是哪门子神算子!你前脚刚出默匠,修凡就打电话过来,说你要来找我!我琢磨着,这个时间你也该到了!”

“我迷路了!早知道云华还有像莫奈花园这样神仙洞府一般的好地方,我肯定会更爱它一些!不过说真的,这几年云华变化好大!”

“这是新区,发展自然是快的。你一直在老城区呆着,怎知外面翻天地复的变化?走,我带你到园子里转转去,正好我要去干点活。”

青嫘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芳婷手里多了一个藤篮,里面放着修枝剪刀和棉手套。

“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起安妮。”青嫘挽住芳婷的另一只胳膊,两个人朝院子深处走去。

“它原本是我一个朋友买来给他儿子作伴的。才养了一年,小男孩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朋友只好把它塞给我。说什么我一个人生活太孤单需要陪伴,又有个大院子,再适合养狗不过。”

“一开始我是不愿意的。之前我见过它,一只雪纳瑞小杂串,腿细得像麻杆,灰色的绒绒毛零乱地炸开,活像一只ET版的外星大蜘蛛。我是资深颜控,你知道的啊,向来不喜欢长得丑丑的动物。以前看到别人牵着只雪纳瑞走过来,就会想,好丑啊,活像个小老头!我要是养狗,坚决不能养雪纳瑞……”

“可是我那朋友不顾我的反对,有一天牵着它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拎着它的全部家当——一个睡袋、几包衣服、一条狗链……当时我就心软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小狗背着它的睡袋四处去流浪吧!”

“于是它就在我家住下了。不用几天,她就用性格完完全全征服了我,还有令人称奇的聪慧。它能准确识别主人们脸上的微表情,高兴的,不高兴的,喜欢的,不喜欢的。这个本领让它在闯祸后极时逃过我的责罚,又总在恰当的时候出现,蹭来吃喝和热吻拥抱。”

“它爱站在窗前看风景,诗人一样发呆,哲学家一样思考,留给人类一个最意味深长的背影。我忍不住突发奇想,如果此时递给它一杯咖啡,它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去,翘起兰花指,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我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吸狗狂魔。终于应了那句话——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的。虽然一直像影子一样被忽略,最后还遭到抛弃,她那渴望与主人亲近的天性并末受到影响,依旧开朗乐观,热爱生活,不时闯些无伤大雅的小祸,但她马上会找你,给你一个肉肉的拥抱表示道歉……”

“那是因为安妮是条狗!”青嫘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狗不美丽,还可以可爱,而女孩不美丽,好男孩就不会有兴趣去了解她内心的美丽。倒是会吸引一些别有用心的渣男——”

“好了,青嫘,”芳婷嗔道,“今天不说那些丧气话。你刚病了一场,要好好疗愈身心,我也要彻底给自己放个假!”

“总之,”芳婷一说起安妮就两眼放光,“她太像绿山墙的红头发安妮,我常突发奇想,如果她会说话,她也会像安妮那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富有想象力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还夹带许多修饰过度的形容词。如果剃掉她脸上的乱毛,一定会露出藏在下面满脸的雀斑。除了头发不是红色的。‘红发事非多,没有红发的人是不能理解的’——听到这句台词我总忍不住要笑起来。”

安妮似乎知道我们在谈论它,兴奋地咻咻着,一路小跑冲在前面,很快消失在小路的尽头。等主人们慢悠悠走过来,却发现它蹲在地上,吐着舌头,喘着粗气,似乎已经等得心焦。一看到她们,又转身兴奋地向前冲去。

芳婷在一丛蔷薇前停住了。那丛蔷薇的花朵开出极浓丽的红得发黑的颜色,向上攀爬露出院墙,枝叶茂密如瀑,一时繁花簇簇,浓香袭人,引来狂蜂浪蝶环绕流连,显得热闹非凡。

芳婷笑道:“我喜欢蔷薇,喜欢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

“好美啊,”青嫘惊叹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古典红’?”

“这丛蔷薇名叫‘藤本小女孩’,”芳婷骄傲地介绍道,“我这院子里有各种颜色的蔷薇,白色的,浅黄的,粉红色的,浅紫色的,粉紫色的……可我后来发现,还是这种你管它叫‘古典红’的蔷薇,才是最美。”

“也是最适合油画的!”青嫘目不转眼,“古典红,其次是薄荷绿,孔雀蓝,玫瑰灰,要调出这几种颜色,可要费一番功夫了。”

“这个你在行,”芳婷笑道,“我只管设法将它们种活。就像这株‘藤本小女孩’,刚种下时,它的叶片有些发黄,显得无精打彩,枝条细弱无力。我给它浇水,施肥,除虫,慢慢地,它在我的小院里扎下了根,枝条上长出红色的苞芽,苞芽处抽出新叶,新叶一天天长大,又有更多的苞芽从根部的泥土里冒出来。”

“第二年五月的一天,第一批古典红的美丽花朵相约绽开,从此四季鲜花不断。夏末初秋‘小女孩’结出果实,果实成熟后种子掉落土中,孕育出新的生命。这样循环往复地,‘小女孩’一天天变得茂密丰饶起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蔷薇都能成活,有的很快枯萎,有的勉强支撑着活过一段时间后无疾而终。云华的气候并不适合蔷薇的生长,夏天的阳光过于灼热,容易将蔷薇的花蕾扼杀于襁褓。”

青嫘感叹道:“喜欢了就会用心,只要用了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芳婷点点头,又说:“我为它们拔去枯枝,怀着清理战场,掩埋阵亡士兵的心情。也有不惧环境巨变顽强活下来的,就像那几株来自千里之外深山里的野玫瑰,单是充足的阳光就能让它满足,夏天开出只有五片花瓣的粉白色花朵,最是简单素朴的,香气却最是浓郁,用来做玫瑰酱再好不过。”

“又在秋天结出长椭圆形的蔷薇果——可别小看了这些红色小浆果,我用它做出果酱,果酒,养颜甜汤还有糕点,大快朵颐的同时,还在博客上收获赞声一片。”

真好,青嫘心想,这里安安静静的,就好像被时光遗忘。全世界的热闹都与它无关。

说是修剪花枝,其实只是剪去了少数枯萎的废枝。芳婷不愿意将枝条修剪得工整,工整是想象力的大敌。她说,植物也不该被束缚天性。它们应该是自由的,不羁的,哪怕显得有些参差零乱。

她又为“小女孩”拔去杂草,说:“过于艳丽芳香的花朵,容易招来虫子的祸害。我就在周围种上大蒜。阳光和大蒜的气味,终于让虫子们忘而却步。”

“红蔷薇好美啊!”青嫘听到铁篱外面传来惊喜的声音。那明显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正处豆蔻年华。

话音刚落,一阵叽叽喳喳的抗议声随即响起。

“我还是喜欢紫色的这些。”

“我也喜欢紫色的,快看它的花瓣,靠近花蕊的部位是深紫色,越往外越颜色越浅越淡,最后接近白色了。”

“粉色的更可爱呢!花瓣的边缘厚厚地卷起,那颜色,那纹路,像极美人的唇!”

“小静,你怎么喜欢大红的这种呢?再配上大绿的叶片,说有多俗气就有多俗气!”

“俗气?怎么会!你看它们,红得多有生命力,红得毫不掩饰,红得酣畅淋漓!如果把它们画成油画该有多好!”小静的声音离青嫘最近,声音有些发颤,她似乎看见小静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你又不会画油画!”那凉凉的声音就像一盆冷水泼下来。

“又说傻话了!颜色又不是人,哪会什么掩饰不掩饰!还‘生命力’大爆炸呢,酸不酸!”

“走吧,没时间了!”

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惭惭远去。

外面沉寂下来,青嫘和芳婷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会意笑着,把拔出的杂草装进藤篮。

“别在意,她们不懂你,我懂你就好啦!”

这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两人一愣。原来小静还没走。青嫘慢慢站起身来,透过铁篱和树叶的间隙向外张望。

恰好小静也移过眼神,两个人对视在一起,不禁都“哦”的一声惊呼。

“它叫‘藤本小女孩’,”青嫘先反应过来,“它说它也喜欢你。”

“你能听到它说话?”小静睁大眼睛——多干净的一双眼睛啊,尚未粘染一丝浊气。

“它不光能说话,还会笑呢!你看,它笑得多开心,所有的花朵都是它的笑脸。”

“真的呢,它好开心!”小静的笑声,就像微笑拂过时,窗前那一串风铃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天籁。

“你的朋友已经走远了……”芳婷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说,“里面花开得更好看,你要不要进来,我给你倒杯柠檬冰茶。”

“她们不是……”小静扭头看看那群女孩的身影,又回头急急地说,“我该走了,就不进去了,谢谢!”说完,她挥手作别,朝马路对面跑过去。

“再来哦!”芳婷并不在意小静能否听到,“她穿的应该是校服,白色短袖上衣,天蓝色没膝裙。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我想像得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芳婷扭头对青嫘说,“你想不想听?”

青嫘连连点头。

“小静很快追上那群女孩。”

“还以为你被拐走了呢!听大人们说,那里住了一个怪女人,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对着花自言自语,整日的不出门!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笑道。”

“是个疯子吧!不知是谁说了句。”

“不是疯子,是个女巫,养了一黑一白两只小妖怪,专啃小孩子的脚指头和脚后跟。她作法开出漂亮的花,就是为了把漂亮的小姑娘吸引过去,然后请她喝饮料,冬天一杯热可可,夏天一杯果汁或者冰茶,其实都是她自己的血。小姑娘一旦喝下,女巫就会占据她的身体,她就不再是她,而是女巫了。”

“我也听说了,女巫就是这样用偷来的年轻的身体,安放自己衰老的灵魂。”

“这一招太绝了。不但可以永生不死,还可以一直年轻下去,不用去受年老人的那些辛苦。想想我那可怜的外婆……人老了,怎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

“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们凑过去看了好一阵子的花!”

“放心吧,就我们这样的,想白送给人家,人家还嫌太丑呢!”

“小静长得好看。小静,女巫有没有给你饮料喝啊?这么热的天,一定是杯冰茶吧!”

“大家一阵哄笑。”

“人老了确实好惨呢!我决定,一过完三十岁生日就自杀……”

“小静只管低头朝前走着,嘴角上扬噙着浅浅笑意,就好像那些话一句也没有传进耳朵里。她的心思还停留在“藤本小女孩”下面发生的那一幕……红蔷薇的主人就像刚从北欧森林里走出来一样,手里提着藤篮,缀着蕾丝边的素色棉布长衫穿在身上,显得宽松闲适。”

“个子是高高的,细条略有些硬。披散的浓密长发下,她的脸——那是一张极具争议的脸,你可以说她丑如无盐,也可以说她貌若天仙。表情有些冷漠,就像一座熄灭多年的死火山被坚冰覆盖。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让她觉得很放心,很想与她亲近。她说话的声音,让那杯柠檬冰茶变成最让人向往的美味。”

“女巫?小静回过神来,抬头看看那群七嘴八舌的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倒是很适合她。刚才真应该听她的,进院子看看那些花,看看那两只啃人脚指头和脚后跟的小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