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华尔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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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他们家的姑娘们啊,总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可能是因为父亲把她们保护得太好了,对这些女孩来说,父亲就是个移动的大屏障。

如果说人生是座城堡,大多数人是用妥协来建筑城垛,用明智来搭构主楼,用隐忍来升降吊桥,至于打发敌人,则是采用酸葡萄心理战术。

但是贝格斯法官的城堡却没有这么复杂,打从年轻开始,他就正直古板,一砖一瓦全部是理性打造,身边的朋友都知道,这位法官的城堡周围可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小径,不管你是善意的牧羊人,还是来势汹汹的大人物,他一律不予通融。在他辉煌的人生中,这种不易亲近可算是一种瑕疵,否则他也许早就飞黄腾达了。

事实上,这个社会已算是宽容的了,本人混得不错,孩子们就可以少奋斗好多年,不像别人家的孩子,想要有立足之地,必须从零做起。对一个家庭来说,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就够了。

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特别是称职的男人,肩上总有千斤重担。他必须深谙适者生存的道理,为自己的家族费尽心机。在这种氛围之下,贝格斯家的孩子们一早就被严格教育,要有紧迫感,这个社会瞬息万变,好像追着你屁股的小恶魔,她们必须适时而动,父亲负责给她们规划人生方向,她们懵懵懂懂,想不太明白,但也只好跟随。

蜜莉·贝格斯的一个同学曾经说过,她从来没见过谁家孩子跟贝格斯她们家孩子似的,这么小就活得这么麻烦。如果她们大哭大闹,那肯定是父母故意不满足她们的要求。医生会说这叫“征服冷酷”,没错,这世界就是这么设计的,不过对小孩子们来说,这多少有些可怜。而父亲奥斯丁·贝格斯跟她们又缺少亲近,他刻板理智,为了家庭生计,夜以继日地保持冷静头脑。

蜜莉每天早上三点准时叫醒孩子们,虽然她自己也有些不忍心。她轻轻摇晃床头的小铃,尽量对孩子们温柔些,还要小心别打扰了她们的父亲,否则他就会大发脾气,没完没了的抱怨可以写满一整部《拿破仑法典》。

他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要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最好是悬崖顶上,砌一座墙,围起铁丝网,养上一群野兽,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再也别想打扰我了。”他不是在开玩笑。

奥斯丁是爱孩子们的,但是他的爱总是若即若离,孩子们渐渐长大,有时他也会反省,想想自己年轻那会儿,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被训练成生活斗士,一切都柔美平静,好像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

后来,唯一的儿子在襁褓中死去,奥斯丁跟家庭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了,他常常陷于焦虑之中,这也许是他摆脱失望的一种方式。丈夫的举动让蜜莉也很痛苦,他们常常好久不讲话,终于开口了还是关于钱的事——他把葬礼的开销扔到她腿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让我怎么付这样的账单。”一边说一边哭得心碎欲绝。

蜜莉从来都不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她实在想不通那么高贵公正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简单粗暴。她觉得自己失去评价别人的能力了,既然不能改变别人,就只好改变自己,渐渐地,她更加娴静宽容,浑身充满圣洁的温柔。

她曾经跟朋友说过:“我的孩子也许并不完美,但在我眼里没有比她们更好的宝贝了。”

跟丈夫的坏脾气打交道久了,她也就学乖了,特别是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之后,她渐渐移情。奥斯丁会为各种理由发脾气,不管是文明的停滞不前,还是人类的劣根性,有时干脆就是为了钱,都会让他嚷嚷得没完没了,这真让蜜莉头疼,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压下怨气,把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琼发烧了,或者蒂克西扭伤脚踝了。

生活虽然自有其痛苦,但她天生带有一种天使般的悲悯,面对并不如意的现实,她反而更加坚忍乐观,再多痛苦也尽量不为所动,以此精神支撑自己度日。

女儿们一生下来都有黑人嬷嬷们细心照顾,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们都乖巧温顺,十足的淑女。

遥想当年,法官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他坐着叮叮咣咣的电车来到这个城市,口袋里除了薄荷糖什么都没有,市中心的野餐广场刚刚粉刷一新,他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隐隐的踌躇满志。而现在呢?他摇身一变,成了城里的大人物,他代表法律,建立制度,他决定人们的命运,名声赫赫。

青春与苍老,就好像液压输送的缆车,此消彼长。苍老之后,就全忘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离经叛道,转而要求孩子们个个都合辙押韵。这事儿正发生在贝格斯法官一家人身上。女孩儿们渐渐长大,特别是成为少女之后,她们越发黏着妈妈,因为父亲的管教日渐严格,严厉的目光一天到晚如影随形,妈妈这个保护伞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门廊上的弹簧门在吱吱作响,一只萤火虫正在门口的铁线莲上疯狂盘旋,客厅的灯光透出来,虫子们蜂拥而至,在光芒里飞成一团。阴影笼罩着这南方的夜晚,漆黑闷热,如同一个又沉又重的拖把,月亮慢腾腾地追随在黑暗之后,面容慵懒,像一个吸饱了水的垫子挂在棚架的上面。

“跟我说说小时候的事吧。”最小的那个女孩央求妈妈。她腻在妈妈身边,亲昵地搂着她。

“哦,阿拉巴马,你小时候可乖了。”

阿拉巴马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出生的时候,这个家的风格已经形成,童年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个概念,在她的记忆里没留下什么。所以她是那样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她还小,也许长大一些她会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完全取决于她本身。就好像一个将军,当他拿着五颜六色的大头针在地图上排兵布阵的时候,所要考虑的只是自己军队的优势和弱点,其他一切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她一直想知道,到底要怎么努力才可以又让父亲开心,又随心所欲做自己。要等到很久以后,这可怜的孩子才会幡然醒悟,这两者不可能兼得。

“我是不是半夜里大哭大闹,吵得你和爸爸恨不得我死掉?”

“说什么呢?傻孩子,咱们家的孩子都乖着呢。”

“奶奶家的孩子也乖?”

“应该吧。”

“那为什么卡尔叔叔从内战战场回来了,奶奶却把他赶出门?”

“你奶奶可是个怪脾气的老太太。”

“卡尔叔叔脾气也古怪吗?”

“是啊。卡尔叔叔回家的时候,你奶奶让他转告菲伦斯·费泽尔小姐,要想嫁给他,除非等她这把老骨头入了土。不过这位小姐最好明白,贝格斯家的人都活得长着呢。”

“奶奶很有钱吗?”

“哦,孩子,这可不是钱的事儿,菲伦斯小姐也说,只有魔鬼才能跟你奶奶一起生活。”

“所以卡尔叔叔一辈子没结婚?”

“是啊,老祖母的本事都大着呢。”

说到这儿,蜜莉得意地笑了,好像一个成功的商人正在描述自己那些不错的生意。当然得意了,对方是那样一个高傲的家族,我们愣是没让他们家的小姐进门。

“如果我是卡尔叔叔,我才不会那么听话呢。”小家伙倔强地说道,“我想同谁结婚就同谁结婚。”

黑暗中传来父亲冷冷的声音:“你们老要提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吗?该睡觉了。”

奥斯丁起身关掉百叶窗,房子整个暗了下来,月光沿着印花窗帘倾泻而下,窗帘浮动,好像小花园的蓬松围边儿。黄昏并没有在房间里留下可怖的阴影,也没有扭曲它,反而为整栋房子平添独特韵味,这是个静谧、朦胧的空间,让人感到莫名的舒适。不管是冬天还是春天,它都好像一幅画在镜子上的画,烁烁有光。即使有一天椅子和地毯都残破了,相信它也依然是美的。

这栋房子就是奥斯丁·贝格斯法官的私人空间,处处充满了主人四平八稳的味道,像一把闪闪发亮的剑,夜晚安静地睡在高贵的剑鞘里。

铁皮屋顶上有热气丝丝漏出,好像打开一个长久没有动过的车后备箱。楼梯间的上面虽然有扇小气窗,但月光照不进来。

“蒂克西哪儿去了?”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女儿还没回来。

“噢,她和朋友出去了。”

阿拉巴马明显感到母亲在闪烁其词,父亲一定要发脾气了,她早已洞悉,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懂事地静观其变,心里却忍不住地叹气:“总是这样,成家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呢?”

果然,父亲哼了一声说:“蜜莉,如果蒂克西又是跟兰道夫·麦金托什那小子跑到镇上闲逛的话,你就告诉她,以后不要回这个家了。”

奥斯丁一边说一边摇头,气鼓鼓的,眼镜都从鼻梁上滑落了。母亲躲在自己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踏在温暖的席子上,小姑娘躺在黑暗中一声不吭,而那个怒气冲冲的父亲,穿着亚麻布的睡衣下楼去等了。

房子对面有一个果园,梨子成熟了,散发出阵阵甜香,盘绕在阿拉巴马的床头。不远处一个乐队正在排练华尔兹。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荧荧发光——那是银色的花朵和雪白的路基。月光轻抚着花园,好像荡起了银色的双桨。这个世界看起来真鲜嫩啊,可是她呢,为什么那么老旧成熟,她有自己的烦恼,并为此纠结不已,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啊……

但是生命中还是有美好的东西,她天性中自有一种骄傲的态度,就好像土壤虽然不那么肥沃,但花儿总要倔强地成长。也许循规蹈矩的人生并不吸引她,她更愿意在灵感中寻找奇迹,想象一下这样的花园吧:黎明的气息弥漫四周,处处都盛开着金盏花,无论在最坚实的岩石下,还是最贫瘠的土壤上,都有漂亮的夜花藤。她要她的人生就这样,杂花开遍,简单但不平凡。

没事的时候她喜欢胡思乱想,特别是那些让人高兴的事,比方她姐姐的男友兰道夫,他挺好看的,长头发随意披散着,脸颊如珍珠一样丰润。还有蒂克西,阿拉巴马一想到她就雀跃起来,好像自己也长大了似的。这种感觉又新鲜又刺激。她有时会把自己代入到姐姐的恋情里面,成为大人是什么感觉呢?恋爱呢?会烦恼吗?睡意慢慢笼罩过来,终于,她睡着了。

月光慈爱地抚摸着她蜜糖色的脸颊,她在梦中依然带着微笑,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人生不仅仅是迷雾凄美的梨香小径,人生更像是贫瘠的高山石园,没有半夜发出清香的白盘花,也没有童年的金盏花,丑陋的菌类倒是遍布四处,等到再大一大,她会明白,自己不过是行走在安德烈·勒诺特尔安德烈·勒诺特尔:LeNôtres,法国造园家和路易十四的首席园林师。令其名垂青史的是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苑,此园代表了法国古典园林的最高水平。的几何花园里,中规中矩,暮气沉沉。

清晨,阿拉巴马睁开眼睛,窗外还是灰扑扑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早就醒了,她平躺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神,仿佛有人在她脸上盖了一把湿毛巾,她的眼睛非常纯净,好像落入陷阱的小兽,让人望而生怜。她活动了一下身体,起身穿好校服,把柠檬黄的头发小心拢到耳后,然后大大伸了个懒腰,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学校的钟声传来,敲打着宁静的南方,好像沉闷的大海上起伏的浮标。她踮着脚尖走进蒂克西的房间,偷了一点胭脂。

如果有人问:“阿拉巴马。你脸上怎么有胭脂?”她就会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只是不小心碰到指甲油了。”

蒂克西跟她很要好,阿拉巴马总喜欢去她的房间,那里就好像是个放满宝藏的山洞。壁炉台上摆着三个猴子的小雕像,是用来放火柴的。石膏书挡做成“思考者”的样子,之间插着《殷红的花朵》《殷红的花朵》:The Dark Flower,英国小说家约翰·高尔斯华绥的作品。描写了一个男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与三个不同女人的情感故事。《石榴之家》《石榴之家》:The House of Pomegranates,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童话集,共包括四篇童话:《少年国王》,《西班牙公主》,《渔夫和他的灵魂》,《星孩》。《消失的光芒》《消失的光芒》:The Ligth that Failed,英国小说家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的作品。吉卜林生于1865年,于1907年,42岁的时候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风流剑客》《风流剑客》:Cyrano de Bergerac,法国知名剧作家爱德蒙·罗斯丹1897年的舞台剧本,以17世纪的法国为背景,描述法国著名剑客兼作家西哈诺·德·贝尔热拉克的感情生活。,还有一本图册版的《鲁拜集》《鲁拜集》:The Rubáiyát,又译为《柔巴依集》,是波斯11世纪的诗人欧玛尔·海亚姆的四行诗集。

阿拉巴马知道书桌最上面的抽屉里藏着一本《十日谈》《十日谈》:Decameron,乔万尼·薄伽丘的代表作,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巨著。讲述了1348年意大利瘟疫流行的时候,十名男女在乡村的一所别墅里避难,他们终日游玩欢宴,每天每人讲一个故事,共住了十天讲了一百个故事。这些故事批判天主教会,嘲笑教会传播黑暗和罪恶,赞美爱情,谴责禁欲主义。,她曾经偷偷翻看过。书柜上摆放了一个头戴漂亮帽针的时髦女孩,旁边还有一对可爱的泰迪熊,懒洋洋地躺在摇椅里。

蒂克西有一顶粉红色的帽子,一个紫水晶的胸针,还有两个电卷发器。蒂克西已经二十五了,而阿拉巴马要等到七月十四号的早上两点才满十四岁。贝格斯家的另外一个女孩是二十三岁的琼,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她是个非常自律的人,这点跟她两个姐妹都不大一样。

阿拉巴马从蒂克西的房间出来,一跃跳上楼梯扶手,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鸟儿,刷的一声滑下,最后一定要漂亮地停在楼梯扶手上。她每天都这样滑楼梯,乐此不疲。

蒂克西已经下楼了,坐在餐桌边,满脸不高兴。她昨天晚上一定是偷偷约会去了。她眼睛肿肿的,估计刚刚哭过不久。因为激动,她喘息不已,好像一锅咕噜咕噜冒泡的热水。

“既然看我这么不顺眼,当初何必生我呢?”她气鼓鼓地说。

“奥斯丁,她已经成年了啊。”

“这个男的就是个垃圾,十足的流氓,他还没离婚呢!”

“我已经挣钱养活自己了,你能不管我吗?”

“蜜莉,以后不准这个流氓再踏进我们家半步!”

阿拉巴马乖巧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这个时候要有人能站出来反驳父亲、捍卫爱情,那该有多过瘾啊,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阳光落在银蕨叶子和花园的水罐儿上,贝格斯法官和往常一样起身去上班了,他迈着相同的步子,走在蓝白相间的车道上,天天如此,不多一步,不少一步。

电车来了,停在街角的黄金树下,贝格斯法官叹了口气,登上电车走了。随着他的离开,银蕨叶子上的阳光一下子欢快起来,刻板沉闷消失了,整个房子好像也比刚才更明亮活泼了。

阿拉巴马呆呆望着后院栅栏上的凌霄花枝,它们盘绕在一起,像小珊瑚石项链一样。苦楝树下的影子摇曳,如清晨的阳光,薄脆而骄傲。

“妈,我不想去上学了。”她若有所思地说。

“为什么?”

“我什么都会了,没必要再去学校了。”

母亲略带吃惊地看着阿拉巴马。小姑娘不想再被母亲盘问,拿出姐姐当挡箭牌。

“妈,你觉得爸爸会怎么处置蒂克西?”

“唉,你就为这个烦恼啊?宝贝儿,别累你那漂亮的小脑袋了,这可不是你操心的事儿。”

“如果我是蒂克西,我就不听爸爸的,我觉得兰道夫挺好。”

“不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快去上学吧,都要迟到了。”

学校四面都是方正的大窗户,颜色暗淡,远远望去就是一幅独立宣言的版画,里面坐着脸颊红红的孩子们。六月的阳光蹭着黑板,一寸一寸挪着,旧橡皮擦上满是粉笔末儿,轻轻一碰就呛得人直咳嗽,墨水瓶上的硬壳和薄呢料套子,似乎在告诉我们这个夏天来得有点早。

阳光在树下翻腾,白花花的,黏稠而甜蜜的热气扑在窗户上。仔细听还能听到远处黑人的低低吟唱,带着一缕淡淡的忧伤。

卖菜的男孩还穿着长筒的冬袜,站在太阳底下:“嗨,过来看看啊,又大又好的西红柿,还有各种蔬菜,漂亮的甘蓝菜啊。”

厚厚的历史书摊在阿拉巴马面前,但是她看不进去,“蒂克西怎么能对任何事情都充满自信呢?”她提起笔来,在“雅典议会的讨论”一栏,写下了“兰道夫·麦金托什”。“唉,自己却那么没用,什么事情都搞不定。”她叹了口气,在“所有的男人都被处死,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沦为奴隶”那句话上画了一个漂亮的花环。她还给阿尔西比亚德斯阿尔西比亚德斯:Alcibiades,雅典政治家及将军,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31—公元前404年)中扮演重要角色,担任战略顾问、军事指挥官和政治家。的嘴唇涂上颜色,给他添了一顶时髦的假发,“什么时候能跟蒂克西一样笃定就好了。”她把迈尔斯的巨著《古代史》合上了,呆呆地看着窗外,对于阿拉巴马来说,姐姐蒂克西简直太完美了。

蒂克西是当地报纸社会版的编辑,工作并不太忙,但有时编辑部也会把电话打到家里来,有一次电话响了,她抱着电话直聊到吃晚饭,全家人都听出来这个电话很奇怪,她全不在乎,紧靠在听筒上,小声地嘀嘀咕咕。

“我现在可不能告诉你。”蒂克西笑得咯咯的,好像浴缸里的小水泡。

“不能说,我才不会告诉你呢,好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我们见面再说好吧。”

这是个泛黄的傍晚,百无聊赖的贝格斯法官正半躺在他的大铁床上,利用晚餐前的时间读一会儿书,小牛皮封面的《英国法律年鉴》和《注释案件》像两片叶子一样摊开在他的膝头,但是这个电话搅得他心烦意乱。

谁都知道这是兰道夫打来的,半个小时之后,法官终于忍无可忍地冲进大厅,极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声音。

“既然不能说还聊个什么劲?! ”

贝格斯法官一把夺过电话,他的声音可不像蒂克西那么甜美,它冷酷平静,好像标本剥皮师准备工作前的那双手。

“你最好不要再打电话给我女儿,也不要再见她,谢谢!”

蒂克西气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不吃也不喝。阿拉巴马在这场混乱中却有她开心的地方——因为兰道夫在电话里问蒂克西:能否邀请阿拉巴马也去佳人舞会,并和他一起跳舞。

蒂克西这个样子让蜜莉很心疼:“你干吗老去惹你父亲呢?想说什么不一定非要在家说啊。”

这么多年来,跟说一不二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母亲早就练就一副没原则的好脾气,蜜莉·贝格斯已经四十五了,既然无法改变家里的紧张气氛,她也不想再坚持了,干脆放任自流了。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她也愿意为了家庭而放弃自我。很明显,在这个家里,奥斯丁只怕更重要一些,有三个孩子要养,还要挣钱,还要参加明年秋天的选举,从事的又是法官这样体面的工作,所以他最好不要生病或者死掉。相反,作为无足轻重的那个,蜜莉觉得,就随便了。

蒂克西还是听从她母亲的劝告,给兰道夫写了一封信,约他到“顶呱呱”咖啡店见面,这封信就是阿拉巴马送出去的。

阿拉巴马的青春期就是在她姐姐和兰道夫之间时好时坏、患得患失的情绪中度过的。

兰道夫是蒂克西她们报社的记者。他有一个女儿,跟祖母生活在乡下一栋没有粉刷的房子里,周围是大片的甘蔗丛。他本人挺帅,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所以老是支棱着眉眼。他还开设了一个夜间舞蹈班,从学员挑选到领带样式都由蒂克西一手操办,实际上,在他的人生里,每当需要选择的时候,蒂克西就出现了。

“亲爱的,刀子不用的时候要放在盘子里。”蒂克西在社交礼仪方面也毫不含糊。

兰道夫迷迷糊糊地点头称是,你看不出来他是否听进去了,虽然他老是保持一副倾听的姿态——但你不知道他在听什么,也许是一段期待已久的小夜曲,或者是一些超自然的声音——指引他在整个太阳系中找准自己的位置,谁知道呢。

“我要烤西红柿,奶汁煎土豆饼,玉米棒,松饼,还有巧克力冰淇淋。”阿拉巴马不耐烦地打断他们。

“天哪!阿拉巴马,你知道吗?我们要跳《时间之舞》《时间之舞》:Dance of the Hours,著名的芭蕾短舞,通过独舞和群舞的形式表述一天的时间。1876年首次演出,之后便成为当时经常演出的剧目。,到时候我会穿小丑那样的紧身衣,你要穿大纱裙,戴三角帽子。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我们能排练出来吗?”

“当然,这有什么难的?去年狂欢节上她们跳的时候我看到了,简单,跳起来是这样的。”阿拉巴马伸出手指在桌子上翻飞,她一边比画一边解释,“你看,这一小段可以这样跳——最后的结束动作呢,我们可以这样收尾——当当当。”

兰道夫和蒂克西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丫头,很明显被她的自信震住了,蒂克西嘟嘟囔囔地说:“还不错。”

阿拉巴马很得意,“放心好了,你去做服装吧。”她兴致勃勃,手指根本停不下来,继续在桌子上敲打,碟子叉子盘子,能用上的都用上了,假装是她的姐姐们和舞伴,每个都盛装打扮,在她手底下跳得不亦乐乎。

阿拉巴马和兰道夫每天下午都会去镇上的旧礼堂排练,直到黄昏来临。这个时候天气不那么热了,空气中渐渐充满水汽,落日余晖让一切都色彩斑驳,好像维罗内塞保罗·维罗内塞: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画家,与提香、丁托列托并称文艺复兴晚期威尼斯画派中的“三杰”。他的作品色彩丰富,光线充足,代表作《迦纳的婚礼》现藏于罗浮宫。的油画。

当年,阿拉巴马州的兵团就是从这个旧礼堂出发前往南北战争的战场的,狭窄的阳台嵌在纺锤形的铁柱之间,地板上已残破有孔。长长的楼梯倾斜而下,门外就是热闹的集市——笼子里的普利茅斯鸡普利茅斯鸡:是美国南方的一种饲养鸡。,案板上的鱼,屠户店门口挥之不去的阴冷气味,黑人鞋子上的小花,还有门口挂得满满的军人外套。

阿拉巴马脸颊红扑扑的,小姑娘在这个年纪总是处在幻想当中。

人们看着她在台上旋转,忍不住夸奖:“阿拉巴马真是遗传了她母亲的漂亮皮肤。”

“我只是不小心碰到指甲油了!”阿拉巴马在台上喊道。每次别人提及她皮肤漂亮的时候,她都坚持这么回应,虽然有的时候大可不必这么认真。

周围的人一边看一边点头:“这个小姑娘在舞蹈上是有天赋的,应该好好培养。”

“我只是随便瞎跳呢。”她大声回答,没有说实话。

当芭蕾最后一个动作定格时,幕布缓缓落下,阿拉巴马听到舞台下掌声雷动。有两个乐队负责为舞会伴奏,外面的游行队列是州长引领的。谢幕之后,阿拉巴马穿过黑暗的走廊前往化装间。

“我中间有一次忘了动作。”她懊恼地嘟囔。幕布之外,表演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

“嘿,小丫头,你已经很完美了。”兰道夫笑着说。

阿拉巴马听了这话明显很受用,忍不住破涕为笑,兰道夫抓住她纤长的手臂,温柔地在她的唇上亲吻了一下,大哥哥一样,又好像一个水手遥望海平面的目光,轻柔而漫不经心。

阿拉巴马垂下脸来,满是兴奋,这说明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吗?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阿拉巴马脸上都挂着这种得意之情,好像勇士刚刚赢得了一枚勋章。

“哟,大姑娘了?”兰道夫乐呵呵地逗她。

阿拉巴马难为情了,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有女人味。这种念头一经撩拨,就让人有些心烦意乱,好像会让人不洁似的。她有些害怕了,一个吻竟然变出这么多东西,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有了主张似的走来走去,每个人都会有不由自主的时候吧。

演出结束了。

“阿拉巴马,干嘛不下来舞池跳舞啊。”有人大声招呼她。

“我不要,我害怕。”

“给你一块钱怎么样?跟那个年轻人跳舞,他缺舞伴哎。”

“好吧好吧,不过我要是摔倒了,或者把他绊倒了,可别怪我。”

兰道夫把阿拉巴马领到一个年轻人面前,他们很自然地跳起来,起初一切都好,跳到舞池旁边时,他低下头对她说,“你真可爱,一开始,我以为你不是本地人。”

她含羞同意他有空可以过来拜访,实际上,她跟好几个舞伴都这么说了,甚至还答应过一个红头发男人,改天会跟他一起去乡村俱乐部,那个红头发男人跳起舞来好像农夫在撇牛奶泡沫。

这就是传说中的“约会”吗?在这之前,阿拉巴马可从来没想过“约会”是怎么一回事。

阿拉巴马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洗脸,她有些舍不得脸上的胭脂。

法官正在读报纸,一边晃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报上报道了昨天的佳人舞会:


优雅的蒂克西·贝格斯小姐是贝格斯法官大女儿,对这次舞会的举办贡献良多,而且她还把她才华横溢的妹妹——阿拉巴马·贝格斯小姐引入了社交生活。这位小姐在兰道夫·麦金托什的陪伴下,表演了一段舞蹈,可称为无与伦比,倾城倾国。


法官不由生起气来:“蒂克西如果觉得她可以把荡妇的做派引进这个家,她就别再做我女儿了。白纸黑字,还拉上另外一个替罪羊,不知羞耻,要尊重自己的姓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阿拉巴马从来没见他对孩子们说这样的狠话。这个古怪脾气的父亲跟同辈人也不怎么来往,他的全部乐趣都来自工作。阿拉巴马有些难为情,其实父亲要的也不多,只是一点点尊重而已。

下午的时候,兰道夫来道别了。

纱门咯吱作响,多萝西帕金斯玫瑰多萝西帕金斯玫瑰:DorothyPerkins,北美玫瑰之一种,花形圆润,花瓣繁多,盛开时密不见枝,如蔷薇。在骄阳下闪烁出焦黄的色泽,阿拉巴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给草地洒水,橡胶水喉热乎乎的,喷嘴处漏水了,滴滴答答地湿了她的裙子。

兰道夫要走了,挺让人难过的,她还在奢望什么时候可以再亲他一下呢,现在看来没这可能了,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只好把这种感觉深埋心底。

蒂克西的眼睛一直紧紧跟随着这个男人,她的小脸紧绷着,充满坚毅决绝,好像要跟随他去天涯海角。

阿拉巴马隐约能听到蒂克西说话:“也许,也许你离婚了就可以回来找我,我等你。”兰道夫的眼神沉重,映出玫瑰繁锦,他充满磁性的声音传来:“蒂克西,你教我怎么用刀叉,怎么跳舞,怎么挑选衣服,但是,我死也不会再回来了,对你父亲来说,我怎么做都不够。”

他说到也做到了,他再也没出现。日后,阿拉巴马也明白了,不管救世主到底存在不存在,不好的事情如果想发生,就总是会发生的。她的初吻,就这样消失了,无影无踪。

蒂克西渐渐失去往日神采,指甲油疏于打理,已经泛黄。她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转而在银行谋了一份职。那顶粉红色的帽子她给了阿拉巴马,紫水晶胸针也断了。当琼回家的时候,她们的房间已经乱得不像样子,琼只好把衣服都挪到阿拉巴马的房间里。蒂克西开始存钱,但又不怎么花,一年里买的唯一的东西是《春》《春》:Primavera,意大利画家桑德罗·波提切利创作于1482年的名画。里的几个人物的小像,和《九月晨星》《九月晨星》:September Morn,法国画家保罗·埃米尔·巴斯1911年的作品。的一张德国复制画。

蒂克西用硬纸壳把门上面的小窗户挡住了,她不想让父亲知道她总是熬到半夜还不睡。

她房间里总有些女孩来来往往,劳拉家里闹肺结核的时候她就住在蒂克西这里;还有金头发的葆拉,她有个被控谋杀罪的父亲;玛莎尔也来过,她又漂亮又精怪,树敌很多,名声也不怎么样;杰茜从纽约一回来就跑来看蒂克西,行李箱里胡乱塞着一些需要干洗的长筒丝袜。这些姑娘在贝格斯法官眼里都不是些好姑娘,伤风败俗。

“简直搞不明白,我女儿为什么不能跟正经人交朋友。”

蜜莉很明显不同意自己的丈夫:“这只是看人的角度不同罢了,每个人都有可取之处。”

蒂克西的女朋友们凑在一起总是大声说笑,阿拉巴马就坐在旁边的小白摇椅上,一语不发,但心里暗暗模仿她们的优雅和礼仪,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笑话。

“她听得懂吗?”姑娘们对这个小妹妹免不了揶揄,她们都生着好看的盎格鲁-撒克逊盎格鲁-撒克逊:Anglo-Saxon,本意是指5世纪初到1066年诺曼征服之间,生活于大不列颠东部和南部地区,语言和种族相近的民族,此处指血统纯正的白人。的眼睛,一边打量阿拉巴马,一边咯咯笑着。

“懂什么?”阿拉巴马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她们就笑得更起劲了。

冬天就在女孩们的裙摆间窸窸窣窣地过去了,当有男人想约蒂克西出去的时候,她就暗自落泪。转眼春天到了,坏消息也随之传来,兰道夫死了。

蒂克西伤心欲绝,在家里大发脾气:“我讨厌这么活着,我讨厌!我讨厌!我讨厌!我应该跟他结婚的,他就不会死了!”

“蜜莉,去把医生叫来。”

医生看了蒂克西的情况说,“不碍事的,贝格斯法官,只是神经紧张,不用担心。”

“简直是无理取闹,让人无法忍受。”法官说。

蒂克西身体好一点了就起身去纽约,临走的时候她哭了,她跟每个人吻别,手里捧着一大把金银花,眼泪从苍白的脸颊滑下。

她住在杰茜位于麦迪逊大道的公寓里,杰茜在她工作的保险公司里为蒂克西谋了一份职,每当有家乡人来纽约时,蒂克西总是想方设法前去拜访。

蒂克西也会按时给家里写信,告知她在纽约的生活,阿拉巴马对蜜莉说:“我也想去纽约。”

“为什么啊?”

“自己的生活自己做主。”

蜜莉笑了:“宝贝儿,别想了,如果想做主用不着去纽约,先在自己家里试试吧。”

三个月不到,蒂克西在纽约结婚了,嫁给一个从阿拉巴马州南部来的男人。结婚后她领着丈夫回了趟家,回来后老是掉眼泪,好像看到全家人继续生活在这里是件很悲惨的事情。

她给这个老房子换了一些新家具,还给餐厅添了一个自助餐台。她给阿拉巴马带了一台柯达相机,她们到处照相,州议会厅的台阶上、山核桃树下、家门口的台阶上,一直手牵手。

她想让蜜莉给她做一床拼布被子,还希望妈妈能在老房子周围布置一个玫瑰花园,而对阿拉巴马,她告诫这个妹妹不要化那么多妆,她那么年轻,本来就很美,不需要把自己抹得跟个大花猫似的,纽约的女孩早就不这么老土了。

阿拉巴马说:“可是我现在不在纽约啊,如果在纽约,我肯定也会时髦起来。”

蒂克西小鸟一样扑棱棱地来了,又扑棱棱地走了,她和她丈夫走的那天,阿拉巴马坐在后门廊上,百无聊赖地看妈妈切西红柿准备午餐。

“洋葱要提前一个小时切,静置一会,再放进沙拉里,这样味道就对了。”蜜莉一边忙活一边说。

“妈,能把不用的洋葱蒂给我吗?”

“给你一整个吧。”

“不要,我就喜欢那个绿色的蒂。”

蜜莉做饭的时候带着专注的神情,好像一个女主人正在照顾从乡下来的穷亲戚,即使在切西红柿的时候,她也保持一贯的优雅和精致,她垂着眼帘,遮住漂亮的蓝眼睛,手上忙来忙去。

蒂克西虽然离开了,但是从另外一个女儿身上,她依然能感受到相似的东西——炙烈的性格,她看着阿拉巴马的小脸,上面有太多家族的特征。而另外一个女儿琼,马上就要回来了。

“妈妈,以前,你爱蒂克西吗?”

“当然了,我现在也爱。”

“但是她老是惹麻烦啊。”

“那她也是我的宝贝。”

“那么,你是不是爱她超过爱我?”

“我爱你们一样多。”

“但是,我也会闯祸,有时我实在做不到人们说的那样好。”

“亲爱的阿拉巴马,人都会闯祸的,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我们不要因为这个就讨厌他们。”

“好的妈妈。”

石榴熟透了,从架子上垂下来,油亮的叶子闪烁着异国情调,青铜大花盆里盛开着紫薇,薄纱一样的花枝带着微微的忧伤流淌于地,一株日本李子树从小鸡窝棚上面伸出来,摇曳生姿,空气中满是夏天的味道。

咕咕,咕咕。

“老母鸡要下蛋了。”

“也许它只是刚吃了一只六月虫,得意呢。”

“无花果今年熟得有些晚啊。”

街对面一个母亲正在召唤孩子,橡树上鸽子在叽里咕噜,隔壁邻居的厨房里传来了敲打牛排的声音。

“妈妈,我不大明白,既然要嫁给一个本地人,为什么还要跑那么远去纽约。”

“那个男的不错。”

“不过,如果我是蒂克西,我不要嫁他,我宁可嫁给一个纽约人。”

“为什么啊?”这下蜜莉好奇了。

“嗯,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更有征服的感觉?”蜜莉逗她。

“是的,妈妈,就是这个意思。”

远处铁轨上传来电车停靠的声音。

“是电车吗?我猜你爸快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