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八一六年九月,差不多快月底了,暑气未消,魏玛[2]“大象旅馆”里那位有教养的招待员马格尔有过一次激动人心的经历,他既高兴又感到困惑。不,听说这不是什么离奇的怪事,然而,可以说,马格尔有好一会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这一天早晨刚过八点,三位女士搭乘一辆从戈塔[3]来的正常班期的驿车,来到了市场广场旁边这家著名的旅馆前面。对她们粗粗看上一眼——甚至再看一眼——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们之间的关系很容易判断清楚:母亲、女儿和女仆。马格尔站在进口处的拱门旁,准备向她们弯弯腰,表示欢迎。他望着旅馆里照料骡马的仆人帮助两位先下车的女士跨下踏板,走到石子路面上来。这时候,那个名叫克莱尔欣的女仆正在和赶车人告别,她一路上坐在他的身旁,看来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她故意扭了扭身子,撩起裙子,姿势优美地从高高的座位上走了下来,赶车人从旁边望着她,微微笑着,一副嘲讽的样子,似乎出了神,或许正在回想这几位旅客讲的一口异乡土话吧。接着,他拉起背后挂在绳子上的喇叭,吹奏起来,声音十分伤感动人,惹得几个顽童和观看她们到达的早起的行人心花怒放。
几位女士还站在驿车旁,背对着旅馆,监督她们几件简单的行李从车上卸下。马格尔等了一会儿,等到她们对自己的财物放了心,转身面向旅馆大门的时候,他,俨然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外交家,死灰色的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踏上人行道,迎着她们走去。他的脸包裹在一团红褐色的连鬓胡子里,笑得有点拘谨,但也落落大方。他穿一件扣上了纽扣的燕尾服,笔挺的衣领上围了一条褪了颜色的颈巾,一条狭小的紧身裤下面露出一双巨大无比的脚。
“你好,我的朋友,”那位妈妈模样的女士开口说。她显然是位品德高尚的老太太,至少快六十了,有点儿发胖,穿着白色的上衣,黑色的披肩,手上戴着一副纱线织的露指长手套,还戴一顶用带子系住的高高耸起的女帽,帽子底下露出一撮鬈发,早先一定是淡黄色的,现在已经灰白了。“我们需要三个人的房间,有一间要两个铺位的,我和我的孩子住。”(这位孩子已经不再是个年轻的少女,也许快三十了,披着一头螺旋形的褐色鬈发,一小束头发覆盖在颈上;和妈妈的优美纤小的弓形鼻子相比,显得有点翘起。)——“还要一间给我的女仆住,不要离得太远,行吗?”
这位太太的蓝湛湛的眼睛明显地露出倦意,她的视线越过了招待员,投向旅馆的正门;小巧的嘴巴虽然埋藏在老年人胖嘟嘟的面颊里,翕动时却叫人看了特别感到舒服。她年轻时一定比她女儿现在的容貌还要妩媚动人。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头颅不时地颤动,那种点头的劲儿,仿佛不像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倒像是在生动有力地肯定自己的意见,或者是在同意对方的要求,或者是这两种情况同时存在。
“当然可以,”招待员回答,陪着母女俩走进大门,女仆摇晃着一只帽盒子跟在后面。“敝店经常客满,有时很容易遇到这种情况,连有身份地位的人物也不得不婉言谢绝,不过对太太们嘛,我们哪怕有再大的困难,也要千方百计满足她们的愿望。”
“那太好了,”这位外地来的太太回答,她和女儿交换了一个有趣的眼色,因为招待员虽然能说会道,却带有浓重的图林根-萨克森口音。
“请走这边好吗?请!”马格尔说,他彬彬有礼地领她们走进了前廊。“接待室就在右边。敝店的女掌柜埃尔门赖希太太会乐意为你们作出安排的。——请进!”
埃尔门赖希太太的头发上插着一支簪子,扎紧了腰身的胸脯高高耸起,因为坐在门口附近,还裹了一件编织的短外衣,她端坐在柜子似的桌子后面,面前放着鹅毛笔、砂粉[4]和一只计算器,那只柜台把壁龛似的办公室和门厅分隔开了。一个旅馆职员,他离开了自己供站立着写东西之用的工作台,正和一个披着斗篷的先生用英语洽谈住宿事宜,门口有一堆箱子,大概是这位先生的。女掌柜投出冷漠的眼光,爱理不理地打量着刚来的这几位女客人。老太太向她问了好后,年轻女人向她稍微行了个屈膝礼,她只是庄严地点了点头,耸出了耳朵听招待员说话,招待员代几位女客要住宿房间,她抓起一份扇子似的装在一根柄上的旅馆平面图,用铅笔尖在图上来回指点了一阵子。
“二十七号房间,”她说,对那穿绿色围裙、拿着女客们行李等在一旁的旅馆勤杂工转过身去。“我不能给你们单人房间。这位姑娘只能和埃尔富特来的拉里希伯爵夫人的女仆合住一间。我们旅馆里带着仆人的客人真不少。”
克莱尔欣在她女主人背后撅起小嘴,然而女主人却同意了。她说她们会合得来的,一面请他们领她到房间里去,同时把手提箱也随着送去,说完,转过身子预备走了。
“马上就去,太太,”招待员说。“只是还有个小小的手续请您办一下。不管怎么,请给我们写上几行。不是为了我们,我们可不是什么拘泥形式的人,这是为了‘神圣的兄弟会’[5]。他们是本性难移啊。看来规章和法律正像一种永远没法根治的疾病,会一直延续下去的。我可不可以请求仁慈的太太——?”
这位太太笑了,她重新对女儿望了一眼,她的头颅又点动起来,似乎感到又有趣,又惊异。
“哦,当然可以,”她说,“这一点我倒忘了。该办的事当然愿意办!何况,我听说,侬是个有头脑的人(她采用了这个称呼方式,也许还是她年轻时的习惯),读书读得多了,又喜欢引经据典。好吧,我来写吧。”她回身走到桌子旁,伸出戴着露指长手套的手,用纤细的手指接过了女掌柜递给她的挂在一根绳子上的粉笔,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对那登记板伛下身子,登记板上已经有几个名字了。
她慢慢地写着,渐渐地,她的笑容消逝了,出现一种轻微的愉快的喘息声,仿佛是透露她内心喜悦的袅袅不绝的余音。也许由于站立的姿势不很舒服,她那点头似的颤动动作比以往更加醒目了。
大家望着她。她女儿的目光在旁边越过她的肩头盯着她,两条弯曲得很匀称的秀眉(这是妈妈传给她的)高高扬起,嘲弄似地努了努两片紧闭的嘴唇;招待员马格尔从另一个肩头上面看她写字,一半是想看看她在红字标出的项目里是不是填写正确,另一半是出于小城市市民的好奇心;此外,还有一种邪恶的心理,就是看到人们不能再当个愉快的隐姓埋名的角色而不得不暴露自己的姓名和身份时,感到有点儿心满意足。那位职员和英国旅客由于某种原因,也中断了谈话,瞧着这位点头晃脑、正在写字的太太,她几乎像孩子似的仔细对待自己的书写。
马格尔一面读,一面眨巴着眼睛:“夏绿蒂·克斯特纳,参议夫人,寡妇,娘家姓布甫,汉诺威人,最近地址:戈斯拉尔,一七五三年一月十一日生于韦茨拉尔,女儿和女仆随行。”
“这样行吗?”参议夫人问;没有人回答,她自己下了结论:“这样准行!”说完,把笔往桌子上一放,忘了它是缚住在绳子上的,用力过猛,连挂笔的金属架子也给摔倒了。
“多蠢!”她涨红了脸责备自己,对女儿又迅速地瞥了一眼,女儿嘲讽地闭紧嘴巴,两眼望着地面。“没有关系,很快会修理好的,一切都办好了,我们上楼到房间里去吧!”她一个转身,迈开步子走了。
女儿、女仆和招待员随着她经过走廊,走到楼梯上,秃头的勤杂工拿着箱子和旅行袋跟在他们后面。马格尔始终没有停止过眨眼,他一路走,一路眨巴着眼睛,一会儿眼皮子十分迅速地接连眨上三四下,一会儿两只发红的眼睛直瞪瞪望着前面,嘴巴张开,不过倒不像是一副蠢相,显得表情美妙,合乎分寸。来到二楼楼梯平台上面时,他让大伙都停了下来。
“请原谅,”他开口道。“千万请原谅,要是我的提问……这不是出于一般要不得的好奇心,只是……我们荣幸地接待的,是不是就是克斯特纳参议夫人,夏绿蒂·克斯特纳夫人,娘家姓布甫,出生在韦茨拉尔……?”
“就是我,”老太太证实道,微微地笑了。
“我的意思是……不错,我是说,——也许不会就是那位夏绿蒂——简称绿蒂——克斯特纳,出生于‘德意志馆’[6]的布甫家,韦茨拉尔的‘德意志骑士团公馆’[7],从前的……”
“就是她,我的好人。不过我根本不是什么‘从前的’,我本人现在就在这儿,希望你马上领我到房间里去……”
“马上就去!”马格尔提高了嗓门,他低下头,开始大踏步奔去,然而马上又停住脚步,仿佛生了根似的,两手十指交叉,右手拧拧左手,左手拧拧右手。
“哎,我的天哪!”他嚷道,感情十分激动。“哎,我的天哪,参议夫人!参议夫人也许会原谅我,如果我一想到您所表明的身份和情况,而没法马上控制我的思想的话……正像俗话说的,真是大白天从天上掉下来的……敝店感到无上荣幸,接待了真正的、原始的……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达的话……一句话,我鸿运高照,亲眼见到了维特的绿蒂[8]……”
“不错,我的朋友,”参议夫人回答,态度沉着庄严,对吃吃地窃笑的女仆投去一个责备的眼光。“如果这又是个理由,那么,把我们这些旅途劳累的女宾一刻也不耽搁地领到房间里去,我会十分高兴的。”
“马上就去,”招待员又嚷道,赶紧迈开步子。“二十七号房间,我的上帝,那要走两层楼梯呀!不过,参议夫人也看到,我们的楼梯走起来是很方便舒适的,如果我们预先料到……即使房间都住得满满的,我们也一定……话说回来,那个房间也是挺好的,向外面望去就是市场,包您称心满意。不久前,哈雷的冯·埃格洛夫施泰因少校先生和夫人来探望他们的伯母侍从长夫人,就住宿在那间房间里。一八一三年十月,康斯坦丁大公殿下的一位侍从武官长也来住过,那真是一个历史性的纪念……我的上帝,我干吗谈什么历史性的纪念,对于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来说,至少不能和……相比。参议夫人,只消再走几步就到啦!从这层楼梯,沿着这条走廊,根本要不了几步啦。参议夫人亲眼看到,一切都是重新粉刷过的。自从一八一三年[9]年底顿河的哥萨克光临这里以后,我们不得不彻底整修翻新:楼梯啊,房间啊,过道啊,大厅啊,也许这些东西早就应该翻新了。世界事态的狂风暴雨般的进展逼得我们这样,我们也得到了教训,也许改换一种新的生活也得依靠强大而有用的暴力才能达到。我倒不是把我们的除旧更新完全归功于哥萨克,我们的旅馆还受到普鲁士人和匈牙利轻骑兵的光顾,至于比他们来得更早的法国人[10],我还没有提到呢……哦,房间到了。请进吧,参议夫人!”
他打开了房门,弯着腰,请她们进房。几位女士的眼光飞快地朝四周打量了一遍,两扇窗上挂着上了浆的薄布窗帘,窗与窗之间放着一台落地大镜子,它镶在金色的镜框里,已有点斑驳,失去了光泽,两张床铺盖着洁白的床罩,合用一顶小小的华盖,此外还有种种方便舒适的设备。一块铜版雕刻画装饰着墙壁,这是一幅风景画,画面上有一座古老的寺院。打蜡地板闪闪发光。
“真好,”参议夫人说。
“要是女士们觉得这儿还合适,我们将感到十分欣幸,无论缺少什么——铃索拉手[11]就在这儿。当然啰,我还得招呼热水去。如果能使参议夫人满意,我们将感到十二万分的高兴……”
“那还用说,我亲爱的。我们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不会挑挑剔剔的。多谢您,好伙计,”她对杂务工说,杂务工放下行李,把它们放在架子上和地板上后离开了。“我也要谢谢你,我的朋友,”她转身对招待员点点头,表示他可以走了。“我们什么也不缺,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马格尔却站着不动,手指互相交叉着,红红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盯住老太太的脸。
“伟大的上帝,”他说道,“参议夫人,这真是一件值得记载下来的大事!参议夫人也许根本不能理解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的感受,这样一件盼望也盼望不到、猜想也猜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参议夫人,您对于这种情况,对于她本人就是我们大家都看作神圣人物的原型这一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不当它一回事,可是,对于一个从小热爱文学的人来说,他会怀抱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认识了——要是我可以这样说——千万请求原谅——见到了一位周身环绕着诗的光辉,被火热的手臂抬上永恒声誉的天堂的人物……”
“我的好朋友,”参议夫人露出不以为然的微笑,然而,当她听到招待员这些谈话时,头又不停地点动起来,使人还以为她表示赞同呢。(女仆站在她的背后,好奇地望着招待员激动得几乎流泪的脸,感到十分有趣;女儿这时候故意装作漠不关心,在房间的后面角落里整理行李。)“我的好朋友,我不过是个单纯的上了年纪的妇女,没有什么抱负,同普通人一样;你却用这样不寻常的过分赞美的言语……”
“我叫马格尔,”招待员说,似乎是在解释。他把它念成“马赫尔”,带着德国中部一带柔软的口音;声音里有一种讨好的味道,甚至有点儿动人。“我是,如果听起来不会觉得狂妄自大的话,我就是这家旅馆的总管,正像人们所说的,是女掌柜埃尔门赖希太太的左右手,——她是个寡妇,已经守寡多年,埃尔门赖希先生不幸在一八〇六年逝世,成了世界局势的牺牲品[12],他是在悲惨的情况下死去的,目前已经不是这种情况了。参议夫人,像我这样的人,处在我现在的地位,经历过这样的时代,又生活在我们这样的城市里,可以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物,很多由于出身或事业成就而著名的人物经常在我的面前经过,我这样一个人,常常接触到声名显赫的人士,看惯了世界舞台上的风云人物,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一种麻木的毫不在乎的感觉。事情就是这样,参议夫人。可是今天,我这种职业性的恶习和迟钝,却被抛入九霄云外了!在我的一生中,我可以坦白地说,在我接待和照料客人的时候,我的心和灵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真是值得大书特书,永志不忘!正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我曾经意识到那位尊敬的女性,那位永远惹人爱怜的姑娘的原型就住在人们中间,确切地说,就在汉诺威城——,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确实早已知道了。只是在此以前,这个知识对我来说还没有成为活生生的现实,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可能和这位神圣的人物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我做梦也想不到有这回事。今天早晨——就是几小时以前——当我醒来时,我还深信今天将和其他成百个日子一样,应付平时那种呆板的场面,在门廊里,在饭桌旁,忙忙碌碌,干我日常的工作。我的妻子——我已结婚了,参议夫人,马格尔太太在厨房里占了很好的职位——,我的妻子可以作证,我丝毫没有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寻常事情发生。我只想到今晚一躺到床上,明天爬起身来,我这个人还不是和今天完全一样,不会想到别的。然而现在呢?‘意外之事常常有’。这个含有朴素道理的谚语是多么正确!参议夫人,您会原谅我激动的感情,唠唠叨叨,可能说溜了嘴。‘心里装得满,嘴巴收不住’,这个谚语虽然不怎么文雅,倒是一言中的。我从小孩子时候起,对我们的诗人之王,对伟大的歌德十分热爱和尊敬,而且作为魏玛公民而感到自豪,因为我们认为这位杰出人物是我们自己的,要是参议夫人知道我这些心情……要是这位夫人理解到正是这本《少年维特的烦恼》一直在我心头引起的回响……不过我不说了,参议夫人,我知道,这不配由我来说,——虽然,事实上,像这样一部热情洋溢的杰作是属于全人类的,不管他们的地位是高是低,而以沸腾的情感激励着他们,至于《伊菲格尼》[13]和《私生女》[14]这样的作品,也许只有上层阶层才自以为有资格欣赏。我回想到马格尔太太和我常常在傍晚时一起坐在烛光旁,低头阅读那些美妙无比的篇章,我们的灵魂简直融化了,谁能想到,此时此刻,书本上这位世界闻名的不朽的女主角竟然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像我一样,是个凡人……哎呀,我的老天爷!”他突然嚷道,用拳头往额上敲了一下。“参议夫人,我只顾谈话,谈话,突然想起忘了问问参议夫人是不是已经喝过咖啡了!”
“谢谢,我的朋友,”老太太回答,她一直带着保留的神气倾听这位老实人滔滔不绝的言辞,嘴巴微微翕动着。“我们早已喝过了。不过,亲爱的马格尔先生,您把我(或者年轻时的我)当成那本众口交誉的小书中的女主角,这样混为一谈,您是太离谱了,也形容得太过分了。我不得不向你指出,这样的看法,您也并不是第一个人;四十四年来,我已不知解释过多少回了。这位小说人物的确是那样栩栩如生,那样真实,赢得普遍的赞赏,以致有人会跑来对我说,在我们两人中间,她才是本来面貌,真正的面貌,使我不得不坚决否认,小说中的那位姑娘,同从前的我有着明显的区别,——更不必说现在的我了。随便哪一位都能够看出,我的眼睛是蓝的,然而,大家都知道,维特的绿蒂长着一对黑眼睛。”
“一种诗歌的破格[15]!”马格尔嚷道。“还当我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种诗歌的破格!参议夫人,细微的差别不可能削弱本身的真实性,也许是这位诗人故意躲躲闪闪,跟我们捉迷藏,为了抹掉一点儿痕迹……”
“不,”参议夫人摇头反驳道,“黑眼睛另外有来源[16]。”
“即使如此,”马格尔激动地说,“即使本来面貌被这么小小的差异涂抹了一点儿……”
“还有相差很多的呢,”参议夫人郑重其事地插嘴说。
“这也完全没有关系,其他特征和它交织在一起,分不开了,——可以说,她本人的特征和其他传说中人物的特征交织起来了,我们伟大的诗人不久前在他的《回忆录》中曾为我们描绘了一个那么亲切的形象,要是参议夫人并非从头至尾是维特的绿蒂,那么,您这位绿蒂不折不扣准是歌……”
“最可尊敬的先生,”参议夫人断然截住他的话头,“在您友善地领我们去房间之前,已经耽搁一些时候了。您明显的没有理会到,直到现在,您还在阻碍我们住进房间。”
“参议夫人,请原谅我!”“大象旅馆”的招待员十指交叉,恳求道,“原谅我这样一个人……我知道我的行为不可饶恕,但千万请您原谅,我马上就离开……我也忙着哩,”他说,“除了种种礼貌上的考虑以外,我还得奔到东,奔到西,张罗一阵子;我只是想到,埃尔门赖希太太直到这一刻还一点不知道,也许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对旅客登记板看过一眼,看来她那简单的头脑……参议夫人,还有马格尔太太呢!我巴不得马上跑到厨房找她去,把当地文艺界这个火热滚烫的重大新闻告诉她……参议夫人,为了免得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有欠缺的地方,恕我斗胆再向您提出一个问题……四十四年呀!在这四十四个年头里,难道参议夫人再也没有见到过枢密顾问先生[17]?”
“真是这样,我的朋友,”她回答。“我认识的是韦茨拉尔布衣巷的那位青年实习律师歌德博士。至于这位魏玛公国的国务大臣,德国的伟大诗人,我还没有亲眼见到过。”
“真叫人受不了!”马格尔吐了一口气说。“真叫人受不了,参议夫人!所以,参议夫人这次到魏玛来,是为了……”
“我是到魏玛来探望我的妹妹,”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头,神情有点儿傲慢。“我那多年没有见面的里德尔财务署长夫人,我还带了我的女儿夏绿蒂来见她,我女儿从她本来居住的阿尔萨斯来探望我,我就要她陪我作这次旅行。加上我的女仆,我们一共有三人,——我们不能住在我妹妹的家里作客,增加她的负担,她自己也有一个家要照料呢。所以我们住宿在旅馆里,至于伙食嘛,我们打算和亲人们在一起吃。现在侬总应该满意了吧?”
“满意极了,参议夫人,满意极了!——尽管我们因此不能在敝店的餐桌旁伺候夫人和小姐……哦,我知道财务署长里德尔先生和夫人住在埃斯普拉纳德街六号。原来,署长夫人的娘家也是……我现在明白啦!那个环境,那些关系,我是早已熟悉的,只是一时没有想到罢了……仁慈的上帝,原来署长夫人也是那一群孩子中的一员,当维特第一次踏进猎舍的前厅里时,他们正围在参议夫人的身边,伸出他们的小手要面包吃,而参议夫人……”[18]
“我亲爱的朋友,”夏绿蒂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那所猎舍里并没有什么参议夫人。现在,我们的克莱尔欣正等着您领她到她的小房间去呢。亲爱的,请告诉我们从这儿到埃斯普拉纳德街远吗?”
“一点不远,参议夫人。只消几步路就到了。在我们魏玛,跑到东,跑到西,也没有几步路;我们出名的伟大是在精神方面。我非常乐意亲自指引夫人和小姐到署长夫人的府上去,如果夫人不想雇一辆出租马车或一台轿子的话,在我们这座京城里,这类马车和轿子有的是……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参议夫人,只有这一个问题啦!参议夫人这次到魏玛来,当然首先是来探望令妹的,但是没有疑问,参议夫人也会借此机会到弗劳恩普兰[19]……”
“日后自会明白,我亲爱的,日后自会明白!现在可不可以请侬马上领我的女仆到她的房间里去,我很快就会需要她。”
“是呀,”小姑娘娇声娇气地说,“我们一面走,侬可以告诉我那本了不起的《里纳尔多》的作者[20]住在什么地方,这真是一本扣人心弦的小说,我已经如饥似渴地读上五遍了,也许我运气好,能够在街上碰见他!”
“有可能,姑娘,完全有可能,”马格尔心不在焉地回答,转过身子,带领她朝房门走去。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不动了,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稳稳地跷了起来。
“还有一句话,参议夫人!”他恳求道。“只有这么最后一个很快就能回答的小问题!参议夫人一定了解——当一个人出乎意料地站在小说人物的原型面前,可以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一定会抓住机会,决不肯白白放过的——参议夫人,维特离别时的最后那场谈话,三人之间那种令人心碎的场面,他们谈到去世的母亲和死别的情景,维特紧紧握住绿蒂的手嚷道:‘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们的容貌无论有多大变化,我们仍旧会相识的!’——这些情节[21]都是真的吗?都是根据真实情况,枢密顾问先生并没有凭空虚构,都是真正发生过的吗?!”
“真真假假,我的朋友,真真假假,”被纠缠不休的女人好心肠地回答,头不住地颤动。“现在可以走啦!请走吧!”
这位兴奋万分的人急速地和克莱尔欣一起离开,朝那小房间走去了。
夏绿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脱掉帽子。在这场谈话过程中,她女儿一直忙着张罗行李,把她自己和妈妈的衣服挂在衣橱里,把必需的日用品分别放在梳妆台上和盥洗盆架上,这时,她抬起头,嘲弄地瞧着妈妈。
“现在你已经暴露了你明星般的身份了,”她说,“效果不坏呀!”
“唷,孩子,”母亲回答,“你说我暴露了明星般的身份,还不如说我背上了个十字架,反正它在世人眼里永远是个光闪闪的宝贝,我要阻挡也阻挡不住,要掩盖也掩盖不住。”
“也许可以掩盖得稍微长久些,亲爱的妈妈,如果在整个旅程中,我们的住宿不是有点儿铺张浪费,如果不是住在众目睽睽的旅馆里,而是住在艾玛莉姨母的家里。”
“小绿蒂,你明明知道这是不行的。你的姨夫,你的姨母,你的表姐妹们,他们并没有多余的房间,尽管他们居住在高级的地区里——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住房并不宽敞。我们三人不可能一下子住进他们的家里,挤得他们万分难受,哪怕只住短短几天。里德尔姨夫是个做官的人,总要过得像个官府人家,可是他遭受过沉重的打击,一八〇六年,他丧失了全部家产,他不是一个有钱人,我们无论如何不应当住在他那里要他破费。然而我是多么想见见我那最小的妹妹,我们的小玛莉,我要再一次拥抱她,为她在正直有为的丈夫身边享有的幸福生活而感到高兴,我这种心情,有谁会责怪呢?别忘了,我也许对我这些亲人非常有用呢。你的姨夫希望得到公国财务总监的职位,——通过我的老朋友的关系,我也许能够就在这里当场促成他的愿望。我的孩子,现在有你在我的身边,在分别十年后重新相聚,能够陪伴我进行这次探望,这不是挺合适吗?难道仅仅因为那场不同寻常的遭遇[22]就使我不敢实现我心头最合情合理的渴望吗?”
“当然不是,妈妈,当然不是。”
“谁能料到我们会碰上这样一个狂热分子,会碰上这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甘尼美德[23]呢?”参议夫人继续说,“歌德在他的《回忆录》中诉说过这种灾难,说他经常不断地受到人们好奇心的折磨,追问他谁是真正的绿蒂,她住在什么地方,即使隐姓埋名也没法保护他不被他们跟踪追击,纠缠不休——我相信,他把它称为一种真正的苦刑,说他如果为了他那本小书而犯了罪,那他已经是彻底赎了罪,而且是赎了又赎。瞧,男人只是想到他们自己——连诗人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也和他一样不得不忍受好奇心的灾难,而归根结蒂,这种灾难是他加到我们头上的,是他加到你那去世的好心肠的父亲和我的头上的,用他那不可救药的把艺术虚构和真人真事混淆在一起的写法……”
“还有黑眼睛和蓝眼睛的混淆。”
“有哪一个受害人会不用担心遭人嘲笑呢?至少要担心小绿蒂的讥笑。至于那个疯狂的家伙,我不得不截住他的话头,他竟然直截了当地称我是维特的绿蒂,似乎她和我本人一模一样。”
“他是看到有些事情有矛盾,为了安慰你,就称你是歌德的绿蒂,他太鲁莽,太缺乏礼貌了。”
“是呀,我没有容忍他随便乱说,我毫不含糊地表示我的不满,驳斥了他。我的孩子,难道我不了解你吗?因为你的性格严峻,难道我没有感觉到从一开始就应该阻止他吗?但是,试问我怎么阻止呢?否认我是谁吗?向他表明我不想知道自己和这样的关系吗?至于这种关系,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难道我有权利否认吗?——我的孩子,你我两人的性格是多么不同,——让我添上一句:这丝毫也没有减少我对你的爱。你并不具有人们所说的和蔼可亲的性格,——然而你这种性格和自我牺牲、愿意为别人牺牲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甚至我常常觉得,一个人过惯了牺牲自己为别人服务的生活,就会产生一种严厉辛酸的观念,形成一种严峻的性格,与和蔼可亲格格不入,我这么说,既不是赞美,也不是贬责,甚至可以说赞美多于贬责。我的孩子,你可以怀疑我,认为我很少像爱你那样尊重你的性格。十年来,你一直待在阿尔萨斯,待在你那亲爱的哥哥卡尔的身边,成了这可怜的孩子的好天使,他不但失去了年轻的妻子,又丧失了一条腿——真是祸不单行。如果没有你,我那可怜的倒霉的孩子会处在什么境地!你是他的女看护、女助手和女管家,是孤儿们的妈妈。你的一生是劳动的一生,是为了爱而无私地服务的一生,——这怎么不会把一种严肃的性格铭刻在你自己的身上,也铭刻在旁人的心中呢?这种性格与懒懒散散的情调是不相容的。你处处谨慎小心,胜过了兴趣——你这样做是多么正确!伟大的感情领域和美丽的精神世界已和我们结成了不解之缘……”
“和我们?我可不想保持这种关系。”
“我的孩子,不管我们是不是喜欢,这种关系将和我们的姓名联系在一起,连我们的孙子和曾孙一代也摆脱不了啦。有些热心人再三在这方面追问我们,他们或者是出于热情,或者仅仅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这两者的界线是很难区分的——,难道我们有权利吝惜自己,而对他们迫切的期望轻蔑地泼上一盆冷水?瞧,这就是我们性格之间的差异。我的生活也是严峻的,生活中并不缺乏逆境。我相信,对你那永远忘不了的亲爱的父亲来说,我是一个贤惠的妻子,我给他生了十一个孩子,九个抚养成人,两个被夺去了生命。我也在实际和苦难的生活中蒙受牺牲。然而我并没有丧失和蔼可亲的性格——或者你可能不以为然,把它称之为慈悲心肠,但严酷的生活并没有使我变成铁石心肠,譬如对待这位马格尔,干脆转过背去对他说:‘傻瓜,侬不要打扰我!’——不,我还不能这样办。”
“亲爱的妈妈,”年轻的绿蒂回答,“你这么说,似乎是我责备过你似的,或者自以为比你高明,因此对你不孝顺。不,我甚至还没有开过一声口哩。看到人家没完没了地考验你的好心肠和耐心,像刚才发生的那样,把你折腾得精疲力竭,我是感到恼火的——难道你因为我恼火而生气吗?——这件衣服,”她从母亲的箱子里拿出一件装饰着浅红色蝴蝶结的白色外衣[24],高高地举在半空中,“你放进箱子以前,不该把它稍微熨熨平吗?它完全给压皱了。”
参议夫人的脸上突然飞起了两朵红云,使她显得秀丽动人。她奇怪地变得年轻了,换上了姑娘时代可爱的容颜,人们突然之间可以看出她在二十岁时的模样;足足有好几秒钟,这种粉红色的红润恢复了她娇媚的容貌:匀称的弯眉底下长着一双温柔的蓝眼睛,拱起的小鼻子端正娟美,娇小的嘴巴显得十分诱人;在这位老太太泛起的红云里,令人惊异地重新见到了那位管事的坚毅顽强的年轻女儿,见到了他那一群孩子们的母亲[25]和福尔佩茨豪森舞会上的天使[26]。
克斯特纳夫人把黑色的披肩放在旁边,她穿着一件洁白的外衣站在房间里,这件衣服和她女儿指给她看的那件十分相似,只是式样比较朴素些。在天气较暖的季节里(现在还有夏天气息),她总是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不过女儿手中的那一件是装饰着浅红色蝴蝶结的。
母女两人似乎都不自觉地转移了视线,的确,年老的那一位不再看那件衣服,年轻人的眼光也从妈妈泛红的脸上移开了,衣服的漂亮式样和重现的青春刺痛了妈妈的心。
“不,”参议夫人回答了小绿蒂的意见。“我们不用麻烦了!这种绉绸衣服挂在衣橱里自然会很快变得挺直的,何况,谁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再穿这玩意儿呢?”
“为什么不该?”女儿说,“要不你干吗带来呢?你迟早一定会穿它的,亲爱的妈妈,让我回过头来再问你那个问题,胸襟和袖口的蝴蝶结颜色稍微浅了些,你好不好把它们换上深一点的颜色?譬如说,换上漂亮的紫色。很快就可以换好的……”
“别说啦,小绿蒂!”参议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头,有点不耐烦了。“我的孩子,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开玩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开这种颇有意义的小小的玩笑,让我能够从这引起联想的事物中得到一点儿温柔的回味。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缺乏幽默感的人,的确是世间少有。”
“和不相知的人或者不再相知的人打交道,不应该把幽默感看作是天经地义,”女儿回答。
年老的夏绿蒂还想回敬她几句,恰好克莱尔欣拿着热水回来,她们的对话给打断了,她快活地告诉她们,拉里希伯爵夫人的女仆是个挺不错的小东西,她和她会合得来的。还有那位有趣的马格尔先生毫不含糊地答应过她,一定会让她见到图书馆馆长符尔皮乌斯,那位了不起的《里纳尔多》的作者和冯·歌德先生的姻兄。等符尔皮乌斯上班去的时候,他会指给她看的,连他的小儿子也指给她看,他名叫里纳尔多,是根据那本著名小说里的男主角的名字取的,她可以趁他上学去的时候见到他。
“很好,”参议夫人说,“现在你们两人该出发了,小绿蒂,快到埃斯普拉纳德去告诉你的艾玛莉姨母,说我们已经到了,由克莱尔欣陪你去。你姨母不会想到我们已经到了这儿,还以为我们最早要到下午或者晚上才能到达,她猜想我们会在戈塔的利贝瑙家耽搁一下,想不到我们径直来了。孩子,走吧,让克莱尔欣去打听一下怎么走法,代我预先给亲爱的姨母接个吻,去给表姐妹们交个朋友吧。我上了年纪,必须先躺在床上休息一两个钟点,等我精神稍微恢复后马上就来。”
她吻了吻女儿,仿佛跟她和解似的,女仆临别时向她行了个屈膝礼,她点点头表示答礼,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了。梳妆台上放着墨水和羽毛笔。她坐下来,拿出一张纸,蘸了蘸墨水,头微微颤动着,飞快的手写下了预先构思好的字句:
尊敬的朋友:
我和我的女儿夏绿蒂正在这座城市里探望我的妹妹,将有几天的逗留。我想把我的孩子介绍给你认识,在我们各自经历了不同的生活旅程以后,要是我能与一位已变得对世界如此重要的人物再见上一面,我将感到莫大的欣慰。
夏绿蒂·克斯特纳(原姓布甫)
一八一六年九月二十二日
书于魏玛大象旅馆
她在信纸上撒了些砂粉,把砂粉抖掉,折好信纸,灵巧地把信纸的一头塞进另一头里,写上了地址。然后,她拉了拉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