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绿蒂很久很久静不下心来,似乎她并不是真正想休息一下。她脱掉了外面的衣服,躺到床上去,盖上了毯子,那张床笼罩在一张小小的纱布制的华盖底下。她的眼睛对着明亮的窗户,窗上没有挂颜色较深的窗帘,她把一块手帕覆在脸上,挡住了光亮,在手帕的遮盖下,紧紧合上了眼睑。尽管这样,她的思潮却不停地翻腾,她本来可以舒服地打一会盹,但睡意已被驱赶得无影无踪,脑子里总是想到那些令她心跳不已的往事,她把这个愚蠢的举动看作是自己还很年轻的征象,看作是经过这么多年后内心没有改变也没有磨蚀的标记,想到这里,她偷偷地笑了。很久以前,有人在给她的一封告别信中写道:“亲爱的绿蒂,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是相信我永远不会改变的,我感到多高兴啊——”这是我们实际上从来没有放弃过的青年时代的信念,这个信念没有改变,我们还始终坚信我们和原来一样,人变老,只是一种身体上外表的现象,丝毫不能改变我们内心深处的、经历了几十年仍始终保持不变的愚蠢的自我,这是在我们的暮年也不会感到不快的一种体会,——它是我们老年时候的秘密,心里甜滋滋,脸上火辣辣。她,一个所谓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会这样的自我嘲笑,她正和二十九岁的女儿(她给她丈夫生的第九个孩子)一起旅行,现在,她躺在床上,心头怦怦乱跳,恰似一个想进行一场恶作剧的女学生一样。夏绿蒂想象到有人正冷眼旁观,可能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宁愿自己不被想象为正在冷眼旁观这种内心活动的,正是小绿蒂,那年轻的一位。虽然妈妈吻了小绿蒂,表示和解,但是,一想到她对那件衣服和蝴蝶结作出的“毫无幽默感的”批评,做妈妈的心头仍感到恼怒,事实上,这是对整个这次旅行的批评,把这样一次合情合理的旅行硬说成是“过了分”。同这种眼光锐利的人一起旅行是并不愉快的,因为她不相信这是一次为她进行的旅行,认为这仅仅是一个借口。这种锐利的眼光使人感到不舒服,使人难受,不仅如此,更应该说,这种眼光是一种斜视的眼光,它看待每一个行动,总是从这个行动的种种动机中看到那个微妙的没有说出口的动机,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动机,而把那明明白白、言之有理、值得重视的理由统统嘲笑为借口。夏绿蒂对这种看到别人灵魂深处的本领感到恼怒,她觉得这是对她的侮辱,当她责备女儿缺乏和蔼可亲的态度时,她禁不住流露出这种感觉。
她想,这些眼光锐利的人,难道他们自己什么都无所恐惧的吗?要是有人反戈一击,把他们灵敏的嗅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许可以看出,他们不见得完全是热爱真理的吧?小绿蒂的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要是有人也用恶意的锐利眼光深入到它的骨髓里去,察看一下它的动机,也许会发现它也并不十分美妙。妈妈遇到的那些经历,这位令人尊重的孩子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她的性格也使她不可能会有这种经历:例如那著名的三角关系[27],这个关系起初是多么愉快,和睦,只是由于其中一个人的疯狂,才变成混乱和痛苦的漩涡,亏得她有一个善于节制自己的心,才克服了巨大的诱惑。然后,有一天,啊!使人既感到骄傲,又感到可怕,他竟然把这个关系公诸于世,让全世界都知道,使它上升到超现实的境界,赢得一个更高的生命力,就像曾经搅动和迷惑过一个单纯的姑娘的心那样搅动了全人类的心,为它发狂,是的,它使整个世界都为它神魂颠倒,陷于危险的境地。
夏绿蒂心里想,孩子们是严峻苛刻的,不能容忍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孝心受到自私心的限制,所以,他们的爱变成冷漠无情,要是这里面掺杂了通常女性的妒忌心,那就更不值得赞扬,——这种对母亲的一次恋爱经历的妒忌心,表面上却披上了伪装,还要对这场远近皆知的经历讽刺嘲笑。不,严肃的小绿蒂从来没有体验过妈妈那天晚上的遭遇,它是那样美妙,美妙得可怕,那样甜蜜,甜蜜得要死,还有着犯罪的感觉。那天晚上,丈夫因事出门去了,那个人来了,虽然在圣诞节以前他是不应该再来的;她邀请女朋友来陪她,却没有人来,因此,她不得不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他向她朗诵奥西恩[28]的作品,英雄们痛苦的遭遇和他本人极度的悲痛交织在一起,使他感伤极了;这位可爱的绝望的人儿扑倒在她的脚旁,把她的手按在他的眼睛上,按在他那可怜的前额上,她的同情心在她的内心深处翻腾不已,也不由地按住了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他们炽热的脸颊碰在一起了,他那燃烧着的嘴唇陡然印在她结结巴巴地挣扎着的嘴唇上,在狂热的接吻中,整个世界都被丢在脑后了……
接着,她想到,这一切她自己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呀。这是那个大的现实[29],在手帕底下,她把它和那个小的现实[30]混淆起来了,在小的现实中,事情的经过并不是像狂风暴雨那样猛烈。那天,在阳光底下,他们正在采摘覆盆子,这个疯狂的青年只是“偷吻”了她一下——要是这个字眼并不符合他们两人当时的情绪,那么,或者说,他是真心诚意地吻了她,一半像旋风,一半像个忧郁症病人,吻得那么急速、亲密、热烈,带着温柔的欲望,她听任他吻她。过后,她觉得,不论在这儿,或者在那本美丽的作品中,她都是清白无辜的,——的确,这段经历,她使这么一个痛苦而高贵的角色永远为后世所传诵,另一方面,她所采取的态度,即使是最孝顺的女儿也只能要求她这样。这是一个纷乱的疯狂的吻,一个不能容许的不可靠的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一位王子,一位流浪汉,对待这一个亲吻,她处理得太高明,又太糟糕;事后,这位可怜的流浪汉之国的王子眼眶里噙着泪水,她的眼睛也同样润湿了,然而,她以庄重而纯洁无瑕的态度,愤慨地对他说:“呸,侬真可耻!这样的事再也不允许发生了,否则的话,我们就一刀两断!侬要明白,这件事不能只让我们两人知道。今天我就要去告诉克斯特纳。”于是,不管他怎样恳求,求她不要说,她还是在当天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的未婚夫,怎么能不让他知道呢?她没有说他怎样吻她,而是说她竟容忍这件事发生;阿尔贝特感到十分悲痛,他们两人谈了很久,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容亵渎的,两人又都是那么通情达理,最后决定,要对这位亲爱的第三者稍微严格些,要让他明白真实情况。
今天,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她闭上眼睛,仍能活灵活现地看到接吻后那天他遭到这对未婚夫妇冷冰冰对待时的脸容,尤其是第二天的景象。第二天晚上十点钟,他们正坐在屋子前面,他来了,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她对待他的礼物是那么漫不经心,于是,他把鲜花往旁边一丢,提高了嗓门,向他们讲述一连串荒谬可笑的寓言。的确,在这些日子里,他的脸,在扑着粉覆盖着耳朵的头发底下,拉得很长很长:鼻子显得很大,显得悲哀,女性般的嘴巴上面隐约地出现了胡须,下巴柔弱无力,褐色的眼睛和鼻子相配,显得很小,透出一股忧郁的哀求神气,但是在眼睛上面,两条丝绸般乌黑的眉毛却漂亮得出奇。
接吻后的第三天,当她用干巴巴的字眼向他说明他们的决定时,他就露出这样的一副脸容。她告诉他,从今以后,他只能抱着一种态度:除了友谊,他永远不要希望从她那儿得到其他的东西。这一点,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听到这个明确的决定后,他的脸颊一下子陷落下去,脸色惨白,眼睛,还有丝绸一样的眉毛,都鼓了起来,和苍白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照,显得更黑了。这位旅客在手帕底下回想起这位缺乏理性的青年人的表情,想到他那惆怅悲切的脸容,不禁咬住嘴唇,忍住了一个动人的微笑。后来,她向克斯特纳描绘了他听到决定后的这样一副脸容,这使克斯特纳对这位既可爱又荒唐的青年感到怜悯,决定在他和克斯特纳共同生日的那天,在那永志不忘的八月二十八日[31],送给他一部袖珍本《荷马诗集》和一个蝴蝶结,这是她衣服上的蝴蝶结,多少也给他一点安慰……
在手帕底下,夏绿蒂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那六十三岁的女学生的心跳动得更快了。她这次准备的那件上衣,是和当年绿蒂的上衣同一个式样的,只是胸口上缺少了一个蝴蝶结,年轻的小绿蒂怎么能猜想到妈妈在那件上衣上的深深的含义呢?那个蝴蝶结不在衣服上了,因为已经到了那一位的手里了,是她得到未婚夫的同意,送给他作为安慰的。他高兴极了,在赠送给他的这个纪念品上印上了千百个热吻……卡尔哥哥的女管家如果发现妈妈的这种创造性的安排,一定会撇撇嘴角,不以为然的!其实,她妈妈的这些设想,也是为了她的爸爸的荣誉,为了这位善良忠实的人,他不仅早已同意赠送这件礼物,甚至怂恿她这样做,尽管他在这位放荡不羁的王子手里遭到了种种折磨,差点儿把他最亲爱的心上人夺走,然而,当他不辞而别,从此离开他们时,他也和他的小绿蒂一起流下了眼泪。
“他走了,”他们读着那张便笺时,他们相互这样说,这张便笺是他在深夜和清晨潦潦草草地写成的[32]:——“愿你们幸福,但愿我不会从你们的心中消失……再见,一千遍再见!”——“他走了,”他们轮番地说,连所有的孩子[33]也像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伤心地说:“他走了!”绿蒂读着便笺,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她可以放心哭泣,用不着在她的未婚夫面前遮遮盖盖了;因为他的眼睛也润湿了,他一整天没有谈别的事,只是谈到他们的这位朋友: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哪,有时候行动古怪,有些地方不讨人欢喜,然而却是才华横溢、超群绝伦,引起人们的关心和同情,从心底里钦佩他。
她的好人儿就是这样的。她是多么感激他呀,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贴近他了,因为他是这么说的,而且也认为,她为那个走掉的人伤心落泪是十分自然的。她,这位旅客,现在躺在这儿,眼睛上遮着手帕,包围在暖洋洋的气氛里,不平静的心中重新泛起感激的浪花。她的身体微微移动着,仿佛是向一个可靠的胸膛紧紧地靠拢,她的嘴唇重复着他们当时说过的那几个字:“他走了,”她喃喃地说,那个外地来的第三者走了,她感到轻松,因为她不可能成全他的愿望。她的阿尔贝特听到这消息后也感到高兴,他和她一样,也曾经被这位飘然远逝的人所迷惑,那个人光彩炫目的品质和鹤立鸡群的才华给了他十分强烈的印象,强烈得差点儿使他犯错误,竟然对他们俩合情合理、目标明确的幸福生活的信心发生动摇,有一天,他给她写了一封短信,表示愿意取消他们的盟誓,她可以在这位才华出众的人和他本人之间自由地作出选择。她作出了选择,——她作出的是一个怎么样的选择呀!——她还是选中了他,这个朴质的出身相同的人,天生是她合适的伴侣,她的汉斯·克里斯蒂安。不仅因为忠实的爱情战胜了诱惑,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那个人的神秘的性格深深地感到害怕,——这种性格蕴藏着某些不真实和不可靠的因素,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它们,也不敢给它们取个名称,后来,她找到一个哀怨而内疚的字眼,称他是“没有目标,一刻也不肯安静的怪物……”。然而,奇怪的是,这个怪物竟是那么可爱,那么憨直,竟是那么一个真挚的青年,连孩子们也在寻找他,伤心地说:“他走了!”
那个夏天的一连串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在她的手帕底下掠过,一幅幅在明媚的阳光底下的活生生的画面显现在她的眼前,一下子又消失了,——克斯特纳工作之暇可以陪伴他们时三个人在一起时的景象:沿着山脊散步,他们从山脊上眺望那蜿蜒地流过草地的河流、山谷、山丘、愉快的村庄、城堡、瞭望台,以及修道院和堡垒的废墟。那个人有亲密的朋友们陪同,面对着自然界绚丽的景色,欣喜若狂,不禁高谈阔论起来,一连串隽永的妙语汹涌而出,逗得这一对未婚夫妇大笑不止,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有时候,在起居室里,或户外的草地上,连续几小时读书,他向他们朗诵他心爱的《荷马诗集》或《芬戈尔之歌》[34],读着读着,突然间,情绪激动,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把书往身旁一丢,用拳头连连敲打,然后,看到他们很惊讶,就勃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她想起她和他两人在一起的情景,他帮她做家务,在菜园子里帮忙,剪豆角,或者在“德意志骑士团公馆”的果园里帮她采摘水果,——他真是个十足的好人,是个可爱的伴侣,当他显得愁眉苦脸的时候,只稍对他看上一眼,或者提醒他一声,马上又会振作起来。这一切,她自己的,他的,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那些呼唤声,劝告声,讲述的故事和嬉笑声,“绿蒂!”“挺好挺好的小绿蒂!”“别花言巧语!侬爬上去,给我采下来丢进篮子里!”这一切统统浮现在她的眼前,回响在她的耳际。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景象和回忆,尽管不是所谓第一手资料,却竟是分外清晰、明显,一事不漏;仿佛记忆力并不是把原始的事情一股脑儿保存起来,而是后来不得不从记忆之海的深处一点一滴、一字一句地吸取出来。它们是根据事实的来龙去脉发掘出来的,是零零星星地重新组成,重新产生的,只是涂上一层新鲜的色彩,在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以前没有料想到的那种重要意义。
那一幕幕情景,使得她的心怦怦跳动着,于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发生了,她回到青年时代的故乡去了,那一幕幕情景,一会儿交错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了,成了杂乱的梦幻,她终于入睡了。今天起身太早,加上旅途又太劳累,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在梦乡中逗留了两个小时。
她睡着的时候,完全忘掉了周围的环境,忘掉了她住宿的这家外地旅馆的房间,也忘掉了把她带回到青年时代去的这趟旅途上的普普通通的驿站;圣雅可布教堂的钟声响了,已经十点半了,她还在睡觉。不过,并没有人唤醒她,她自己醒来了,也许是外界的一种神秘的召唤使她觉醒了;这一个促使她醒来的因素,并不跟她的妹妹的等候有关,而是来自一个更兴奋的愿望,要不是这一个令人又是喜悦又是焦虑的预感,她内心的反应是不会来得这么迅速,这么强烈的。
她坐了起来,看一看时间,看到时间已这么晚,有点吃惊,觉得不能再耽搁了,必须马上动身,到妹妹的家里去。她还没有来得及上盥洗室梳妆打扮一下,有人敲门了。
“干什么?”她对着门问道,声音带点儿恼怒和厌烦。“谁也不能进来!”
“是我啊,参议夫人,”外面的声音回答。“是我马格尔,原谅我打扰了您,参议夫人,是这么回事:十九号房间有一位女士,我们旅馆的一位客人,一位英国女士,卡兹尔小姐。”
“怎么啦?”
“我不愿大胆打扰您,”马格尔在门外说,“只因为卡兹尔小姐听说参议夫人来到这座城市,就住在我们这里,她迫切地想来拜访您,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会儿也行。”
“告诉这位女士,”夏绿蒂在门缝旁回答,“我还没有穿好衣服,非常抱歉,而且我要马上出门。”
然而,她的行动跟她的说话却有点矛盾,她一边说话,一边披上一件梳妆用的罩衫,她的确打算拒绝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不过她希望即使拒绝也不要使自己感到完全没有准备。
“我用不着告诉卡兹尔小姐,”马格尔在走廊里回答。“她自己也听得见,她就站在我的身旁。我认为是这样:卡兹尔小姐有十分迫切的愿望想见见参议夫人,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
“可是我和这位女士素不相识!”夏绿蒂有点生气,提高了嗓门。
“参议夫人,正因为这样,卡兹尔小姐想马上和您相识,”招待员回答。“她非常非常重视这次会见,如果必要的话,一点点时间也行。她只是想见您一面,如果您愿意的话,”他用一种做作的嗓音说话,仿佛进入了那个请求者的角色——这位小姐认为这句话是一个信号,现在应该从中间人手中接过这件事来,由她自己出面交涉;于是她在门外像吹响了动人的风笛,响起一阵又高又尖的孩子般的声音,再三强调这是“最感兴趣的”和“最重要的”,她的话滔滔不绝,似乎不想罢休,门里面的这一位被她纠缠不休,终于相信,要想关闭这只话盒子,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答应她那顽固的要求,出去和她见见面。她本来不打算接待这个死乞白赖的女人,在咬文嚼字中浪费时间。不过,她毕竟是个德国人,终于带着一半开玩笑的语气向她投降了:“好吧,请进来吧!”她一听见马格尔说:“非常非常感谢您,”禁不住笑出声来。这位招待员习惯地弯着腰跨进房门,让卡兹尔小姐走进去。
“哦,天哪!哦,天哪!”这位娇小的女人说,从外表上看,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愉快的人物。“您使我等候,您使我等了好久,不过事情是应该这样的。我凭我最大的耐心才达到目的。我名叫萝丝·卡兹尔。非常高兴见到您。”她解释道,她刚从替她整理房间的女仆嘴里听说克斯特纳夫人今天上午来到这座城市,就住在这家旅馆里,和她只相隔几个房间,因此她马上迈开脚步,前来拜访。她十分明白,(我认识到)克斯特纳夫人在德意志文学和哲学方面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您是一位著名的妇女,一位知名人物,您知道,这是我的嗜好,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旅行的。”亲爱的克斯特纳夫人是不是愿意表现得十分友好,允许她在她的素描簿上迅速画下她姣美动人的脸容?
她的腋下夹着一本素描簿:四开本的,亚麻布封面。她长着一头红色的鬈发,脸也是通红通红的,扁扁的鼻子上散布着点点滴滴的雀斑,嘴唇较厚,但并不难看,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嘴唇之间闪烁,眼睛蓝中带绿,不时从眼梢上亲切斜看你几眼。她的花衣服是用轻薄的料子做的,束着古典式的很高的腰身,褶裥的下摆过于宽大,她把下摆的一角撩起,搭在胳膊上,胸脯裸露了很多,好像圆球,仿佛高兴得要胀破似的,上面也散布着鼻子上那样的雀斑。一条纱巾披在肩头上。夏绿蒂估计她有二十五岁。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这位习惯于市民阶级习俗的老太太,面对着这种不拘形式的活泼神态,未免有点惊惶失措,但她毕竟见过世面,仍准备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对待她。“亲爱的孩子,我很赞赏您的兴趣,像我这样平凡的人竟然也引起您的注意。让我再补充一句,我非常钦佩您的决心。不过,您自己也可以看到,我根本没有打算接待客人,更不要说让我坐下给人画像了。我正要出门去探望我的亲戚,他们正心焦地等着我呢。我很高兴,我们已经相识了——是您自己提出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行,很抱歉,我必须坚持。我们已经见上一面,——超过这个限度,就是违反我们的协议,所以,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欢迎,同时也向您告别。”
萝丝小姐是不是听明白她的话,那就不一定了;从脸部表情看来,似乎根本不把她说过的话当一回事。她不停地翻动着滑稽可笑的厚嘴唇,喋喋不休,把夏绿蒂称为“亲爱的”,用轻松、幽默、圆滑的话语解释她来访的动机,说明她非进行这次拜访不可,说她正献身于一项她所热爱的事业:猎取和收集名人的真迹。
她其实是个爱尔兰人。她一路旅行,一路写生,谁也说不准到底哪一个是手段,哪一个才是目的。她的才能似乎不见得十分高明,需要依赖对象的惊心动魄的感染力,再说,她生性太活泼,爱动不爱静,只要停下来稍微画上几笔,也就心满意足。所以,只见她一刻不停地到处追逐当代的风云人物和名胜古迹,只要有可能,她就在素描簿上画上一幅肖像,请模特儿本人在上面签个名,以资证明,这些成绩通常都是在令人厌烦的情况下得到的。夏绿蒂听这位姑娘叙述她走过的地方,看到她的画,感到很惊讶。她曾用木炭画下了阿科尔[35]的桥梁,雅典的古代卫城遗迹,康德[36]在柯尼斯堡的出生故居。她曾经花了五十英镑,租下一条小船,来到普利茅斯[37]的停泊处,她在这条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画下了拿破仑皇帝在“柏勒洛丰号”[38]上的肖像。当时拿破仑吃过晚饭,来到甲板上,正站在栏杆旁吸鼻烟。这幅画画得并不高明,她自己也承认,因为周围疯狂地蜂拥着一批小船,船上载满了大声欢呼着的男男女女和儿童,风浪又大,再加皇帝在甲板上只停留片刻,使她没法顺顺当当地工作。这位英雄头戴三角帽,身穿紧身马甲,叉开了衣服下摆,看上去活像个哈哈镜里变了形的人,身体缩短了,变得又矮又胖,十分可笑。尽管画成这副模样,她通过这条命运攸关的军舰上一位相识的官员,照样弄到了拿破仑的签名,或者也算是签字的急匆匆涂上的几笔。簿子里也没有遗漏惠灵顿公爵[39]的签名。在维也纳会议[40]期间,她获得了辉煌的收获。萝丝小姐的活儿干得非常敏捷,连那些最忙碌的人物也乐意挤出一点时间来接待她,像梅特涅公爵[41]、塔莱朗先生[42]、卡斯尔雷勋爵[43]、冯·哈登贝格[44]先生,还有其他一些参加会议的欧洲谈判能手。沙皇亚历山大[45]长着一脸的连鬓胡子,配上个滑稽可笑的高鼻子,也许因为这位美术家把秃顶周围垂下的一圈头发巧妙地画得像一个桂冠。沙皇才乐意在上面签了名。此外,还有拉埃尔·冯·瓦恩哈根夫人[46]的肖像,舍林[47]教授和布吕歇尔·冯·瓦尔斯塔[48]亲王的肖像,由此证明,她在柏林的一段时间并没有白白浪费。
她到处寻找猎物。她的亚麻布封面的素描簿里还收藏着很多别的战利品,她让吃惊的夏绿蒂见识了一番,同时发表生动活泼的评论。现在她来到了魏玛,这座城市,这个优美的小地方,享有德国精神文化中心的声誉,举世闻名,因此把她吸引来了,——对她来说,这里是猎取社会名流的出色的猎场。遗憾的是,她发觉迟来了一步,那位维兰德[49]老头,还有赫尔德[50](她称他是一个伟大的传教士),还有那位写作《强盗》的人[51],都已在死神的帮助下逃脱了她的猎捕。尽管如此,她仍注意到当地还有几位作家值得她跟踪追击,例如法尔克[52]先生和许策[53]先生。席勒的遗孀事实上已经被她收藏在她的簿子里了,此外,还有叔本华夫人[54]和宫廷剧院的两三位著名女演员如恩格斯小姐和洛津小姐。她还没有来得及捕获冯·海根多夫夫人[55](也就是雅格曼),不过她正起劲地追踪着这个目的物,希望通过这位美丽的宠儿进入宫廷,——也许因为她已经掌握了联系的线索,可以直通到大公夫人和大公主那儿,因此对实现这个愿望更具信心。至于对歌德,她正在追踪他的足迹,还没有直捣巢穴。她提到歌德时,跟她提到大多数人的名字一样,发音糟糕之极,夏绿蒂听了好一会儿还弄不明白她说的是谁。现在,她得到消息,歌德青年时代那部杰作的女主人翁的原型今天早晨起就在城里了,就住在这家旅馆里,几乎和她毗邻。她听到消息后像触了电一样——不仅因为这位对象本身,而且因为认识了这位夫人,通过她的关系,就会像她公开宣称的那样,可以一箭双雕,甚至一箭三雕:维特的绿蒂准会铺平她通向《浮士德》作者的道路,这位作家只消说一句话,又可以替她打开夏绿蒂·冯·施泰因夫人[56]的大门。在她的笔记里,在德意志文学和哲学项目底下,有好几处记下有关这位夫人和她同伊菲格尼[57]这个人物形象的关系,她用极其朴质的言语向面前这一位同名的姐妹作了详尽的说明。
于是,事情的结局变成这样:夏绿蒂照旧穿着白色梳妆罩衫,并没有像原先打算那样只准备花上几分钟会一会这位萝丝·卡兹尔,反而和她一起度过了足足三刻钟之久。这位娇小的女人以朴质的魅力和愉快的干劲把夏绿蒂吸引住了,她跟踪追击而猎获的那些伟大人物(她可以拿出证明来),也给夏绿蒂留下深刻的印象。夏绿蒂本来认为这种艺术上的猎奇是无聊的玩意儿,现在这想法也给丢开了,她体验了阿谀奉承的滋味,也成为伟大人物圈子中的一员,她仿佛感到那些名流淑女正从卡兹尔小姐的狩猎簿的纸页上对着她呼吸,向她凝视,她对这个娇小的女人越发有好感了,——一句话,她成了自己和蔼可亲的性格的牺牲品,笑吟吟地坐在一张包着印花布套子的靠背椅上,倾听这位旅行艺术家喋喋不休的说话,由她坐在房间里另一张同样的靠背椅上替她画像。
这位艺术家的画法有点大刀阔斧,看来并不得心应手,经常毫不在乎地用一块大橡皮擦掉重画。她的略略斜视的眼睛似乎并不在看她谈话的对象,碰到这副眼光,令人从心底里感到舒服,朝她圆球般的胸脯和孩子般的厚嘴唇瞟上一眼,也会有一种愉快而健康的感觉。她描绘着外地风光,描述她碰见著名人物时的情景,嘴唇翕动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洁白的珐琅质闪闪发光。这个场面似乎既轻松,又有趣,——所以夏绿蒂竟然十分轻易地忘记了时间,没有意识到被她耽搁这么久,如果年轻的小绿蒂在场,准会对这次访问感到恼火的——不过,她不能用关心妈妈心灵的安宁作为理由来进行干预。对这位瘦小的盎格鲁撒克逊女人,是不必担心她说话失检的,——她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和她待在一起是可以放心的,她很有诱惑力。说话的总是她,夏绿蒂愉快地倾听着。她们相处得很融洽,她一边工作,一边冒出一个故事来,夏绿蒂不由得发出由衷的笑声。她说,她曾成功地在她的美术宝库里增添一个名叫博卡罗萨的阿布鲁齐山区[58]强盗头儿的肖像。这是一个既剽悍又残忍得可怕的强盗头儿,却被她的殷勤迷住了,他瞧着自己肖像上那张粗野的脸,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他们分别时,他吩咐喽啰们用漏斗形的燧发枪向萝丝小姐鸣枪致敬,还护送她平安地走出他胡作非为的地区。夏绿蒂望着这位素描簿上的伙伴,对他粗野而又自负的豪侠行径感到非常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笑得太高兴了,没有发觉有人突然站在房间里。她的眼光落到他的身上,原来是招待员马格尔,他曾经一再敲门,但是敲门声被谈话和欢笑声淹没了。
“请您原谅,”他说。“我不愿意打断你们的谈话,只是因为里默尔[59]博士先生想来向参议夫人表示敬意,他认为这是他的莫大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