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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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寒风孤叶

望着那双几近疯狂的眼睛,韩刍夫目中杀气更盛,“我愿拿我的命,换她的命,如何?”

宋灵均闻言大笑,“你本是奴隶出身,卑贱之极,拿你的命来抵一国之君的性命?当真大言不惭。”

韩刍夫面色未改,只将手中长剑掷到一旁,只身往前走去,“我出身卑贱不假,可如今,大凉兵马皆得听我号令,我若死了,她断不会寻你的仇,而她若死了,我定当亲率铁骑,踏遍你北正境内每一寸领土,取下你族中上下每一颗人头。”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如雷贯耳。

宋灵均心头一凛。此人说出的话,定能做到。侧目望着身旁女子,却见她一双杏眼正痴痴望着来人,细密睫毛轻轻颤着,眸中两滴泪,眼看着便要滑落出来。

“他肯为你如此,你当真一点都不感动么?也罢,若你不能死在他眼前,便教他死在你眼前,倒也不错。”

冷冰冰的话语响在耳畔,赫羽如梦初醒般。他是这一切恩怨的始作俑者,他难道不该死么?可若是为了自己能活命,当真要拿他的命来抵么?

“你...你别过来,这是我与北正公夫妇间的事,与你无关。”

韩刍夫闻言,好一个与你无关,愣了一下,脚步却未停下,待与女子仅有一剑之隔的距离,方才驻了足,“你若执意要整个北正为你陪葬,也未尝不可。”

“你...何以定要如此?”

望着女子被泪水打湿的脸颊,韩刍夫不禁扬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入耳,无端教人心碎。

宋灵均见他二人如若无人般四目相对,汹涌妒火登时便窜上心头来,平日里温文有礼的模样荡然全无,只剩口中叫嚣着,“跳下去,你自此跳下去,我便放了她。”

韩刍夫闻言,只淡淡说了一句,“我的命,只能交给一个人。”

“你待如何?”

“我是大凉的大将军,这条命,自然要由陛下亲自来取。”

宋灵均虽不解其意,但见其面色肃穆,不似玩笑。毫无迟疑,右手一挺,长剑已刺入他胸口之中,血腥味登时蔓延开来。

赫羽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一幕,颤抖着身子,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不...不要...”

韩刍夫面色未改,仿似那正在流血的身躯不是他的一般,又往前走了一步,缓缓向着面前的女子伸出一只手来,笑道,“过来...骑上白霜...它会带你回去。”

赫羽还未张口,耳听着宋灵均冷笑一声,“想救她?痴心妄想,你二人今日都得死。”

下一刻,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传入耳际,长剑刺的更深了。韩刍夫眉心一紧,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未发一声。屏住一口气,一个大步向前,抓起女子衣衫,用力一扯,便将她护在了身后。

宋灵均亦未曾料到,他会这般置自己性命于不顾,一时竟也失了分寸,待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大力推着向后退去。身后是什么,他不会不知,莫非,他当真不要命了么。

赫羽此时方才知晓了男人的心思,他早看出北正公不会放过自己,便以血肉之躯为饵,换了自己一条活路。而眼下,他更是铁了心要与之同归于尽了。忽而,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念头,她伸出一双纤细手臂,用尽全身力气,闭上双眼,拼命抱住了那将要跌落下去的身躯。

一声惨叫传入耳际,振聋发聩。睁眼看时,一道身影正自缓缓落下,衣袂飘飘,像极了寒风中最后一片孤叶。

“不...”

这一声拼尽力气的嘶喊,却终究淹没在了波涛汹涌的万丈深渊中。女子一时心智全失,便欲纵身一跃,但觉衣衫被一只手拼死抓住了,回身过来,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响彻寰宇。

“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是你...你为何要那般对我,为何?为何啊?”

挺得过利刃穿胸,却终究扛不住这一巴掌。韩刍夫一个趔趄,应声倒地,在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质问中,疲惫地闭上了双眼,胸口的鲜血早已将衣襟浸透,冷风一过,凉入骨髓。

为何?自己为何要那般对她?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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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终究亮了。

不远处,白霜一声长鸣传来,惊醒了梦中之人。赫羽从昔日回忆中醒过神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待稍稍定神,不禁望着地上的人,但见其双眼轻轻合着,面上毫无痛楚之色。

“你...还活着么?”

韩刍夫自神游间听得这句,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所至,正是那张在脑海中盘桓不去的面容。就这么看了许久,忽而开口问道,“若方才掉下去的人是我...你是不是便不会这般难过了。”

女子仿似未听到这话,撑着身子踉跄着欲站起,淡淡回了一句,“你在此候着,我去叫人来。”

韩刍夫见她身形不稳,不自禁便伸出一只手欲去扶她,女子触碰到那只冰凉的大手,羞愧难当,当即用力将其甩开,大声怒吼道,“别碰我,我不许你再碰我,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这三年来,我心中所念,无不是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韩刍夫忍着胸口的剧痛,轻叹一声,笑道,“能劳你如此惦念...倒也不错。”

“你再这般言语轻薄,我便...”

“你便怎样?”

杀了他么?却终究还是杀不得。

女子的话音那般轻柔,好似在说着什么醉人的甜言蜜语,听在耳里,却似千斤重锤狠狠击在了胸口。“韩刍夫,你记着,这一生一世,我南宫赫羽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地上的人双眼一阖,终究是支撑不住了,以天为被,以地为枕,就此便沉沉昏睡了过去,而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待再醒来之时,王舍城已然变了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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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庶民百姓,皆已知晓,北正公弑君谋反未遂,已被就地处死。然则,至于北正公因何会反,却是众说纷纭的,只是,女君对他如何,对他北正如何,他这般恩将仇报,当真死不足惜了。三日间,骁卫营将士奉命在城中大兴捕杀,昔日里的繁花似锦,如今已然是一片阴暗死寂,草木皆兵。

亥时已过,君兰殿内余香袅袅,女子坐于榻前,怀中抱一稚子,一张白净小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却不知是在做着什么美梦呢。赫羽垂目望着怀中正自酣睡的南宫昭,一双秀眉轻轻挽着。两年多来,只知这副眉眼像极了自己,此时看得久了,心头不禁生出莫名惶恐来。

皇陵一番生死历劫,再加之几个日夜的忧心,本就瘦弱的身躯更是清减了一圈。杀人,从来不是上上之选,可是,若这是唯一的路呢?

芳琴姑姑端着食盘走了进来,盘中一盅参汤已然炖足了两个时辰,正自养人。瞧见女君双目还自痴痴望着怀中的小人儿,亦不敢贸然打扰,只轻轻将手中之物放下,又取来狐裘,披在了女子肩上。

“陛下龙体未愈,不宜久坐,若实在舍不得小皇子,今夜便就将殿下留在这寝宫之中罢。”

赫羽抬首,轻声问了一句,“可是第三日了?”

芳琴姑姑知晓女君话中之意,暗叹一声,回道,“骁卫将军戌时已进宫来报了,陛下想找的...还是未能找到。”

女子苦笑一声,心头涌起无限悲凉。这一连三日,午夜梦回惊醒过来,耳旁回响着的无不是他跌落悬崖时的那一声惨叫。从不曾想过,相伴三载,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幕,竟是那般教人断肠。

“陛下若是要祭奠,姑姑这便去备些纸钱来。”

“不必了,他若地下有知...定不会受我祭奠的。”

芳琴姑姑闻言,亦不再提。自此以后,北正公这三个字,非但是在这宫中,于整个大凉而言,都是禁忌,只是,于女君心中,何时才能走出这蚀骨之痛,便未可知了。

“陛下,怀信公还在外间候着。”

赫羽轻叹一声,苦笑道,“怀信公这般手段,当真无愧皇爷爷仰仗其一生。”

芳琴姑姑知晓女君心中不忍,可事已至此,除却尽心宽慰她,还能作何。

“杀人不是善举,可为了陛下的颜面,亦为了...小皇子的安危,此事,容不得丝毫心软。”

女子又低首望了一眼怀中的小人儿,良久,终究是开了口,“去将他老人家请进来罢。”

自这大凉女君继位以来,业已历经七载,班怀信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本以为来了个北正公,定能成为女君左膀右臂,有他操持国事,自己便可颐养天年,却不料,竟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赫羽望着堂下老者,见其面有疲色,更显老迈,心头亦觉有愧。

“姑姑,赐座。”

班怀信非但不坐,反而撑着木杖跪下身去,“老臣自知有罪,请陛下恕罪。”

赫羽被这一跪吓得不轻,芳琴姑姑会意,忙将南宫昭抱在了怀中。女君腾出一双手,走上前去便欲将地上的老者扶起来,不料他却固执着不肯起来。

“怀信公这是何意?”

班怀信知晓女君还未从皇陵一劫中走出来,即便那北正公是以谋逆丢了性命的,于一女子而言,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丧夫之痛。

“老臣罔顾君命,先斩后奏,请陛下降罪。”

“公为大凉殚精竭虑,何罪之有,倒是朕,险些将这祖上基业毁于一旦了。”

班怀信闻言,仍是不愿起身,转而问道,“陛下不问问老臣,为何要将那些人尽数捕杀?”

赫羽不答,转而说道,“朕曾答应过北正公,不会要他母子二人的性命,可他母子二人,却终究是葬身在了我大凉。”

“弑君谋反,董贵人亦是祸首,她自知大势已去,自缢于府中,能留得全尸,已是陛下仁慈了。”

“可她府上奴仆数百之众,虽出身教坊司,却皆是我大凉子民,这城中更有不念路途遥遥追随北正公入我大凉的北正百姓,莫非他们都该死么?”

“成大事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那董贵人临死之前,若是将北正公因何谋反告知了身边之人,便是后患无穷了。”

赫羽听罢,不禁阖上一双眼,良久,苦笑一声。是了,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的,因她而起的...

芳琴姑姑见女君为难至此,不顾怀中还抱着皇儿,单膝也跪了下去,涩声说道,“陛下,是我擅作主张,将北正公谋反的因果说与怀信公知晓的,此事,我亦有罪。”

看着生平最为信赖的两个人皆是跪地不起,赫羽苦笑出声。错了便是错了,负了便是负了,杀了便是杀了,自己又在这里摆什么清高,装什么圣贤,一国之君,连这点杀伐果决都做不到么?

“都起来罢,此事,就此作罢,三日之内,朕要见到这王舍城中太平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