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蚀骨之伤
骁卫营将士得了圣令,又将一个王舍城翻了个来回。城中上至大小府邸,下至百姓屋舍,皆不错过,而念及长公主身份毕竟特殊,又于皇陵处受了惊吓,不好打扰,便从未登门过。而董籼儿这也才得已在长公主府上藏身几日,更拿女君私密以及皇子身世为自己生生换了一条活路来。
韩刍夫卧床不起的这几日,天佑可是急坏了,生怕他挺不过去,就此真的倒下了。剑刃伤的很深,半身的血近乎都没了,若非女君不顾自己龙体欠安,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前去唤人来,再多耽搁一刻,这条命多半是要交代在那万丈狂瀑前了。
那日,北正公胁着女君闯进密林中,他怕人多反而误事,只自己一骑追了上去,那忘川之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至今无人知晓,只知道,自女君回城后,这王舍城便天翻地覆了。
骁卫将军单东来见那北正公伤女君至此,如何不恼,是以怀信公一声令下,自是雷霆行事。这已是事变之后第六日了,王舍城中再无骁卫营将士大肆巡捕董贵人府上残丁以及北正百姓的阵仗了。
午后的阳光暖人,一过清明时节,春光一日好过一日。天佑送走前来诊治送药的郎中,复又回到了韩刍夫的屋子里。看着榻上的男人已然消瘦的不成样子了,记忆中,何时见他这般羸弱不堪过。
天佑轻叹一声,上前去将方才郎中把过脉的一只手放进被中,又喃喃开了口,“将军且放心,若是...若是将军就此撒手了,天佑定会去寻到郡主的,一生一世做她下人,守着她护着她,不教任何人再欺负她。”
天佑说罢,又叹一声,这话每日里自己都要说上好几遍,也不知榻上这人可有听得进去一个字呢。恍惚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天佑忙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定睛看去,喜上心头来,“将军,您终于醒了。”
韩刍夫动动身形,微微颔首以示自己清醒过来了,接着便问道,“陛下呢?”
天佑上前去扶起男人,似乎有些不满,嘴里嘟囔着,“将军还念着陛下呢,您昏睡这几日,宫中可从未遣人来看过一眼,陛下也不想想,您这差点丢掉的一条命都是为着谁。”
韩刍夫咳了几声,牵动着胸前伤口疼了起来,心道自己当真也是命大,当胸一剑,竟也没死成,“快说,陛下如何了?”
“陛下无事,早已回宫去了,这城中也太平下来了。”
太平下来了?韩刍夫心有不安,“这几日,城中都发生了何事?”
天佑见他面色苍白,仍提着一口气问东问西,心头犹豫着,要不要将这几日城中的变故和盘托出。他跟着此人上过沙场,知他从不杀降卒和俘虏,更不屑说手无寸铁的奴仆和百姓了。
韩刍夫看天佑面上踌躇,按着床沿的枯瘦手掌紧了起来,沉声喝问一句,“快说。”
“回将军的话,董贵人自缢府中了,她府上众人连同这城中所有北正子民以谋逆罪同处,皆已伏诛,现下这王舍城与往日里一般无二,若非陛下多了个小皇儿出来,这大凉也当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韩刍夫听过前半句,已心神大震,喉头一甜,便咳出了一大口血来,皆已伏诛?
天佑抢上前去,一把扶住那颤巍巍的身体,见他胸膛起伏剧烈,生怕他再一激动,就此崩盘了,提着一颗心劝慰着,“将军不可动气,杀了这许多人,这城中确是血腥味重了些,不过,宫中早已差人去净禅寺交代过了,现下满寺皆在超度亡魂,此事已然平息下来了...”
韩刍夫自觉挨不住了,双眼一阖,缓缓靠下了身体,“是她下的令?”
天佑如实作答,“陛下恨极了北正公谋反,刚一回宫,此令便传了下来,是骁卫将军亲自带人执行的,无一纰漏。”
韩刍夫睁开双眼,目中空无一物,隔了半响,终是扬了扬嘴角,“好,很好。”
十四岁那年,她说要赦免教坊司的前朝罪奴,十六岁那年,她决意放谋反的定王一条生路,大凉子民何人不说她仁德。如今,她变了,亲眼看着至爱之人陨落,她南宫赫羽又如何能不变?
“将军,陛下此举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北正公毕竟是外邦皇族之人,谋逆之事非同小可。”
韩刍夫听着天佑都能审时度势了,不禁笑了起来。不错,北正公谋反与定王昔日谋反不可同日而语,他南宫熙月即便反出了天去,一朝身死,也不过是南宫家再一场旧闻罢了。
“天佑,为我更衣。”
“将军是要进宫去么...听闻陛下近日不见外人,就连单将军求见,都被婉拒了,宫人们个个都说,陛下接受不了北正公的背叛,一蹶不振,日日将自己关在寝殿中,抱着小皇子便不撒手,眼泪都不曾干涸过。”
韩刍夫心头浮上那熟悉的面容来,也只一闪而过,便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是进宫,去看看赤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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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舍城中大小街巷灯火如昔,宫中业已掌了灯,已是晚膳时分。
芳琴姑姑亲自布膳,一切准备就绪,便移步内殿去了。女君已有数日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任凭自己如何哀求,她总是声称没胃口,即便如此,这一日三餐也不得马虎,哪怕她只吃上一口呢。
赫羽抱着孩儿正自殿中轻轻踱步,或许这世间真有母子连心之说,自她回宫这些时日来,每每到了日落时分,这孩子便心神不定,无顾哭闹,唯有将他哄睡下才可缓解。
芳琴姑姑轻声靠近,看着南宫昭的小脸,眼里更加柔和起来,“陛下,小殿下睡下了,今日膳房做了道鸭子汤,用川贝炖的,去喝点吧。”
赫羽轻轻摇了摇头,“我抱着他,他才睡得熟呢。”
“那姑姑来抱着。”
赫羽又是摇了摇头,“姑姑,我想多看看昭儿。”
芳琴姑姑放下伸出的双手,柔声笑道,“殿下还不足三岁,陛下有的是时间看他慢慢长大呢。”
赫羽却莫名难过起来,那日皇陵中,他说要害这孩子的性命,言辞间的狠厉,犹在眼前。自己负他在先,是千错万错,可这孩子当真是无辜的,他并不知晓自己的命数如何,是自己要带他来这世道一遭的。
“姑姑,你说,若我一开始便知,昭儿是...是...”
是那人的骨肉,自己还会生下他来么?
芳琴姑姑明白女君说不出口的话,北正公既不是南宫昭的生父,那么这孩子的生父是谁,还用多说么。
“殿下是陛下怀胎十月忍着剧痛生下来的,因为他,陛下做了母亲,大凉后继有人,是以,陛下无须再为殿下的命数担忧,这因果便是他命中早已注定的。”
赫羽闻言,点了点头,低首望向怀中小儿,但见其已然睡的熟了,嘴角正轻轻吮动着,似是在梦中品尝着什么美味,不禁被他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轻笑起来。
人人都道他是这世间生的最高贵的孩儿,却不知他生来便不得自由。但凡入嘴的每一口吃食,上身的每一件着装,均是由着宫人安排妥当,哪里能由自己作主。待他日承继了君位,那便更是住进了这世间最华丽的牢笼。
赫羽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将眼角的泪滴拭了去,涩声问道,“姑姑,若有朝一日,昭儿问起他的爹爹来,我又该如何回答?”
“小皇子毕竟才两岁,于今日之事,哪里会记得,即便他日长大成人,知晓了如今之变故,也定能体谅陛下的一番苦心。”
这话中之意明了,南宫昭的父亲还当是北正公,即便此人是反贼,是罪徒,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了。
“还好...这孩子长的像我...”赫羽挽起一个苦笑来,又问一句,“姑姑可觉得,我当真是丢尽了南宫家的脸?”
芳琴姑姑心痛摇头,“这世间男子,无论是谁承了陛下这番情,都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是天大的恩赐。”
赫羽闻言耸动,福分?恩赐?忘川之前,那道毅然走向自己的身影跃上心尖,他说他愿用他的命换自己的命,可若真的在意,为何要一早便酿下苦果。这几日,赫羽虽从未着人去定王府里看过,可那府中既无什么噩耗传出,想必那人也当无恙,想到这又忙摇了摇头,深觉自己实在不该去念着这人,轻声道一句,“姑姑,用膳吧。”
芳琴姑姑盛了小半碗鸭子汤呈到了女君面前,又分别夹了几样清淡的小菜,见她都一一吃了,心下也欢喜,只要她还愿走出来便好。
福海领着两个内侍进得殿来,正碰到女君说今日的鸭子汤不错,“陛下,大将军差人送来了一样东西,说定要陛下亲自过目的。”
赫羽放下手中的碗勺,似有不解,“是何物?”
“是掌马院里送出来的,那两个马倌走的匆忙,奴才也没问清楚。”
赫羽不明所以,站起身来移步向前,福海示意将箱子打开,一目之下,女子足下踉跄,险些栽倒在地,面上本就浅薄的血色一瞬间褪去了,掩着嘴不及惊呼出声,两行热泪便夺眶而出了。
他,竟然这般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