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淡的小巷
这是一条被高大的泡桐遮掩着的小巷。
小巷的拐弯处有家杂货店。店不大,只有小半问门面,生意也冷清。无论迟早,柜台后面总有一张蜡黄的姑娘家的脸盘儿,一天到晚总是茫然无神地扫视着冷冷清清的小巷和那逐渐由绿变黄的泡桐叶子。有时坐得久了站起来时,你会发现她的个头极高,高出柜台一大截。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瞧那样儿,不免为她担心:要不是在拒台里,说不定要被风吹得飘起来呢。
其实,小巷也有热闹时分。每天清早或傍晚,人们上班或下班时,自行车就排成了一条长龙,车铃声、喧闹声很有节奏地响着,从小店门前掠过,连那泡桐的树叶也都哗啦啦地摇响……天长日久,这小店仿佛成了一座熟悉的路标,人们经过这里,眼睛自然而然地往小店一瞥,也许连姑娘的脸盘儿都没有看清,就拐过弯了。其实,看清不看清对于忙碌生活着的人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天气渐渐热了,小店对面拐弯处出现了一卖冰棍的老太婆,头发已经花白,没买主时,总是非常困倦地打着长长的哈欠。冰棍箱边,卧着一条黑狗,断了半截尾巴,睁着懒散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主人。主人打哈欠时,它也像受了感染似的,嘴巴不自觉地半开半合地歪拉一下。离老太婆十来米远的电杆下,有一个摆绿豆凉粉的瘦老汉,电杆上挂着一个鸟笼儿。大约寂寞惯了,那鸟很没有精神,隔一会儿“唧唧”地叫两声。
开了门算是店,开了店必有客。小杂货店的生意虽是冷清,但要养活一个姑娘,也许还是不难的。因此,姑娘并不像有些做小生意的人那样陪着笑脸拉顾客,你掏钱,我给你货。一天到晚,姑娘的脸上总显出厌倦的神态,好像夜里打牌打到深夜,瞌睡没睡灵醒似的。
当然,这姑娘也并非没有高兴的时候。你买东西时要是跟她多说几句话,就会发现她会渐渐地露出笑模样的。她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向外翘出的雪白的门牙,配在那蜡黄瘦长的脸盘儿上,煞是难看。如果是傍晚,西斜的阳光射进小店,那两颗门牙就更刺眼。
小巷的居民对这个姑娘很陌生,对这座小店也有点神秘感。老一些的人只记得,早些时候,这儿住着一家姓唐的,也不大和人们来往。后来据说这座房子常常闹“鬼”——深更半夜的,屋子里常常传出女人的委曲悠长的哭声。不长时间,那家姓唐的便迁走了,将这座房子卖给了从哈尔滨来的夫妻俩。男的高大高大,女的瘦小瘦小,都在铁路上工作,一身灰绿的工作服。上下班时,两人同骑一辆自行车,男的带着女的,一溜烟似的,从不同人招呼。后来不知为啥,两人常常打架,从门里往外扔一些破烂的家什。再上下班时,总是女的骑着自行车,男的像马拉松运动员似的跟在后头,脸上有被指甲抓伤的痕迹……记得是一个雪天,男的跑出来大声喊着,说女人上了吊,叫人们都去作证。公安局来人验尸,的确是女的自己上吊的。男的吼着哭着把女人安葬后,一屁股回哈尔滨了。再后来,这座房子就住了一个南方口音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头很高,瘦得像电线杆子,长得极秀气,头发是一蓬一蓬地在额前跳跃,远远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浮云。一天到晚,小伙子总是欢欢乐乐的,吹呀弹的,从门缝里跳出一些悠扬好听的曲子。又过了一些时间,小伙子借着天时地利,开了小杂货店。大约有半年光景吧,反正人们和他还没有混熟,他就走了。再后来,小店里就出现了这个姑娘。
小巷那头有所小学。每到放学时间,那沉闷的钟声一响小学生们唱着歌儿,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小店前,然后再分散,该向东的向东,该向西的向西。小学生们分手了,送行的老师也就在小店门口儿停下来,向小学生们招招手,十分认真地喊一声:“同学们,再见!”小学生们也学着老师的样子,“老师,再见!”那声音从几十张小嘴里发出来,叫半个巷子的人都不由得感到一种温暖,滋生一种激情,连卖凉粉的瘦老汉的那只灰不拉几的鸟儿也抖擞了精冲清脆地啼叫了一声。
每当这时,小杂货店的姑娘就止不住将瘦长的身子伏在柜台上。两只手撵着自己的尖下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一动不动地望着老师和小学生们,眼神中流露出羡慕和满足的光彩。这当儿,谁如果仔细瞧她一眼,就会惊异地发现:这姑娘长着一双幽深而且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对弯弯的长长的睫毛。那睫毛随着那微笑扑闪扑闪……如果是小伙子,准能勾掉他的魂儿。
在送行的老师之中,有一个矮小的男老师。看样儿有二十五六吧,老是穿着一件灰旧的打皱的蓝中山服,衣袋那儿的纽扣也常常松开着。他总是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跟在学生后头,眼睛也总是盯在地上,让人疑心他大概在小巷的地面上丢失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小杂货店门前和学生分手时冷冷淡淡的,也懒得举一下手。他的学生们,也像受了感染似的,垂着小脑袋,连五颜六色的书包也不见晃动一下。
小店的姑娘开始注意到了这个男老师。也许是他的个头太矮了吧,她总足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他,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锁着的眉头情不自禁地发笑。
一天傍晚,那矮个的男老师送走了学生,扭着懒散的步子走进了她的小店。
“买一包烟,‘金丝猴’。”他掏出一元钱,放在柜台上,连眼睛几乎都没有眨一下。
“要搭一包‘飞马’。”姑娘也懒懒地站起来。她的个儿几乎比他高了一头。当他抬起头来时,不觉吃了一惊,脚跟不由得往上抬。
“飞就飞。”男老师大概有点儿自惭形秽了,把“搭”说成“飞”了。说完,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金丝猴’五毛二,‘飞就飞’三毛九。”姑娘不带恶意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拿出两包烟甩在柜台上,又用两根细长的手指从钱匣里夹出几分钱。男老师数也不数,把烟和钱装进了松开着纽扣的衣袋里。
他们不约而同地默默地对望了一霎那,谁也没有弄清楚那默默的对视中究竟包含着什么含义。当他走出小店时她看着他慌乱的脚步,止不住的一阵激动。
然而,当他从她的视线之中消失了的时候,眼光却正好碰见了卖冰棍老太婆的那条半截尾巴的狗。那狗立起身子,瞪着阴险、恶毒的眼珠儿,不怀好意地望着她。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第二天傍晚,还是昨天那个时间那个男老师又进了小店。“喂——”其实,她看见了他,却像不认识似的,茫然地瞧着对面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婆以及那黑狗。
“冰棍——”老太婆瞥着男老师的身影,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绿豆凉粉儿——”那边又是一声苍老的声音。
“这烟有味儿了。”他拿出那包已经拆开的“飞马”,放在柜台上。
“味?”姑娘像是刚从一个悠远的梦境中醒过来,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发红的眼角,“啥味呀——”
“霉味!”他抬高了声音,显出了生气的样子,“你讲不讲五讲四美?”
“哟,五讲四美?”姑娘笑了起来,把两颗门牙伸得老高。“烟又不是我造的,怎能是我不五讲四美?”
“反正是你们这儿卖的,退了吧?”他一脸的执拗劲儿,像是她欠了他几百块钱似的。
“哟——”这回她拖了很长的音,“当老师的,买了又来退?再说又开了封。”姑娘站起来,斜视了他一眼,“好,给你退。”谁知,等她取了钱转过身时,他却不见了。柜台上放着那盒开了封的“飞马”烟。
姑娘的眉头皱了皱,把那盒烟漫不经心地扔在了墙角的垃圾堆里。
第二天中午放学时,姑娘手中拿着三毛九分钱注意着门外的小巷。一队学生过去了,又一队学生过去了,泡桐的树叶在风中摇了一阵又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响了一串又一串,然而,他却没有出现在小店门前。下午放学时,他仍然没有出现。姑娘仿佛有些坐不住了,走出店门,朝那头张望。夕阳的光透过泡桐的叶子落在她蜡黄的脸上显出一抹橙黄的色彩。她看见他站在一棵泡桐树下,目送着学生们拐过弯,才转身朝学校那头走去。她恍惚觉得,那背影像是潜藏着一种悲哀和忧郁。
那种悲哀和忧郁的气质却像一块磁铁,一下子就攫取了她的心。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她扭着细长的腰走回了小店。似乎起了一阵风,那瘦长的身子在门口趔趄了一下。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小巷还是那么平静。有阳光时,地上仍是布满卵形的阴影,晃动着树上嬉闹的鸟雀儿的模糊不清的身影。那条半截尾巴的黑狗懒洋洋地卧在冰棍箱旁望着不远处电杆上挂着的那只鸟出神。那鸟缩着脖子,半闭着眼皮儿,显出一副与世无争的窝囊相。没生意时,那卖绿豆凉粉的老汉总是不住地望着他的鸟儿,嘴里嘟囔着:“叫呀,叫两声给爷们儿听听!”谁知,那鸟只是缩着脖子,耷拉着头,连眼都懒得睁。“唉呀,他娘,你走得好早啊……”老汉有些神经质地叹着气,摇着头。他的这副神态,恰好被卖冰棍的老太婆瞧见了,她讥笑了一声,猛地踢了一脚卧在她脚边的黑狗。小巷那头,晃动着几条狗的身影,跃跃欲试,想过来又有所胆怯,只得无聊地发泄着情欲,失恋似的哀叫着。
这断了尾巴的黑狗,显然是条母狗。
平淡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大约过了半个月,一个没有一丝云彩的中午,小巷很少有行人,偶尔有声鸟雀的叫声在树上聒响,引得卖凉粉的老汉那只灰不拉几的鸟儿也“唧唧”起来。卖冰棍的老太婆的叫声比往日更多、更沙哑。黑狗伸出了舌头,舔着一片被剥下来的冰棍纸。这时,那个矮个的男老师突然走进了小杂货店。他穿着件浅灰色的西服,胸前还系着一条黑色的领带,脚上穿着一双跟儿极高的男式皮鞋。走进门,姑娘愣了一下,脸上不知怎么掠过一片红晕,不自然地笑了笑,“还……买烟吗?”
“你还记得我?”他忘情地望着她的笑脸,也笑了。他的孩子般的笑声,一下子就改变了这小店沉闷的气氛。
“怎么会忘了呢?”姑娘露出了那两颗翘着的门牙,“还欠你一盒烟钱呢。”
他奇怪地凝视着那两颗门牙。像在端详着白玉上的一块斑点。她忙闭上了嘴唇,他也忙低下了头,想了想,说道:“后来我想了想,不怪您的。”他把那个“您”咬得很重。
“是吗?”姑娘高兴地站了起来,神采洋溢地看着他。
“您的个儿真高。”他非常羡慕地望着她,有些自惭形秽地说:“我都不敢来了呢。”
“不是来了吗?”姑娘的声音几乎颤抖了。她在狭小的柜台里转了一圈,像是跳了一个非常短促的迪斯科舞。她回过头,认真地注视着他,“你怎么老是愁眉苦脸的,是因为……”她突然住了嘴。
他的笑容消失了,一抹淡淡的悲哀爬上了额头。那儿出现了细长的很不清晰的皱褶。“我……”他低下头,狠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好苦。”
她又一次被他的悲哀的神态和语调吸引住了。那种悲哀,也许她从来还没有经历过,使她觉得新鲜;也许她已有过深刻的体验,怀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感。于是,她大胆地跟踪着他那忧郁的目光。
就在这一霎那之中,他们的目光又相对了,而且彼此大约也发觉了那是一种信任,一种理解……她红了脸,他却尴尬地用手摸着领带,额头上渗出了一片汗珠。
“今天天气真好。”他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说完,他大约感到有些不自然,一只手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的,真好。”她没有在意他的难堪,透过泡桐的树叶,望着那一线湛蓝的天空。天上什么也没有。她却看得非常专注。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胸脯上,她那儿平平的,几乎看不出女性那儿应有的特征。
“冰棍!”小店对面的那个老太婆突然恶声恶气地喊了一声。他们两人吓了一跳,彼此都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而,他却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她正微笑着看他。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他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婆,问她。她听出了他声音有点儿发颤。
“你想进来就进来吧。”她低声回答他。
货架后面,是一张狭小的床,墙上光秃秃的,连一张画都没有。他不觉有些惊讶。
“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现在不是多了一个际吗?”她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才能听见。
他的身子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颤抖了一下。他扬起头凝视着她的睑,她的眼睛,“你真美。”
她的脸火一般地炙烧。她瞥了他一眼,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们彼此的目光都洋溢着一种暗示,一种默契。果然,他颤抖着手抱住了她的腰,然后一点一点地向上,直至她的平展的胸脯上。然后,他像个孩子似的,把头靠在那儿。她伸出胳膊顺势抱住了他的头。
时间倏地凝固了。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和不可思议,他们仅仅只有短短的三次相见啊!然而,他们却如久旱的禾苗遇见了甘雨,仿佛空灵寂寞的圣堂闯进了一位虔诚的崇拜者,渴望和需求使他门无暇思索,也忘却了小店外那平淡而繁杂的世界。世上的一切,似乎都是多余的了……然而,突然,她像大梦初醒一般地惊叫了一声,便松开了他,长叹了一声坐在床上。
他,也惊慌地后退了一步,来不及再仔细地看她一眼,就仓促地逃出了小店。在他转过身时,她看见了池身后衣服的一片椭圆形的汗浸,透过衬衣印在了浅灰色的西服上。当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的时候,她又看见了那两双冰冷的眼睛:一双是人的;一双是狗的。
打这以后,每到孩子们放学时,她就会听见他那熟悉的声音在店门外响起:“同学们,再见!”而他的小学生们也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用更加热烈的话语回答他:“老师再见!”目睹这幅景象的人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感情:生活是美好的,有意义的;充满着希望和挚爱的世界,是和谐的,美丽的。每当这时,从小杂货店里会飘出录音机里姑娘欢快的歌声:
“你喜欢什么,
轻轻地告诉我,
不论是什么,
尽管对我说,
只要你幸福,
我也觉得欢乐……”
哦,那姑娘什么时候买了录音机了?下班的人们打这儿经过时,不由自主地扭头朝杂货店一望。他们看见那姑娘的脸色红润了些,显得精神了些,尤其那弯弯的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眼珠儿,水灵灵的十分动人。这当儿,谁如果走进杂货店,她便会微笑着招呼。如果谁要买烟,她总是耐心地问:“请打开看看,有霉味儿吗?”人们奇怪地扫她一眼,仿佛在说:“有这么做生意的吗?”然而呢,他们又会怀着一种愉快的情绪匆匆远去……
这天傍晚,乌云在天上笼罩着,风在小巷冷清地运行,天上飘起细雨,在泡桐树上沙沙地响,不时就掉下一片枯黄的、萎缩着面孔的叶子。那个矮个的男老师从小巷那头匆匆走来,从小店里叫出了那个姑娘。他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反正看起来是那么激动,而又那么焦急。姑娘犹豫了一会,然后回身关闭了店门,加了锁,随男老师朝小巷那头走去了。这时。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在门里吃饭的人们看见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身影踩着潮湿的小巷,消失在渐渐黯淡下去的小巷尽头。
这自然是一个美好的傍晚。天上虽然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然而点点细雨,却给这小巷罩上了一层诗意般的凉爽和温柔。小巷里的人们都惊奇了:哟,他们两个?他们觉得有些兴奋。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对她们虽然那么熟悉,而又是那么陌生。而他们走在一起,却又是他们未曾预料到的事。人们有所疑虑,也有所期待……
然而,事情却有点蹊跷。接连几天,杂货店的门都没有开,那男老师也没有出现在小学生的队伍后面。平时由他领着的那支队伍走到店门前,默默地分散了。
几天后的一天中午,小店那四扇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头探出一张病恹恹的,比以前更加蜡黄的脸盘儿,用一把快要光秃的笤帚和一块破旧的抹布懒洋洋地打扫小店的卫生……下午,小学校那头的钟声响了,孩子们排着队过来了。在最后一支队伍后面,跟着那位矮个的男老师。他脱去了那身笔挺的西服,换上了那件又灰又旧的蓝中山装,无精打采地跟在学生后头,离小店还十几米远,他就站住了,神情显得迷离而沮丧。
小巷又恢复了旧样子,连那么一点细微的变化也再不出现了。人们来小店,再也看不到她那虽然难看但却难得的…笑。谁要买烟,她再也不问:“请看看,有霉味吗?”那漂亮的眼珠儿偶尔瞥你一眼,会使你觉得是那么寂冷。她怎么了?人们都感到有些意外。有人猜测:一定是那个男老师“欺负”这个姑娘了。不过也有人反驳:不会吧?老师嘛,文明礼貌、为人师表……
人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到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婆和那个卖凉粉的老汉那里去打听。他们都在这小巷多年了,也许会知道一些什么。那老汉只是望着他的鸟笼儿,连声叹道:“可怜、可怜……”老汉“可怜”鸟,还是“可怜”自己,人们都无从可知。有人扫兴地拥到卖冰棍的老太婆那儿。老太婆开始也是不说,后来问得实在不耐烦了,她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半睡半醒地看着那条半截尾巴的狗,骂了声:“没脸的东西!”
人们都觉得无聊,便聚到一棵泡树下议论起来。议论来议论去,都作了否定。在谈到这座房子的先后几位主人时。人们想到了那个开小店的高个子小伙子。曾经有一阵风,传说这小伙子要结婚了。有天黎明,人们还在熟睡,也并不是过年过节,小店门口响了一阵鞭炮……可是,过了没有多久,那小伙子就再也不见影了。还有人回忆道:就在那几天里,她去小店买过一回白糖,瞧见过一个高个儿的姑娘。不过,不像现在这副病态模佯。
越分析,人们对这座小店越神秘,对那个姑娘越感奇怪。有人分析,一定是这个姑娘和那个小伙子结婚了,人家甩下她又远走高飞了。那个矮个的男老师大约也知道了这一切,所以……那么,到底是那个姑娘告诉了他呢,还是他听别人说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切都属于推测,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晓得。反正再往后,人们常常看到那矮个的男老师总是痴呆呆地在小店不远的地方徘徊。秋风吹到了小巷,泡桐的叶子。一片片地落下来,他望着落在地上的枯叶,一脸的忧郁和悲伤。有好几次,他都快走近小店了,然而一瞥见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婆,又不由得退缩了。那目光,像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没一点光彩。
老太婆的那条狗,每每望见那男老师,总是把半截尾巴摇来摇去,似乎它也对他产生了兴趣,眼中露出迷惘和同情的神色。
几阵秋风过去,小巷两旁的泡桐只剩下孤零零的枝干,小巷顿时比夏天和秋天明亮了许多,也寒冷了许多。那个矮个的男老师在小巷出现得渐渐少了;偶尔出现,也是缩着脖子在那张开着的灰旧的中山装的衣袋里无意识地摸着什么。有时长久地望着地面某一处,又让人疑心池在地面上遗失了什么……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婆早已不卖冰棍了,而她那条狗总是寂寞地在小巷里夹着半截尾巴穿来穿去,有时碰到那个卖凉粉的老汉提着鸟笼出来,它便扬起头对着那灰不拉几的鸟儿悲伤地啼叫几声。
再往后,那个男老师就再也不在这小巷出现了。
据小学校的一位男老师说:他调走了,调到很远的郊县去了。那儿有他的未婚妻,是个农村姑娘。前不久,他那位未婚妻来过——大约是催他结婚,两人都一脸的不高兴。她也是那么矮、臃肿。两个人走到一块,像两颗正要出芽的黄豆……听人说,他临走时,到住在小学校对门的卖冰棍的老太婆家里去了一次。不知为什么,男老师哭哭流流的。
冬去春来,小巷的人们也就慢慢地忘却了这些平淡的往事,只是他们在瞧见小杂货店那个瘦高个的姑娘时,会情不自禁地生出淡淡的寂寞感;对那狭小的小杂货店,也愈发添了几分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