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到生命是一个暂时的过程,从而能够更深入、更一贯地来珍惜生命
亲爱的史蒂夫,
非常欣慰您愿意通过邮件与我交流。今年夏天,我回到我先生的故乡,那是日内瓦湖边的一个美丽港口,是瑞士法语区的一个小镇,我用写作来打发时间。从卧室的小书桌往外看,树冠、房顶、湖一览无遗,还可以看到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的几个小山头,不过看不到那些主峰。我先生在这里有不多的几个亲人,这些年我和他们相处得越来越融洽。通过打网球和去洛桑大学图书馆看书,我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不过,几个星期以来,虽然和亲友们的相聚让我开心,但是我意识到自己仍然很期待和你继续之前关于死亡和生命有限的对话。这是不是因为我总觉得父亲即将离去,而失去亲友的话题已经把我们联结在一起?
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四月下旬,那时我们聊得很愉快,后来虽杂事缠身,却也联系过几次。在结束了达特茅斯学院这学年的工作之后,我把新罕布什尔州黎巴嫩(Lebanon, NH)的住处租给了别人,然后回到了我的故乡——纽约州的白原(White Plains, NY),看望了我的父母,之后到了这里。瞧,光这一长串经历写出来就快让我累趴下了,不过,担心父亲的状况才更让我心力交瘁。
我此前向你介绍过我父亲的情况,近年来他的身心状况一直不好,现在81岁,虽说按照现在的标准也不算太老,但他有糖尿病、神经症、慢性肾病、严重的膝关节炎,做过一次心脏手术。这些疾病导致他行动受限,其中某些疾病很可能也导致了他越来越严重的失智症。我们尽可能在家里照顾他,母亲承担了大部分的看护工作,另外请了一个兼职家庭护理员来帮忙。我姐姐不时会从纽约过去看望一下,我弟弟因为住在附近,所以经常去看望他们,而我自己,只要学校事情不多,就会从新罕布什尔州赶过去看看。其他的兄弟姐妹都住在几千英里之外,鞭长莫及,并且他们生活中都有自己的挑战需要面对。
今年春天,父亲的状况有所恶化,他得了尿路感染,住院治疗时又感染了其他疾病,因此变得更加虚弱,乃至于卧床不起。我们只能把他送到当地的一家康复疗养中心,直至现在。因为那家康复中心的医护条件不是很好,所以我们一直在医院和康复中心之间穿梭,诸多琐事包括医疗保险等让我母亲和姐弟二人在这一个多月里筋疲力尽。所以我决定在去欧洲之前去陪伴父亲,以便适当减轻我母亲和姐弟的负担。
父亲痛苦、困惑、煎熬的样子让我非常难受。如果护理人员很耐心,动作轻柔,父亲就比较平静;但若护理人员不太耐烦,父亲就会大喊大叫,因为如果护工不够耐心,那在协助他移动及更换睡衣等过程中,会给他造成很多痛苦。我只能尽量提醒护理人员,比如请他们在要做什么事情前告诉父亲一下,还有就是把他肿胀酸痛的膝盖固定住。由于保健机构的规定,大多时候我都只能在走道待着,房间里父亲的喊叫声让我颤栗,心里满是无助。
当父亲可以坐上轮椅或者卧床休息时,我就可以接手了,因为到了这个阶段就容易些,至少我清楚可以做些什么。我的职责就是让他感到舒适一些,稳定他的情绪。虽然有时候我感觉到我的努力没起到太大作用,但是还是觉得有必要多去尝试。我会耐心地跟他聊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陪坐在他房间的角落里,给他大声读报;或者推着轮椅带他到户外遛弯。六月份的天气已经有点热,但是温度也没有那么高,而且那个地方还有挺不错的花园和树林。我指给他看那些鸟还有兔子,偶尔他也会指给我看。我给他读诗,或者揉背,更多时候就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我就经常想起你,会想史蒂夫是怎样和那些面临死亡的人相处的。倒不是在想你做那些事情的原由,而是更想知道你如何给不同的人做不同的按摩。还有,你如何选择,什么时候要主动介入,什么时候只要安静地陪护,就如一个沉默的证人来见证他们的苦难,见证他们的死亡功课。
有件事想必你能够理解,在陪护父亲的那些日子里,我会有兴趣去认识康复中心的其他患者。我会尽量记住他们的名字,这样碰到他们的时候就可以打招呼,我会给他们最灿烂的笑容。对那些身体好一些的,我还会和他们握握手。最后一次离开康复中心时,我和他们中的好几个亲切地吻别,甚至流下了眼泪,我感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们,而这次离开可能就是永别。
我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轻易地就有了这样变化?小时候参加童子军时被安排去康复中心的那种厌恶感哪里去了?或者说我怎么就忽然能够和这些上了年纪的、受着折磨的、濒死的人轻松地相处呢?这些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我觉得之所以会这样,有一个确切的原因,就是我明白自己在那里最多待几个礼拜,这个念头让我能够尽量地接纳别人,也让我愿意去关注他们的疼痛和不幸,以及去寻找一些开心和美好的事情来和他们分享。可是,我问自己,如果不只是几个礼拜而是几个月呢?如果这样的职责没有尽头呢?如果看不到结束的希望呢?我还能够有这样的动力和积极的心态吗?
我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尽管如此,这次康复中心的经历总的来说还是平和的。我明白,父亲可能不久就会离世;那些病友们中的大部分也快了;其实我也有可能不久就离开人世。这些考量肯定让人不开心,但并不是让人无法接受,起码我就很坦然。这样一次紧张的照顾患者的经历,浸入式地体验过那种充斥着痛苦、折磨和濒临死亡的环境,让我思考了很多关于生死的问题。
为什么人的死亡方式会有如此多的差异?有这么多不同的死亡原因,有这么多不同种类不同程度的疼痛,那些所宣称的医学进步怎样影响着死亡的过程?为什么很多人的死亡过程被拖得如此漫长?可能最主要的,经过在那个康复中心的观察和互动,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人们对待疼痛、折磨和人的生命有限会有不同的态度。
康复中心的有些患者显得很镇定,有些却显得特别压抑。他们中的一些人像我父亲一样,看起来烦躁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完全被吓倒了。还有一些人则一直都很愉快的样子。也许是我搞错了,但是我总认为,那些特别镇定和始终愉快的患者,一定是接纳了患病的事实,认同了活着就意味着继续忍受疼痛的折磨,而死亡最终却不可避免。也许是这种对死亡的认知和接纳,让他们无论健康还是患病,都能够以一种更乐观和理性的态度去生活。
你觉得什么样的经历可以让我们产生对死亡的意识?什么样的经历能够让我们相信即使死之将至也能泰然处之?甚至相信带着对死亡的意识活着对人生有益?我并不是提倡专门关注“人终有一死”这个事实,相反,我想表述的是当人有了对于死亡的一些最根本认知之后,就能够帮助自己认识到生命本来的样子,认识到生命是一个暂时的过程,从而能够更深入、更一贯地来珍惜生命。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在评判他人的选择——他人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的选择——是带着死亡意识还是拒绝带着死亡意识来生活?我想我给你写信,就是希望我们一起来弄清楚这些问题。
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说过,那些没能把你杀死的东西会让你更强大。这可能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可以靠近那些死之将至的人,甚至当自己濒临死亡的时候,也不会害怕、退缩或者麻木。说到尼采,在康复中心那几个礼拜,我发现自己回想起以前读过的很多文献,但是从来没有在脑袋里面把它们归类为“有关死亡和生命有限的课程”。比如德国著名的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小说《马尔特·劳里兹·布里格手记》,在第一章里,主人公述说了他爷爷的死亡经过,认为就好像核果的核一样,每个人的死亡都存在于人的内在;各种不同的核果有各种各样的核或者籽,同样,死亡也可以有不同的形式。主人公爷爷过世后的仪式折腾而隆重,城堡里面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而主人公的爷爷所感受到的折磨更是充斥着每个角落。我父亲现在的情况和这本小说中的描述有些相似,或者说至少是和我记忆中小说描述的情形类似。
另外,今天还是我祖父的忌日。这也让我希望有机会跟你交流一下有关突然死亡的看法,因为我祖父就是在65岁的时候由于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而猝死的。
无论是像我祖父这样的猝死,或者像我的朋友詹托普夫妇那样被谋杀,或者被突发事故夺去生命,是不是就没有时间来害怕死亡,或者做其他形式的任何心理准备?是否有人会在死亡的时候却不自知?当然,通常人们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如果把人类和其他动物区别开来的是意识,那么在死亡边缘的意识是否存在呢?
我就只写到这里了,期待着你的回复,我会认真“倾听”的。
艾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