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一条船
躺在床上,我们做好了第二天的打算。让我惊讶和担起不小的心事来的是,季奎格此刻告诉我:他一直在不断地请教约觉——他的又黑又小的神——而约觉已经有两三次要季奎格照他的话办,并且着力坚持我们两人万万不可一同上港湾里的捕鲸船队去,一同选定我们要上的船。约觉热切的要求是:挑选船只的事该全由我一人去办;这是约觉对我们的一片好意,而且为此约觉已经看中了一条船,只要事情由我来办,我以实玛利万无一失地会上这船,要做得活像一切都纯属偶然。当前我必须立刻上这条船当水手,不问季奎格是不是也上。
我忘了提一句,在许多事情上,季奎格对约觉作的判断的英明以及对事件的令人惊讶的预测怀有极大的信心,并对约觉甚为敬重,认为他是那种好样儿的神;大体说来,约觉也许真是出于一片好心,不过他的发自善心的算计哪一件都达不到目的。
这一次,季奎格的,或者不如说约觉的关于挑选我们的船只的打算,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原来满指望有季奎格的聪敏,我们会挑中一艘对我们、对我们的运气最合适的捕鲸船。可是我的一切抗议在季奎格身上毫无效果,我也只得默然同意,随即决意打起精神,使足力气去办这件事。其实这是区区小事,这样使劲本可在顷刻之间解决。第二天一早,我便把季奎格和约觉留在我们的小小卧室里,因为那天似乎是季奎格和约觉的大斋日或斋期,或是禁食、受辱和祈祷日;至于这斋日是怎么回事,我尽管多次在这上面下过功夫,却始终学不懂他的礼拜仪式以及三十九条信条[1]。好吧,随季奎格咬着他的斧子烟斗绝食去,随约觉去烤他用刨花燃起的祭火去,我赶到了码头上。来回溜达了很长时间,多次随意找人问询之后,我打听到有三条船要出海三年,一条是魔鬼闸号,一条是美食号,还有一条是披谷德号。魔鬼闸的出典我不知道,美食则一望便知;至于披谷德,你一定还记得那是马萨诸塞地方印第安人中一个有名的部落,如今已像古代米提[2]人那样灭绝无存。我对魔鬼闸号张望窥探了一阵,从它那儿又蹿到美食号,最后登上了披谷德号。我四下里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决定:这就是我们要上的船。
据我所知,你当年也许见过许多怪模怪样的船只——方船艄的横帆船,山地的日本人的木船,黄油箱一般的帆桨两用船,如此等等[3]。但是请你相信我,你还从没见过像披谷德那样难得一见的旧船。这是一艘老式船,如果你想形容它,那就是它相当的小。它的模样老派稳实。它走过四大洋,长年经过大风大浪,也见过风平浪静的光景。它的旧船身形容枯槁,像一个既在埃及也在西伯利亚打过仗的法国榴弹兵[4]的脸色。它的船头像是长着一部胡子般令人肃然起敬。它的桅木砍自日本海滨某地,在那里它的原来的桅杆被一阵狂风打入海中——这几根桅杆笔直挺立,犹如科隆那三位老国王[5]的脊梁。它的旧甲板敝败不堪,仿佛起了皱纹,有如贝克特[6]在那儿流血赴难的坎特伯雷大教堂中受朝圣者礼拜的铺路石板。怪的是在所有这些古色古香的物件之外,偏又有些精彩的新玩意,它们与半个多世纪中它所经历过的异乎寻常的事件有关。老法勒船长[7]在到他自己的一条船上当船长之前在披谷德号当过多年大副;如今他已退休,是披谷德号的主要股东之一。这法勒老头儿在他任大副期间,在披谷德号原来的奇形怪状之外添了不少花样,在船身上到处镶镶嵌嵌,无论是用的材料还是设计都十分古怪,除了托基尔·哈克[8]的雕刻的扣环或是床架之外,没有任何物件可与其古怪相比。它的装束像任何一个野蛮的、脖子上挂光润的沉甸甸的象牙饰物的埃塞俄比亚皇帝。这船是件战利品,算得上船中的食人生番,它用追猎得的敌人骸骨把自己装扮起来。它的四周的没有木板镶嵌的开阔舷墙加上抹香鲸的长长的利齿作装饰,活像是一道阔得出奇的下颚,镶的鲸牙是作钉子用的。船上的旧麻绳啦、索子啦,就拴在牙上,这些绳索不是绕在陆地出产的低劣木板上,而是熟练地盘在一根根海产象牙[9]上。它们不屑于与好不神气的舵旁绞轮为伍,宁愿在那儿当舵柄的点缀;而这舵柄是一大块,用捕鲸船的世代相传的敌人的长而窄的下颚雕成的,雕得好生奇怪。当舵手在暴风雨中用这舵柄来掌舵时,感到自己像一个鞑靼人勒紧马嚼子要让他的暴烈的坐骑停下来一般。这是艘高贵的船,可不知怎么又显得极其忧郁!所有高贵的事物都有这种忧郁的意味。
此刻我在后甲板上四处张望,想找个当家的人,好向他自荐,这次出海可否有我一个。开头什么人也见不着;但我不由得注意到有一顶古怪帐篷,或者不如说一间棚屋,搭在主桅稍后的地方。看来像是停在港口时临时架起来用的。它形似尖锥,约有十呎高,从露脊鲸上下颚的中部和顶部取出的一片片又长又大的黑色软骨搭成。骨片宽阔的一头立在甲板上,骨片拼成一圈,束在一起,彼此斜立,越往上靠得越拢,到顶上结成尖簇,那些蓬松如毛发的纤维来回飘动,仿佛是波托沃塔米印第安人的老酋长头上的顶髻。帐篷有个三角形的出入口正对着船头,这样,帐篷里的人对前头的动静全都能看在眼里。
末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半藏半现在这怪异棚屋里的人,看他的模样,像是个当家人。时当正午,船上的活儿都暂时停了下来,这人也卸下了当家的负担,享受片刻的休息。他坐在一张老式栎木椅子里,椅子上爬满了稀奇古怪的雕镂图案,它的结实的座位则是用搭棚屋那种有弹性的材料编结而成。
我所见的这个人已经上了年纪,长得并无十分特别之处,肤色棕黑,粗壮有力,老水手大多如此。他穿一件领水员常穿的蓝布衬衣,按教友会会员衣服式样裁剪的那种,袖子卷得高高的。惟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眼四周有密如蛛网、细极了的皱纹,这是不断在许多次狂风巨浪中航行,总是迎风观望的结果;因为迎风观望使两眼周遭的肌肉收缩在一起。这种眼纹在一个人要沉下脸来时很起作用。
“这位是披谷德号的船长吗?”我走到帐篷门前问。
“就算是吧,你找他有什么事?”他问道。
“我想在船上干活儿。”
“你想在船上干活儿?我看你不是南塔克特人——上过烟囱船(汽轮)吗?”
“没有,长官,从来没有过。”
“我敢说,你对捕鲸一窍不通,对不?”
“一窍不通,长官;不过,我管保很快就会学会的。我走过好几趟商船,我想……”
“去它的桑(商)船。别用这种话来吓唬我。瞧见那腿没有?你要再跟我说一句桑船,我就叫你的腿跟你的屁股分家。桑船,哼!我料想你准是在那些桑船上干过一阵子,觉得自己了不起啦。可这算得了什么!喂,你现在想出海捕鲸去,有什么打算,呃?这叫人有点儿起疑,是不是呢?——你当过海盗吧?有没有抢过你上一位船长,呃?——是不是想等到了海上干谋害船上长官们的勾当?”
我矢口否认干过这类勾当。我看出这老海员尽管说话旁敲侧击,半开玩笑,那都是装出来的;他骨子里是个原封不动的教友派[10]的南塔克特人,一肚子在岛上长大产生的偏见,除了科德角和马撒葡萄园[11]来的人之外,对外乡人一概不大信任。
“可你怎么想起要干捕鲸这一行呢?我先得把这闹明白,才会考虑用不用你。”
“好吧,长官,我想看看捕鲸是怎么回事。我想见识见识这世界。”
“想看看捕鲸是怎么回事,呃?你见过埃哈伯[12]船长吗?”
“谁是埃哈伯船长呀,长官?”
“嘿,嘿,我猜你不认识他。埃哈伯船长是这条船的船长。”
“这么说,我弄错啦。我还以为我此刻是在跟船长本人说话咧。”
“你是在和法勒船长说话——年轻人,你是在和他说话。我和比勒达[13]船长一块儿负责作好披谷德号出海前的准备,备齐它需要的一切,包括水手。我们是船股东又是经纪人。不过我要说,如果确如你说的那样,你要知道捕鲸是怎么回事;那么,年轻人,在你打定主意要当水手并给自己断了退路之前,我有办法让你明白,你好好看看埃哈伯船长,你会发现他只有一条腿。”
“你说什么,长官?难道另一条腿给鲸鱼咬掉啦?”
“给一头鲸鱼咬掉啦!年轻人,朝我走近点儿:腿是给一头抹香鲸,攻击过捕鲸艇的鲸鱼中顶顶凶恶的一头咬掉的,它嘎巴嘎巴嚼一阵子便吞下去啦,嘿,嘿!”
我被他说话的那种劲头吓着了,也许还对他最后说的那句透露着真切的悲伤的话打动了,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地镇静自若地说:“不用说,你的话是真的,长官;可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那头鲸鱼是不是特别凶狠呢,虽说这祸事是明摆着的,简单明了,我推断也能推断个大概。”
“听着,年轻人,听你说话,你是个刚出道的;你没有说一句瞎话。不错,你以前出过海,这是实话吧?”
“长官,”我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商船上走过四趟——”
“别提那个!记住我说过关于桑(商)船的话——别惹我发火——我不爱听这个。让我们彼此交代个明白。捕鲸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给你提了个醒;你是不是还想干?”
“我想干,长官。”
“好极了,现在我问你,你敢不敢把一杆镖枪朝活蹦乱跳的鲸鱼的喉咙里投,接着人朝它扑过去?回我的话,快!”
“敢,长官,非这么干不可的时候,我敢;这是说,到了不是鱼死便是我死的时候我敢;我看这种情况不一定出现。”
“这又说得好。你再听着,你不仅要上船捕鲸,要亲身体验一下捕鲸是怎么回事,而且你还要借此见识见识这世界,对不?这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想是的。那么,好,走上前去,看一看船头的上风舷,然后回来告诉我,你在那儿看到些什么?”
听了这个古怪要求,我有点莫名其妙,愣了一下,不知该是一笑置之还是认真对待。可是法勒船长把眼梢的鱼尾纹皱得紧紧的,一脸怒容,吓得我赶快照办。
我走上前去,朝船头上风舷外望去,看到船随着涨潮向下锚的地方摇摆,这时正向汪洋大海这边侧过去。一眼望去,浩渺无际,可是十分单调,让人不想逼视,连一点点变化也看不到。
“说吧,有什么可报告的?”法勒见我回到他面前,便说,“你看到些什么?”
“不多,”我回答,“除了水面没有别的;不过,水天相接好大一片。我看要起大风啦。”
“嗯,你现在是不是还想见识见识这世界,呃?你是不是还想绕过霍恩角再多见识一些这世界,呃?从你现在站着的地方难道你就不能见识这世界?”
我有点动摇了,不过捕鲸我非去不可,我也乐意去;再说披谷德号不比任何别的船差,依我看是最棒的——我把这些想法一股脑儿向法勒说了一遍。他见我如此坚决,便表示愿意收我当水手。
“我看你不如马上办手续吧,”他接着说,“跟我来。”说着,他领我下甲板进了房舱。
一个顶顶不寻常,叫人吃惊的人坐在船艄肋板上,他就是比勒达船长,他跟法勒船长两人是这条船的最大的股东;在这些港口,剩下的股份有时候分属于一伙领年金的老人、寡妇、没有了父亲的孩子以及受大法官监护的未成年人;他们每人拥有的股份所值不过相当于船上一段木头、一呎木板或者几个钉子。南塔克特人有了钱就投在捕鲸事业上,就跟你把钱投在国家批准利息优厚的股票上一个样。
这比勒达和法勒以及别的许多南塔克特人都是教友会会友。原来在岛上定居的全是这一教派的人;直到今天,它的居民一般都在很不寻常的程度上保留着教友会的特点,只不过由于后来五方杂处,多多少少地有了反常的改变。虽然同是教友,有的却在水手和猎鲸手中也称得上最最嗜血成性的。他们是好勇斗狠的教友派,是双料的教友派。
因此他们之中就有这样的人,他们用《圣经》上的人名作自己的名字——这在岛上是稀松平常的事——而且从小就自然而然地养成了称呼人家“您”啊“您”的习惯。这种教友派用语听起来好不庄重,有种装腔作势的味儿。尽管如此,和这些不合时尚的特点古怪地掺和在一起的是他们后来那些大胆妄为、不受约束的冒险生涯所形成的千百种勇猛剽悍的性格,足以和北欧海上之王或和史诗中的罗马异教人物相比而无愧色。当所有这些统一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既有超群出众的自然伟力,又有囊括全球的头脑和负载万物的心,这个人曾经许多次在静寂和孤独中,在远在天边的大海上,在这儿北方从未见过的星群下值班守夜,因而在接受发自大自然的贞洁的、自觉自愿、推心置腹的胸臆中的或甜蜜或野蛮的新鲜感受的同时,作背离传统的独立思考,从而用大力,但也得益于偶然的机遇,去学习一种豪迈简练、遒劲而又高雅的语言;于是这个人成了在全国人口花名册中独一无二的人物——一个专为崇高的悲剧而设置的叱咤风云、万众瞩目的人物。从戏剧角度看,即使由于出身或其他种种情况,他在心底里生就了某种似乎是有点专横、颐指气使的病态性格,那也完全无损于他的为人。因为所有伟大的悲剧人物之所以伟大,正是由于某种病态。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啊,凡人中的伟大其实无非是一种病态。不过迄今为止,我们还不曾和这样一个人打过交道,和我们打过交道的基本上是另一种人,但这另一种人,如果真是特别的话,那也仍然来自为个别情况所改变了的教友派性格的另一方面。
比勒达船长和法勒船长同是家道殷实、退休了的猎鲸人。不过前者不同于后者之处在于后者对所谓的大事毫不在意,而且说实在的,把这些大事看做小而又小的小事;比勒达船长则原来就是根据南塔克特教友会中最严格的一派教育出来的。而所有他后来的海上生涯,他所见到霍恩角那边所有那些可爱的赤身露体的岛民——这一切都没有使这个土生土长的教友派有一星半点的变化,甚至没有变动一下他的背心的一个角。不过,说是一成不变,可敬的比勒达船长到底还是缺少点儿大家都有的一致性。虽说经过认真考虑,他拒绝拿起武器来对付大陆的入侵者,他自己却无限制地到大西洋和太平洋四处入侵。再者,他固然誓死反对流血争斗,却又穿着紧身上衣,泼洒过大桶大桶的鲸血。至于到了一生中只能静心默想的晚年,虔诚的比勒达如何向自己交代这些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他对此看来不大在乎,而且多半早已得出下面这个明智的合情合理的结论:一个人信的教是一回事,而这实际的世道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世道是给人好处的。他从小住棚屋,穿难看而又难看的吊在脚上的衣衫,如今往上爬到穿鱼肚色的宽背心,当镖枪手,从镖枪手到小艇领班,到大副,船长,末了成为一位船东。我在前面已经提示过,比勒达一到六十岁这个受人尊敬的年纪,便退出了航海营生,结束了他的冒险生涯,安安静静地享用他出力挣来的进项,度他的余年。
不过我不得不遗憾地说,比勒达是个出了名的不可救药的又贪又啬的家伙;当初在出海的日子里,他是个心肠铁硬、脾气暴躁的工头。南塔克特人告诉过我一个今天听起来无疑是挺奇怪的故事,说是当年他管带凯特古特那条老捕鲸船的时候,每当返航到家,他手下的水手一个个都是精疲力尽,累垮了,十之八九得抬上岸来送进医院。作为一个虔信上帝的人,尤其是作为一个教友会会友,往最轻里说,他也真算得是个狠心人。虽然人家说,他从来不骂他手下的人,不过不知怎的总叫他们干多得异乎寻常的活,而且是不折不扣的重活苦活。他当大副的时候,只要他那对淡褐色眼睛盯上了你,你就会觉得心慌意乱,赶紧得抓起什么,一把锤子或是一个穿索针来发疯似的干活,干什么都行,反正得干。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懒耍滑,想也甭想。他这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专讲功利的性格的化身。他个儿又高又瘦,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膘,没有累赘的胡须,下巴上只长一撮柔软的、颇为经济的绒毛,跟他的宽边帽上磨损的绒毛一样。
当我随着法勒船长走进船舱时看到坐在船艄肋板上的那一位就是这么个人。两边甲板之间的地方并不宽敞,比勒达老头在那里坐得笔直,他的坐姿从来如此,从不往什么上靠,以免磨损他的上衣后摆。他的宽边帽放在身边,两腿僵硬地交叉,他的淡褐色上衣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底下,眼镜架在鼻尖上。他似乎正专心致志地在看一大厚本书。
“比勒达,”法勒船长叫道,“比勒达,你又在看书,呃?你看这些圣书已经看了三十年啦,这我是知道的,错不了。你到底看到哪儿啦,比勒达?”
比勒达好像已经听惯了这位老伙计的这种亵渎上帝的粗话,并没有去注意他眼前的侮慢态度,他静静地抬起眼睛,看到了我,便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法勒。
“他说他是咱们的人,比勒达,”法勒说,“他要上船干活儿。”
“你这样想?”比勒达语调空洞地说,把脸转向我。
“是这样。”我不在意地说;他真是个十足教友会会友。
“你看他怎么样,比勒达?”法勒说。
“他能行。”比勒达瞅着我说。说完他又接着喃喃地念起他的书,声音听得挺清楚。
我觉得他是我所见过的老教友会会友中顶顶古怪的一个;在见了像他的朋友和老伙计法勒这样说话吵吵嚷嚷的人之后,就更觉得是这样。不过我并不作声,只是留神地望望四周。这时,法勒打开了一只箱子,取出船上的用品,在一张小桌后面坐下,面前放了一支笔和墨水。这下我心里开始琢磨:是时候啦,我得替自己定下上船出海的条件。我已经知道,干捕鲸这一行,东家是不付工资的;不过所有人手,包括船长在内,每人都可以从获利中拿到一份钱,叫做份子。这份子的多少要看自己在全船人中间干的是什么活儿,它有多重要。我也知道自己在捕鲸这一行中是个新手,我的份子不会很大;话说回来,我出海是个老手,掌握船的航向,捻接一根断了的绳索这类活儿我都能应付,从听大家说的话里可以断定人家至少应该给我第275号份子,也就是这次出海挣的钱中的二百七十五分之一,不管到头来这钱是多少。虽说人家说这份子是长了点儿,反正比没有强;万一这次出海运气不错,挣的钱差不多会够买新衣来替换出海穿破的旧衣,更不要说三年吃的牛肉饭食和住宿了,这些我都不用花一个子儿。
大概有人会想:这么个穷办法很难积攒大家业——说得不错,这实在是个穷办法。不过我这个人从来没想过挣大家业,只要这世道能让我在投宿这家挂“雷云”这个吓人招牌的客店过夜时有饭吃,有张床睡,我也就知足了。大体说来,我想第275号份子算得上是公平交易。不过说起来我究竟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要是拆账时给我来个第200号,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然而有一件事让我对拿个大一点儿的份子有点儿没有信心:我在岸上就听说什么法勒船长和他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比勒达是老朋友,说什么他们既然是披谷德号的大股东,其他的零星小户船东也就把全部船务交给了他们两个经管。我不知道雇用船上人手的事基本上就由这吝啬的比勒达老头儿说了算,特别是现在,我发现他这人就在披谷德号船上,挺自在地待在房舱里,念他的《圣经》,活像就在自己家火炉边。此刻法勒正在用大折刀修削笔尖,却怎么也修不好。比勒达老头儿按说是办用人手续的有关一方,却对我们始终毫不在意,依然在嘟哝着念他的书给自己听,“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14]——”
“喂,比勒达船长,”法勒打断他念诵,“你说,咱们给这年轻人一个什么份子?”
“你知道得最清楚,”他阴沉地回答,“第777号份子不会太多吧?——‘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然而积攒在——’[15]”
积攒,哼,我心想,我就这么个份子!第777份!好啊,比勒达老头儿,你是咬紧牙关不让我这个人在地上积攒好多份子,因为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这份子真是少得可怜。乍一听,777这数字倒是够大的,能欺哄一个陆地上过活的人,但是略想一想就会明白,777这数字虽然相当大,然而如果你拿它来除,你就会发现,777分之一个铜板跟777个金币比,相差就大啦;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嗨,见你的鬼,比勒达,”法勒叫道,“你不是想宰这个年轻人吧!他怎么也不止拿这一点儿。”
“777号份子,”比勒达眼皮也不抬一抬地又说了一遍,说完又接着嘟哝,“‘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我要写下来让他拿第300号份子,”法勒说,“你听见了吗,比勒达!我说,第300号。”
比勒达放下了书,郑重其事地转向他说:“法勒船长,你有颗慷慨大度的心;不过你必须掂量掂量你对其他船东所负的责任——他们中好多人是寡妇孤儿——我们要是给这个年轻人的工钱太丰厚了,我们也许就是在夺那些寡妇、那些孤儿嘴里的面包。法勒船长,给777号份子。”
“好你这个比勒达!”法勒腾地站起来,咚咚地在舱里来回走上了,“比勒达船长,你这该死的,如果我过去在这些事情上听了你的话,我早就有颗沉甸甸的良心了,重得能把绕霍恩角航行的最大的船压沉啦。”
“法勒船长,”比勒达沉稳地说,“你的良心吃水十吋也好,十也好,反正我说不上来;不过,法勒船长,你至今还是个不思悔罪的人,我十分担心你的良心怕是漏啦;到头来会让你沉下去,一直沉到地狱的火坑里,法勒船长。”
“火坑!火坑!好啊,你侮辱我;真叫我忍无可忍,你侮辱我。对随便什么人说他注定了要下地狱,这可是骂人恶毒到了家。又是挨锚钩,又是下火海!比勒达,你再对我说一遍,惹我发火,我会——嗯,我会,我会活活把一只山羊连毛带角一口吞下肚去。你,到舱外去,你这个说黑话,一副倒霉样儿的混账东西——立刻给我出去!”
他一边这么吼着,一边朝比勒达冲过去,比勒达这时身子一斜一滑,动作快得出奇,躲过了他。
这两个负责的大船东吵得这么吓人,让我感到惊慌。看来这条船的东家中有些问题,船只是暂时归他们指挥,我便有了五成心思想放弃上这条船的打算。我这时看得明白:比勒达一心想在法勒的怒气发作之前赶快溜走。我便退到舱门旁边给比勒达让条出路。谁知道叫我吃惊的是他又安安静静地在肋板上坐了下来,一点也没有打算退缩的样子。看来他对这个不思悔罪的法勒以及他的为人已习以为常。至于法勒,他发泄了怒气以后,似乎再没有什么情绪。他也坐了下来,活像一头绵羊,只是身子还有点抽搐,好像激动尚未全消。“嘘!”他终于吹了声口哨,“我想,风已经吹向背面啦,比勒达,你磨起镖枪尖来一向精得很,修修这笔尖好不好?我的大折刀要磨啦。谢谢你,谢谢你,比勒达。还有你,年轻人,你不是说你的名字叫以实玛利吗?好,以实玛利,这就给你写下来啦,拿第300号份子。”
“法勒船长,”我说,“我还有个朋友跟我在一起,他也想上船干活——明天我领他来行吗?”
“当然行,”法勒说,“领他来让我们看看。”
“他要什么份子?”比勒达唉声叹气地说,他本来又已经一头埋在书本里,这时抬起了眼睛。
“嗯,这你不用管啦,比勒达,”法勒说,接着转过来问我,“他捕过鲸鱼吗?”
“他宰的鲸鱼我数也数不清,法勒船长。”
“好,这么说,领他来吧。”
我签了合约就走啦;不消说,这一早晨,我干得真不赖,约觉给季奎格和我准备的环绕霍恩角的船正是这披谷德号。
可是我还没走远就想起我还不曾见到我要在他手下干活的船长。不过,事实上有许多时候,一条捕鲸船的船长要到万事俱备,全体船员都上了船之后才会出现,走上指挥岗位;原因是有时候出这样一次海,前后要花很长时间,回港上岸探亲的假期又是短得不能再短,而船长要有家室或有这类需要操心的事要料理的话,他就对进港的船很少过问,而是交给船东照管,直到整装待发的那一天。话又说回来,在把自己无可挽回地交到船长手里之前能见一见他,那是最好不过。这样一想,我便转过身来问法勒船长,我能不能见一见埃哈伯船长。
“你找埃哈伯船长有什么事?手续都办妥啦?我们已经雇了你啦。”
“说的是,不过我想见见他。”
“不过,我想你眼前见不着他。我不大清楚他究竟有些什么事,反正他待在家里不出来。要说有什么病吧,看脸色又不像。说实在的,他没有病;不,不对,他也并不健康。反正,年轻人,他并不是每次都肯见我,所以我想他不会见你。埃哈伯船长,他是个怪人——有些人这样以为——但他是个好人。嗯,你会喜欢他的,会很喜欢他;不用害怕,不用害怕。埃哈伯船长,他是个了不起的,不信上帝又像上帝似的人物。说话不多,可一说起来,你最好是用心听着。你听好了,这我给你有话在先。埃哈伯不是平常人,埃哈伯念过不止一家大学堂,也在食人生番中呆过,比海浪更深奥的稀罕事儿他常见,他那支烈火般的长矛投中过比鲸鱼更威猛、更奇怪的敌人。他的长矛呀,在咱们全岛上数它最锋利,百发百中!啊,他可不是比勒达船长;他也不是法勒船长;他是埃哈伯,伙计,古时的埃哈伯,你知道,那是戴上王冠的国王啊!
“而且是个心狠手辣的国王。当这位十恶不赦的国王让人杀了以后,有多少条狗哪,都来舔吃他的血![16]”
“到我这儿来——来,来,”法勒说,他的眼里有种意味深长的神气几乎叫我心里一激灵,“听着,小伙子,到了披谷德号上,这千万说不得。到哪儿也别说这个。埃哈伯船长,这名字不是他自己起的。那是他那疯疯癫癫的寡妇娘一时心血来潮,有了这莫名其妙的傻主意;他娘死时,他才生下十二个月。可那住在该黑德[17]的名叫提斯提格的老婆子说这名字将会证明是未卜先知的一着。我先给你打个招呼,其他像她那样的蠢货也许会告诉你同样的话。那是瞎话。我很了解埃哈伯船长这个人;好多年前,我跟他同船共事,当过他的副手;我知道他是怎么个人——一个好人——不是比勒达那种笃信上帝的好人,而是嘴里骂骂咧咧的好人——有点像我——只是他身上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嗯,嗯,我知道,他从不嘻嘻哈哈;这一点,打从那趟返航路上我就明白了。那一次,有一阵子他精神不大正常;那是因为他的那条被咬掉的腿的流血的伤口疼得钻心的缘故,这谁都可以看得明白。我也知道打从上一次出海他让那头混账鲸鱼咬掉了一条腿那时候起,他变得喜怒无常——喜怒无常到了极点,有时简直到了暴戾的程度;不过,这一切会过去的。年轻人,我要一次向你说个明白,让你放心,与其跟一个哈哈笑的坏船长出海,还不如跟一个喜怒无常的好船长出海要好些。好啦,再见吧——别为了他刚好有个邪恶的名字,就错看了埃哈伯船长。再说,我的孩子,他有妻子——结婚还不满三个航程——一个可爱的听天由命的姑娘。你想想,这老伙计和那可爱的姑娘还生了一个孩子哩:既然如此,你还能认为埃哈伯是个十足的无可救药的祸害吗?不,不能,我的小伙子,尽管他伤残了,吃了大亏,埃哈伯自有他的人性!”
回去的路上,我一肚子的心事;我无意之中听到的有关埃哈伯船长的种种说法,使我对他的遭遇产生了某种难以名状的痛切感。当时我不知怎的也说不出来为了什么(除非是为了他惨痛地失掉了一条腿)对他产生了同情,为他感到悲伤;然而同时,我对他也感到一种奇怪的畏惧;不过确切地说,这种我无法形容的畏惧并不是畏惧;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感觉到它,它并不使我想躲开他;不过当时我对他还很不了解,因而对他身上那种近似神秘的东西感到不耐烦。然而我的心思终究被引到了其他一些方面,因此捉摸不透的埃哈伯在我脑海中暂时消失了。
[1] 英格兰教会在一五六三年由其主教会议制定的正式信条。
[2] 与波斯人有血缘关系的印欧人种之一,大概于十七世纪进入伊朗东北部。
[3] 这第三种船是荷兰人运货或捕鱼用的。所说的三种船都有四边可以招风的帆。帆绷在一根帆桁上,桁与桅成一锐角。
[4] 指拿破仑手下南征北战的兵士。
[5] 这三位国王的遗骨在十二世纪从康斯坦丁堡迁至科隆,安放在一银制的颅骨匣中,存入科隆大教堂唱诗班房一个神龛中。梅尔维尔日记中记道:“我们上大教堂去,教堂中正在做礼拜——见到了科隆三国王墓——他们的颅骨。”
[6] 托马斯·贝克特(1118—1170),曾任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的枢密大臣,后任坎特伯雷大主教,接受罗马教廷的纲领与法律,在教士犯罪判刑问题上与亨利化友为敌,终被宫廷骑士长杀死。
[7] 按英文译音,法勒(希伯来语是“分”的意思)应译贝莱格。《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0章25节。法勒是希伯的儿子,起名法勒,“因为那时人就分地居住”。
[8] 按冰岛传说应为托凯尔·哈克尔(臭嘴托凯尔),克努特的继父,十一世纪入侵英国。他把自己的功业“刻在自己的封闭式的床架上和他的高脚椅子的搁脚凳上。”(见1861年英译本《被烧死的尼亚尔的故事》,即冰岛英雄传说中的杰作《尼亚尔传》)
[9] 指鲸鱼牙齿。
[10] 基督教的教友派,亦称贵格教徒。派中同道彼此以“朋友”相称,对宗教信仰分外虔诚。一六五〇年为英格兰人乔治·福克斯在莱斯特郡所创立。贵格派(战栗者)是谑称。据说福克斯曾在法庭上要求法官每称到“主”(上帝)时,应全身战栗。于是法官称他为贵格派。
[11] 科德角位于美国东北部马萨诸塞州东南一钩状半岛,马撒葡萄园是离科德角不远的岛名。两地与南塔克特的人在十八、十九世纪以从事捕鲸和渔业闻名。
[12] 埃哈伯这个名字在《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6—22章中译为亚哈。以色列王亚哈及其妻子行上帝认为是恶的事,不信上帝而信原始宗教偶像。于是上帝通知手下的先知除了他们。
[13] 比勒达这个名字见于《圣经·旧约·约伯记》。约伯为人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却偏偏备受磨难,全家惟有他一人得以保全。约伯在痛苦之极时,有他的三个朋友前来安慰他,其中之一便是约书亚人比勒达。
[14]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19节。作者故意让比勒达念《圣经》中这样一句话显然有嘲讽的意味。这里“积攒”这个词和上面所说的“份子”是同一个英文词。作者把“积攒”写成斜体字,显然意在讥刺。
[15] “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是紧接着他前面念诵的那一句《圣经》“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之后,也是语意双关。
[16] 本书的中心人物埃哈伯,以及其他一些人物:以实玛利、法勒、比勒达等,用的都是《圣经》中人物的名字。埃哈伯即《圣经·旧约·列王纪上》中以色列王亚哈(因亚哈与英译《圣经》的原名发音相去较远,故改译为埃哈伯)。其事迹可参看《列王纪上》第17章29节起至第21章止。第21章22—24节中上帝的先知指出:“你(埃哈伯)卖了自己,行耶和华眼中看为恶的事。耶和华说,我必使灾祸临到你,将你除尽。……凡属亚哈的人,死在城中的必被狗吃,死在田野的,必被空中的鸟吃。”
[17] 马萨诸塞州东南马撒葡萄园岛的西部尖端的旅游胜地,当时为一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