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周赧王:赖账的希腊
姬延,作为周朝的正统继承人,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封建时代,自然代表了周朝的主权,所以他借的债务,也是周朝的主权债务。这次借债的目的,是针对秦国的战争,故而又是战争公债。为了重现周天子的荣光,姬延也毅然决然地将周朝的信用与这次借款捆绑在了一起。
若是回到周武王、周成王的鼎盛时代,周朝的家底足够大,不但胜率高,即便输掉,也有足够的赋税来偿还债务。但是现在,周朝实际控制的地盘比冰岛大不了多少,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赌博。
尽管潜在的风险很大,但是从古到今总不乏愿意投机的商人。姬延不久便凑齐了五千多名“天子亲军”,任命西周公为统兵大将,姬延自为盟主,传檄山东诸国9,誓要攻破函谷关,杀进咸阳城,兴复周室,还于旧都!
檄文发到了楚国,楚考烈王自然是大力赞同,马上派出大将景阳率领大军与周师会合。但是,在其他的国家,周使却遇到了麻烦。
周使去了魏国。姬延对魏国抱有很大的希望,因为在位国君魏安釐王是魏国后期少有的雄主,他攻燕救赵,却楚伐韩,虽然在秦国那里狠狠地吃了几回败仗,但也算是诸侯中相对比较有作为的君主。
出乎周使的意料,魏安釐王却婉拒了周天子的请求,这里不得不揭示一下他内心的“小九九”。首先,魏王考虑自然不能御驾亲征,如果派手下大将,则非信陵君莫属,而信陵君魏无忌已经在救赵的过程中功高盖主,还私自斩杀了自己的亲信大将晋鄙。若再派其统兵伐秦,一旦功成,自己的位子还能不能坐得稳就得另说了。这一番思量又不好明着对周使说,只得含糊其辞地蒙混了过去。
周使到了韩国,韩国是个夹在魏国、楚国和秦国之间的小国,国土面积越来越小,当时正被秦国打得焦头烂额。韩桓惠王听完周使的陈述之后,哭丧着脸说:“实在抱歉,寡人也想攻秦,但是现在正在被秦攻,实在腾不出多余的兵,您还是请回吧。如果有可能,不如伐秦的兵先派过来给我解下围?”
周使去了赵国,发现赵国都城邯郸一片雪白——几乎每家每户都在举行出殡或者招魂的仪式。赵国刚刚经历了长平和邯郸两次惨烈的大战,尤其是长平之战,几乎葬送了全部的精锐,现在驻守赵国都城的士兵,大都是临时征发的十几岁的少年。赵孝成王满面愁容,对周使表达了自己的难处。
赵王指出,赵国和秦国之仇不共戴天,赵国非常愿意参加周天子组织的这次合纵攻秦的联合行动,但是赵国的青壮年大都死在长平,数年之内,都没有余力去攻伐其他国家。同时,赵孝成王还给了周天子最诚挚的祝福,希望王师旗开得胜,狠狠替山东诸侯出口气。
周使垂头丧气地来到了齐国,齐国相对来说较远,在今天山东省一带,和秦国不接壤。齐国人一贯比较小资和文艺,喜欢思考一些更加抽象的东西。周使所到当天,齐国正在稷下召开辩论大赛,孟子、荀子等哲学大师辩得不亦说乎。好容易见到了在旁边听得全神贯注的齐王田建,齐王很不情愿地中断了听讲,耐着性子听完周使的叙说,挥了挥手:“回去回复周天子,我们齐国爱好和平,齐秦数十年来未有兵戈,齐国不愿意破坏当前和平稳定的局面。”
周使到了燕国,燕国处在偏僻的北疆,地少人稀,刚刚即位的燕孝王倒是挺热心,只可惜国力有限,但是为了表示支持,燕孝王还是派出大将乐闲去与天子会师。
因此,周使转了一大圈,只带回了楚国和燕国的军队,加上姬延自己的“天子亲军”也不过五万余人。在战国这个全民皆兵、“执干戈以卫社稷”、动辄十几万、几十万人大混战的时代,五万人别说去打函谷关了,能守住伊阙不被秦军攻下来就不错了。要知道,就在三十多年前的“伊阙之战”中,秦将白起一战便收割了韩、魏和东周公三方联军的二十四万人头!
姬延还算理智,以卵击石、自寻死路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在漫长等待了几个月之后,他发现其他诸侯依然没有派兵的意思。于是,在拼死一战与主权违约之间,姬延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后者,宣布联军解散,班师回朝。
回朝之后的姬延狼狈不堪,兵马无功而返。但,有道是“兵戈一响,黄金万两;军马一动,国库全空”,大周天子姬延开始面临严重的主权债务危机。负债累累,该如何还债呢?
如果在当代,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国家元首,姬延可以与借给他钱的商人商量,每年从东周公、西周公给他的“贡品”中省出一部分用来还债,与此同时,可以派出手下的说客去周游列国,好好做做诸侯们的思想工作,争取成功组织一次合纵,即便是光杆司令,也可以分点红利。
一句话,勒紧裤带还钱,兢兢业业做事——基本上破产的国家都要经过这样一个困难时期。而还清外债之后,才能继续出现在国际金融市场上,进行操作和融资,事实上冰岛正是这么做的。
但是姬延在这次军事冒险中失败了,显然没有了做“负责任的大国首脑”的意愿和耐心,并且其实他也没有条件学冰岛,因为以东周公和西周公每年给他的微薄供奉,估计再过几十年也还不起。
但是王宫门外都是熙熙攘攘的商人,并且据说西周公还委婉地公开表示要区分周朝和西周公的公国为两个完全独立的经济体,是特殊的“国与国”的关系,这更让姬延雪上加霜。眼看门口的商人时不时地冲到宫里来,姬延决定出去和他们说两句,此时的姬延依然是胸有成竹的,因为他将要用的,是两千多年后都行之有效的手段。
“各位债主,之前借债是为了攻伐秦国,但是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山东六国不负责,不是寡人的错啊!寡人有个提议,不如这样吧,你们大家分别都减点债,寡人呢,也想点办法凑些,这样也算是钱债两清,你们多少也能得到些赔偿,各位意下如何呢?”
“那陛下想要减多少啊?”
“不要陛下还利息了,把本钱拿回来就行!”
“……”
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减去七成五!寡人愿意承担另外两成五的损失!”
一听这话,商人们像炸了锅一样,有些年轻气盛的,甚至想冲过去找姬延拼命,被卫士拦下。姬延一声冷笑:“天子出口成宪,寡人今日宣布,不接受七成五的债务减记的,借款合同一律无效!”
说罢,姬延迅速而敏捷地转身,奔向宫殿后院,爬上了一座早已建好的高台,高台上有间屋子,姬延冷冷地瞥了一眼下面,把梯子小心翼翼收上来,走进了避债台。“到底是有备无患啊,幸亏我预先备好了数日的粮食在这避债台上,就是防着万一西征失败了,躲债要有个地方,到底还是用上了。”姬延心有余悸地想。
正是姬延的这个行为,给后世留下了“债台高筑”的成语,姬延的贡献,委实不小!姬延不会知道,他的赖账策略,被两千年后的希腊忠实地继承了下来。
2012年,拖延了数年的希腊经济危机终于有了阶段性的结果,在几乎所有的私有债权人都进行了百分之五十债务减记的基础上,希腊安然度过了这一轮的债务危机。为什么希腊的债权人这么好心呢?其实希腊用了和上文中姬延一样的手段,只是更加地隐蔽罢了。
当希腊危机持续加重的时候,欧元区财政部长联合会议先后做出两次决定,不断提升希腊债务减记的幅度,并且启动新债换老债的债务置换计划,最后减记幅度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以上(注意这里只是账面的幅度,其真实的债务减少据估已经到了百分之七十五),而私有债权人可以选择是否加入债务置换计划。
在当时希腊债券收益率爆表的情况下,很多绝望的投资人无奈接受了这一条款,打了一半多的折扣,换到了新的债券。与此同时,希腊国内通过了《集体行动法案》,规定当参加债务置换的债权人达到三分之二以上的时候,希腊有权强制剩余的三分之一加入置换计划,否则希腊将“合法地”拒绝赔付。
希腊负债率与GDP对比
最终,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私有债权人不得不接受了该减记计划,从而大幅度削减了希腊的外债,与此同时欧盟承诺的援助资金也及时到位。就这样,希腊债务违约的第一次危机,通过这种稍显无赖的方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希腊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直到2015年,希腊危机越演越烈,以至于到了与欧洲大金主德国互相打口水仗的地步。当然这是后话,在以后的叙述中,还会将希腊之后的表现拿出来做例子。
其实主权国家违约在国际上并不是新鲜事,希腊的违约是有历史传统的,从城邦时代开始,就经常有城邦借神庙的钱却无法按时还上的事发生。现代希腊自独立之后这两百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处在违约的状态中,可谓是“债务违约专业户”。
归根结底,对于主权债务,整体来说其风险是小于公司债的,因为国家永远不会像公司那样真正意义上破产,但是另外一方面也不能忽视,正是因为公司能够破产,所以公司不敢赖账,因为赖账很可能会强制进入破产程序,被接管之后公司资产会被变卖,以对债务人进行优先清偿。而国家不会这样,所以当一个主权国家真的拉下面子想赖账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行之有效的方式阻止。
日常生活中的规矩和法律,都是由国家来制定、担保和执行的。但是,当合同的一方为国家的时候,“球员和裁判一体化”,是没有任何硬性的法律能够制约国家的违约行为并且给予惩罚的。
而声誉惩罚对于信誉特别差的国家和金融霸主都只能起到相当有限的作用:对于希腊这种“债多人不愁”的主儿,声誉对其行为的制约作用自然不大;而对于美国这种在国际金融中占据显著优势地位的国家,投资人很难找到合适的美元替代品,所以当美国通过定量宽松来赖掉一部分债的时候,债权人也是毫无办法的。
这一点,从姬延借款的战国时代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这些借给姬延钱的商人,通通都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如同近代英法战争中,借钱给英国打仗的佛罗伦萨银行和佩鲁贾银行一样,英国战败之后违约,直接重创了佛罗伦萨的银行业,导致了佩鲁贾银行的破产。
回到姬延的窘境,那些不依不饶的债权人倒是并没有能够烦扰姬延很久,姬延的主权债务危机也很快就消除了——并不是因为姬延突然获得了一笔资金,而是因为秦军马上就打了过来。主权债务危机能够被消除一般来说是好事情,但是眼看着不是通过消除债务的方式,而是通过消除主权的方式,姬延很不开心也很无奈。
姬延和西周公之前的军事冒险,让秦国的统治者——秦昭襄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秦军势如破竹,攻到了洛邑城下,眼看着国都要失手,姬延赶紧从避债台上爬了下来,想去韩国和魏国避难。
这个时候,“伐秦大帅”西周公在下面拦住了他:“算了吧,都这时候了,看样子秦国早晚要吞灭六国,今天您逃到韩国或者魏国,明天等这俩国家灭亡了,您还要再受一次侮辱,何苦呢?不如投降,想来秦国怎么着也不会亏待我们。”10姬延看了看避债台,望了望周围鸦雀无声的卫士和家眷,叹了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公元前256年,秦破洛邑,迁九鼎至咸阳,周亡。
降秦之后的姬延年岁已高,加之这般凄苦境遇,一直郁郁寡欢,不久之后便撒手尘寰。
有一说是《史记》误作“赧王”为谥号,但姬延无颜见先辈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也许并非无意之误,而是有意之讽。姬延的死,也给自亶父立国,文王兴业,武王灭商,周公制礼,成康之治,宣王中兴,平王东迁……从武王算起延续近八百年、从平王算起延续四百多年的周朝——中国古代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朝代,画上了一个悲催的句号。
几乎是在周赧王咽气的同时,仿佛是冥冥中的转生,在遥远的楚地沛县,有一个平凡农户家的婴儿呱呱坠地了。他排行老三,有两个哥哥,左腿上还长了七十二颗黑痣。长大之后一直性情暴躁,不治产业,以至于经常被他爹数落为败家子——他的名字,叫作刘邦。
正如宋人陈普有诗咏周赧王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