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容器,还是磁体?
周其仁教授出访以色列,传回随手拍的照片——在圣城耶路撒冷的山坡上,赫然排列着数不清的整齐的墓碑。据当地人讲,他们并不怎么避讳死亡。其实,陵墓和墓碑排列在城外的显眼位置甚至主要道路两侧,并不是特有现象。经济史家刘易斯·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中也记载,在古希腊、古罗马的城市之外,来访者首先遇到的也是一排排的陵墓。在通往城市的主要道路两侧,也往往是一排排的墓碑。
陵墓和安葬的重要性,在人类早期就已经显现,而且特别明显。早在旧石器时代,当时人类还以狩猎、采集、打鱼为生,过着随遇而安、颠沛流离的生活。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最早获得固定居住地的却不是努力工作的生者,而是已经逝去的人。墓地,是人类最早的定居所。“死者为大”,看来亦是古已有之。
据芒福德推测,因为逝者反复出现在人们的睡梦中,使得人们对于死去的人心存敬畏,甚至以为他们仍然活着,因而把他们的遗骸安葬。当时居无定所的人们,依然会经常回到墓地去祭祀,告慰死者,安慰生者。久而久之,墓地成为人们最早的聚集场所。至于生者与死者之间有怎样的交流,就不得而知了。人类不愧是有灵魂的物种,最早的聚集就是为了寻找灵魂的慰藉。
在人类的进化中,村庄具有重要的地位。在城市之前,村庄是人类文明的最重要的容器。城市出现以后,村庄依然起到重要的承载、辅助、缓冲的作用。在村庄之前,墓地的作用则尤为重要,因为这是最早的人类聚集的场所。
把墓地和村庄作个比较,会很有启发。村庄是静态的,历经千年而变化甚微;村庄也是封闭的,对于外来的、新生的事物,有排斥的本能。所谓“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描述的就是这种状态。而墓地则不太一样。人们回到墓地,并不是因为任何实际的利益,而是因为那里埋藏着寄托。墓地里容放的是有形的骸骨,带来的却是无形的吸引力。
刘易斯·芒福德在多方考察之后,认为墓地是城市的最早雏形。墓地和城市的一个重要的共同点,是人们会反复回到这里。在这里,城市和墓地一样,具有强大的“磁体”功能。墓地早于村庄而存在,因此磁体功能亦是先于容器功能而存在的。从墓地进化到村庄,则是在磁体功能的基础上,又加入了容器功能。在这个演化过程中,人类从旧石器时代进入了新石器时代。
“磁体”功能先于“容器”功能的出现,或者反映了人类的最基本、最深层次的需求。后来的演化中,情况变得复杂,反而不容易分解了。不过,磁体和容器两种功能并存,却是可以看到的。比如说,“少小离家老大回”,就体现了“故乡”的磁体功能。至于容器功能,则不必多说。迄今为止的文明演化,都在乡村或者城市中完成。而其中最精彩的部分,大多是在城市里进行的。
工业革命以来,城市与乡村的相对位置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交通运输技术的进步,缩短了空间上的距离,封闭的村庄因而被“打开”。种植、建筑、加工制造、水电、医疗等技术的进步,使得人们可以更大密度地聚集,城市的数量和规模都大大增加了,居住在乡村的人口比例则大大下降了。在很多高收入国家,城市人口的比重达到90%以上。
在大规模城市化的过程中,城市的“容器”和“磁体”功能都继续发挥作用。不同的是,城市的“磁体”功能变得相对更加重要。这是因为,在人口向城市的聚集中,人口的流动性也大幅增加。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人们会聚到哪里?聚到哪里,哪里就会繁荣。比如说,我们的人口往往聚集到行政首都,因为那里聚集着行政资源,以及相关的教育、医疗、文化娱乐等资源。这里,行政资源是“磁体”吸引力的主要来源。
工业革命以来的另一重大变化,是人口的流动性增加。也就是说,人们并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城市,而是会停停走走,具有多个“故乡”。这意味着,城市必须持久保留吸引力,才能保持繁荣,否则就会衰落,沦为“铁锈”城市。比如说,曼彻斯特、底特律,都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历史名城,在工业和城市发展史上有重要的地位,现在则因为缺乏对新鲜血液的吸引力而一落千丈。相反,巴黎、伦敦、纽约、东京等城市,则持续保留了“磁体”的吸引力。
今天的中国,有5亿左右的城市户籍人口。在未来5—10年,或者更长时间内,会有另外5亿甚至更多的人到城市定居,其中的一半左右现在已经在城市里打拼。未来,哪些地方能够“有容乃大”,成为吸引人们来定居的“磁体”,并且让人们“不愿离去”,化“他乡”为“故乡”,将决定未来中国城市经济的版图,亦将决定中国经济进一步成长的潜力。
如此想来,城市是容器,更是磁体。
2015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