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版附记[28]
一八三二年
有人宣称这一版会增加若干“新的”章节,错了。应该说是“未发表的”。也是,所谓新的,应该理解成“新写的”,这一版增补的章节不是“新的”。这些章节和小说其他部分同时写成,成稿于同一个时期,出自同一个思想,都属于《巴黎圣母院》的手稿。尤其是,作者真不明白事后要给一部此类作品增补新的情节。这不能是想做就做的事情。据他看来,一部小说大体上必然会连同全部章节一起诞生;一部剧连同剧中的每一幕一起诞生。不要相信这个整体,这个你们称之为剧本或小说的神秘小天地里,所组成的各部分的数目可多可少。对这一类的有些作品,嫁接和焊接是接不好的,作品应该一气呵成,保持本来的样子。事情一旦做成,不要三心二意,不要改来改去。一本书一旦出版,一部作品的性别不论是否雄浑,一旦确认和宣布,一旦孩子发出第一声呼叫,孩子出生了,来到世上,孩子成人,做父亲和做母亲的对此已无能为力,孩子属于空气和阳光,任其自然,任其活着或死去。你的书不成功?活该。不要给一本不成功的书增添章节。书不完整。本应在书诞生的时候让书完整。你的树发育不良?你不要去把树扶起来。你的小说患有肺结核?你的小说活不下去?小说欠缺的呼吸你给不了它。你的剧本生来是瘸子?请相信我,不要给它装上假肢。
让公众清楚这一次补上的章节并非是这次再版时特意撰写的,作者对此甚为重视。如果说这些章节没有在本书的前几版出版,理由其实很简单。在《巴黎圣母院》初次印刷的时期,收录这三章[29]的材料没有找到。当时只好或则重写,或则放弃不用。作者当时认为,其中只有两章在篇幅上具有某种重要意义,即写艺术和历史的两章,这两章对情节和小说没有丝毫影响;公众不会发觉这两章有空白,而作者自己是这一缺失秘密的唯一知情人。他决定带过不提。再说,如果他和盘托出,他在重写三章遗失原稿的任务面前会不敢偷懒。他会觉得不如干脆写一部新的小说。
今天,这些章节失而复得,他抓住第一个机会,以求物归原处。
现在,这就是作品的全貌,如他所追求,如他所完成,不论是好是坏,不论有生命力,或羸弱无力,但正是他所希望的样子。
可能,这些找回的章节在也许不无道理的人看来,无甚价值,他们在《巴黎圣母院》里找的是情节和小说。但是,也许另有读者,觉得若探讨藏在这本书中的美学和哲学思想,这三章并非无益,在阅读《巴黎圣母院》时,乐于在小说之内梳理小说之外的东西,请允许我们借用这些不免有点自负的提法,乐于关注诗人[30]借助如此这般的创作,反映出历史家的体系和艺术家的目标。
正是为了这些读者,在《巴黎圣母院》值得补充完整的前提下,这一版补上的章节会让《巴黎圣母院》更完整。
作者在其中一章里,对当今建筑的颓废,对据他看来这门至高无上的艺术今天几乎难免一死,表述并发挥一种在他头脑里不幸已经根深蒂固并深思熟虑的意见。[31]但他感到有必要在本文说明,他热切地但愿有朝一日,未来认定是他错了。他知道各种门类的艺术,可以对今后一代代的新人,寄予无限的希望,听得到他们萌芽状态的天才在我们的创作室里涌动。种子已在田沟,肯定会有丰收。他只是害怕,大家在这一版的第二册会看到为什么,害怕建筑这片古老的土壤里汁液的营养不要干涸,而有多少个世纪,建筑一直是艺术最美的沃土。
不过,今天年轻一代的艺术家生气勃勃,意气风发,可以说非成功不可,此时此刻,尤其在我们的建筑学校里,可恶的老师不仅浑然不知,甚至和他们的愿望完全相反,偏偏教育出杰出的学生;和贺拉斯[32]提到的制陶工适得其反,他想的是双耳瓮,做出来的是锅[33]。陶车转动,出来一只陶罐。[34]
无论如何,无论建筑的未来如何,无论我们年轻的建筑师如何解决他们的艺术问题,在新的历史性建筑出现之前,先要保存好古代的建筑。如有可能,要激发全民族热爱民族建筑。[35]作者在此宣告:这正是本书的主要目标之一,这也正是他终生的主要目标之一。
也许,《巴黎圣母院》为中世纪的艺术,为这至今对有些人是无知,而更糟的又不被另一些人赏识的美好艺术,打开了真正的前景。而作者并不认为,他自愿有意强加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已经多次为我们古老建筑的事业讲话辩护,他已经大声疾呼,揭发多起亵渎事件,多起拆毁事件,多起大逆不道的行为。他会不厌其烦。他保证过会经常关注这个题目。他一定会关心。我们学校和学院的圣物破坏者拼命地攻击我们的历史建筑,他会同样不遗余力地捍卫这些历史建筑。因为看到中世纪的建筑落在谁的手里、看到当今的石灰匠又是以何种手法对待这门伟大艺术的废墟,真是一件痛心的事情。对我们这些明白人而言,看着他们为所欲为,满足于对他们喝喝倒彩,简直是一种耻辱。本文谈的不仅是外省发生的事情,而且是发生在巴黎,发生在我们门前,在我们窗下,在这座大城市,在有文化的城市,在有新闻界、有舆论、有思想的城里。结束这篇附记前,我们非要举出几件破坏文物的行为,这样的行为每天都在我们眼皮下,在巴黎艺术界的注视下,面对因如此胆大妄为而张皇失措的批评界,却在筹划,在讨论,在动工,在继续,在心安理得地完工。有人刚刚拆毁了大主教府[36],这是一幢无甚趣味的建筑物,问题不大;但是连同大主教府一起被拆毁的主教府是十四世纪难得一见的一处遗迹,动手拆毁的建筑师不懂得和其他部分区分开来。他良莠不分,一齐给拔除了,反正一样。有人说到铲除万塞讷[37]令人赞美的小教堂,好用石头建造连多梅尼勒[38]也并不需要的什么工事。正当花费巨资修缮并修复波旁宫[39]这座破房子时,却任由春分、秋分季节的大风,把圣堂[40]精美的花玻璃窗吹刮得七零八落。就在几天前,屠宰场圣雅各塔[41]上有了个脚手架;某一天早上,会有十字镐敲将下去。有个泥瓦匠要在司法宫[42]历史悠久的钟楼之间,建造一幢白色的小屋子。另有一个泥瓦匠,则要阉割草地圣日耳曼教堂[43],这座拥有三座钟楼的封建时代的修道院。毋庸置疑,今后还会有泥瓦匠,来推倒奥塞尔圣日耳曼教堂[44]。这几个泥瓦匠都以建筑师自居,都由政府或典礼司[45]出资雇用,都穿绿色制服[46]。恶劣趣味对高雅趣味所能干的坏事,他们都在干。就在我们行文的此时此刻,可悲的景象!其中一人掌控着杜伊勒里宫[47],其中一人正对菲利贝尔·德洛姆[48]的脸砍上一刀,显然,看到这位先生沉甸甸的建筑,横过文艺复兴最精致的建筑外墙之一,这般厚颜无耻地来得厚厚实实,算不得是当代一桩平平常常的丑闻。
一八三二年十月二十日于巴黎
第1卷卷首插画:甘果瓦被嘘
(De Lemud画,Rouget刻)
(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手稿捐赠国立法兰西图书馆)
第1卷第1页作者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