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牢骚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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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与邻为善:外交基本法

一 齐襄公九世复仇的价值准则

春秋时期诸侯林立,各国的内政与外交息息相关,甚至外国干涉内政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当然,春秋时期的国家关系主要指诸侯之间,上面还有周天子,尽管他的权势已然衰落,但仍是天下共主,至少还有象征意义、正因如此,春秋时期的国家关系与现代民族国家之间的关系大有不同,但其中一些基本原则是相通的。

例如《春秋》反对灭掉别的国家,鲁隐公二年(前721),鲁国灭掉极国,尽管鲁国是《春秋》的基本落脚点,极国只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但孔子并未站在鲁国的立场为此叫好,而是给予严厉的批评、因为《春秋》出现灭掉别的国家是从这里开始的,首次出现孔子即予以贬斥,严正地表明态度、可以说,《春秋》一贯反对战争,反对灭掉别的国家,所颂扬的是扶灭继绝,亦即扶助那些即将或已经灭亡的国家,使之能够继续存在、网络上有很多人动辄叫嚣战争,鼓噪灭掉别人,或者觊觎别人的领土,鼓吹沙文主义,从《春秋》的立场来看,这是很成问题的,因为治国的要义,首先在于领导人是否推行德政,政权有没有合法性?有没有管理好内政,老百姓过得是否幸福?这可能比开疆拓宇更具本质意义,毕竟人民的福祉才是终极归宿。

当然,这并不是说国家之间没有矛盾,或者说对矛盾采取漠视态度,甚至掩耳盗铃、只要国家依然存在,矛盾就注定无法避免,关键在于如何处理、《春秋》以与邻为善为目标,提出了处理外交关系的基本原则,这主要从齐襄公九世复仇引申而来、鲁庄公四年(前690),齐襄公灭掉了纪国、这件事情本身很简单,但起因可以追溯到很远,大约两百年前,纪炀侯在周夷王面前说坏话,导致齐哀公被烹杀,齐国和纪国因而成为世仇,到齐襄公时,已历经九代、齐襄公准备灭掉纪国,占卜并不吉利,但齐襄公坚持出兵,表示即使自己死了,也要做这件事情,最终大功告成。

对此,《公羊传》不仅持赞赏态度,而且主张不要说九世之前,哪怕百世之前的仇都可以报、当然,《公羊传》设定了基本前提,那就是必须区分国仇和家仇,对普通人而言,家仇只能及于当事人,不能把仇恨延续到下一代;国仇则不然,不管经历了多长时间,都有复仇的充分理由、这是因为国仇代表所有人的耻辱,是集体记忆,已成为整个国家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诸侯之间经常相互往来,两国若是交好,在外交过程中,必定会先叙述先君结下的传统友谊、齐国和纪国结了这个梁子,没办法往来,再加上国仇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性质,齐国灭掉纪国是有合理性的。

有人会说,儒家难道主张复仇吗?其实也不尽然,一般而言,国仇可报,但仍应根据不同情况区别对待、什么意思?国仇经历的时间过长,则不能一概而论、例如有人指出,纪国的先君犯了错,可是现在的国君并没有罪,赞同齐襄公复仇,不是等于把前人的过错算到今人头上吗?当代国君岂不是无辜受过?《公羊传》详细区分了以下三种情况:第一,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说,只有首先修身立德,以德服人,才有复仇的资格,否则,即使两国有仇,原先错在对方,但因自己现在胡作非为,为天下所不耻,也会自动丧失复仇的资格、第二,站在对方当代国君的角度来说,即使先君有错,当代国君若能修身立德,以德服人,那么己方也未必非得将其灭之而后快,两国可以重结友好、第三,若是这个国家的先君胡作非为,当代国君同样如此,两国之间无法交好,那就完全可以复仇。

从上述情况来看,儒家并不是简单地主张复仇,而是意在敦促所有国家遵循以德行为第一的正道,只有这样,天下才能太平,相应地,仇怨也能通过这种升华而非对立的方式得到消解、因此,《春秋》赞赏齐襄公九世复仇,并不是让人们永远生活在仇恨之中,而是引导自己和别人从中吸取教训,提升彼此的德行、在当代国际关系中,尤其是面对与我们有历史宿怨的国家,可能确实需要有所区分,而不是不问青红皂白,一概灭掉、《春秋》用动态的眼光看待历史,才是辩证的。

与此相关的还有另一件事情,那就是纪国国君的弟弟纪季,在纪国灭亡的前一年,带着酅城(山东青州)归顺了齐国,这表明纪国在亡国之前就已被削弱了、对此,《春秋》三传的态度不太一样、《左传》未予置评,《公羊传》充分肯定,当然,这个判断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齐襄公的复仇有充分的合法性、照此推论,纪季在亡国之前率先服罪,说明他是明辨形势、深明大义之人、而且,纪季带着酅城归顺齐国,主要是希望能在这个地方保持纪国的宗庙和祭祀,说明他是贤明之人、不过,倘若深究的话,《公羊传》的评价未必十分妥当,因为纪季到底是深明大义,还是投机,似乎很难判断、无论如何,作为臣子,尤其是作为纪国宗室,率先归顺他国,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在情理上都让人有点难以接受、《公羊传》赞赏齐襄公九世复仇,故而连带纪季也高度肯定,恐怕是有点爱屋及乌了、相反,《穀梁传》认为,齐国不应接受纪季,这当然是理想化状态,但反过来可以证明纪季的行为并不符合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