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牢骚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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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伦理困境:法理与人情

一 季友毒杀叔牙的法理与人情

人们常说法不容情,似乎法律和人情注定是截然对立的,这固然体现了现代人对法治理想的向往;但儒家的立场稍有不同,因为儒家总是力图调和法理与人情之间的矛盾关系、前面讲到“郑伯克段于鄢”,关于如何正确处理兄弟阋墙的问题,《穀梁传》提出缓追逸贼的主张,认为只有这样才符合亲亲之道、也就是说,不要急着讨伐叛乱的弟弟,给他留一点逃跑的时间,才是照顾到了兄弟之情、不过,《穀梁传》并未深入展开,《公羊传》则有更具体的案例分析。

《公羊传》阐述亲亲之道所依托的历史事件发生在鲁庄公晚年,文姜共生了四个儿子,即鲁庄公、庆父、叔牙和季友,文姜大概一门心思扑在与哥哥齐襄公私通这件事上,对鲁庄公的婚事一直没有重视,结果鲁庄公私自与一个叫孟任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并且许诺将来以她为夫人、从她的姓名来看,她是任家的大女儿,但毕竟身份低微,要想成为国君夫人可谓困难重重,因为古人讲究门当户对,而且联姻是巩固政治实力最有效的方法,鲁国并非大国,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的机会、历史地来看,鲁国与齐国是传统的婚姻之邦,许多鲁国国君的夫人来自齐国,鲁庄公最终也迎娶了齐国哀姜、不过,哀姜并不受宠,与鲁庄公的关系也不融洽,于是出现了非常难堪的一幕,那就是哀姜与鲁庄公的两个弟弟庆父和叔牙私通、面对这样的局势,鲁庄公晚年对自己与孟任所生的儿子公子般是否能顺利继位并保住权力,心里是没底的。

正因如此,鲁庄公把最小的弟弟季友找来,试探性地问他,将来自己死后,谁能继承国君之位呢?季友很干脆地回答,有公子般在啊、这下鲁庄公的心里才踏实了一些,并缓缓道出原委,原来刚才已就这个问题问过叔牙,他说鲁国历史上既有父死子继,也有兄终弟及,庆父特别有才能、这简直不是暗示,而是明目张胆地威胁了、季友当即表示,叔牙怎敢如此?随后派人通知他,你要是立刻服毒自尽的话,你的后人将会在鲁国传承下去,否则你懂的、就这样,季友毒死了三哥叔牙,鲁庄公去世后,公子般顺利地继位了。

有人会说,叔牙只是言辞不逊而已,并未采取任何具体行动,季友据此杀了他,于情于理合适吗?是否有过度执法的嫌疑呢?《公羊传》不仅完全赞成季友的举动,而且提出了相应的理论为之辩护,那就是“君亲无将,将而诛之”,意思是对国君和父母不应起丝毫的坏念头,否则就是罪过,理当被杀、一般而言,法律推定罪责,虽然考察动机,但主要依据行为及其影响、若是连想一想都不许,等于认定思维活动也会犯罪,这是极为严酷的标准,与儒家追求自由的一贯立场并不相符、不过,进一步深究可知,《公羊传》所言并非着眼于法律层面,而是道德层面、换句话说,人性通常是善恶并存,只是不同的情境激发出不同的能量而已,对个人的修身立德而言,在善与恶的较量中,应当尽力去除恶念而弘扬善念,这就要求从源头做起,正本清源,使恶念无从落地生根,而不是非得等到有了之后才想办法将其清除、当然,就法律层面而言,思维活动并不构成犯罪,只有行为才算数、如果叔牙光是独自想想也就罢了,严格来说,他仍算得上有行动,例如他与鲁庄公的对话,等于是公然向鲁庄公挑战、而且,《公羊传》记载叔牙“弑械成”,即弑君的准备工作已然完成、这样看来,他既有犯罪动机,也有犯罪行为了。

从表面上看,季友似乎很不近人情,但儒家将其视为贤人而极力褒扬,意在告诫人们,时刻都不能放松对自己内心恶念的警惕,因为往往念头在先,行动便会紧随其后,所以要从源头上遏止、而且,《公羊传》还自问自答,既然叔牙有罪,为何季友不是明正典刑,而是让他喝毒药而死呢?答案是为了照顾兄弟之情,因为喝毒药而死,感觉好像他是得病而死一样,毕竟季友要杀的是自己的亲哥哥,虽然他不得不这样做,但内心其实伤痛无比,所以不忍心施以国法,而是采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这正是亲亲之道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