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被误读的原始儒家理想
国学热是近些年来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但在讨论国学,尤其是儒学的过程中,有些问题必须好好澄清,只有这样,才能追源溯流,正本清源地理解儒家、事实上,今人对于儒家,尤其是原始儒家存在诸多误解,这就有必要首先了解儒家的历史阶段、如果从孔子(前551—前479)算起,儒家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儒家本身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甚至后出的代表性人物相对于前人而言,已有很大的出入、若是笼统地判定儒家好或不好,恐怕无法简单地给出非好即坏的答案、正因如此,只有对儒家发展史做出分段,仔细考察儒家思想的嬗变历程,尤其是转折之处的关键性问题,才能更好地把握儒家的发展脉络,从而真正贴近历史地理解儒家、也只有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才能具体讨论儒家的哪位思想家、哪个观点有哪些可取和不可取之处、一般而言,儒家的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个不同的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自主阐述时期,指春秋战国,大约三百年、德国雅斯贝尔斯有个著名的概念叫“轴心时代”,认为在公元前六世纪至公元前四世纪,北纬二十五至三十五度地区,东西方出现了一批哲人,他们实现了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也为各自的文化传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中国与此相对应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代表人物是老子和孔子、可以说,只有回到这个时期,才能更清晰地了解儒家是怎样产生,又是如何阐述的、其实,诸子百家的出发点都是基于对天道的体察,对人道的理解,以及对自身历史使命义不容辞的担当、换句话说,正因他们处于“礼崩乐坏”的乱世,才有更紧迫的责任感寻找出路、如何才能使这个糟糕的时代重回正轨?人类到底该何去何从?诸子百家都在追问与反思,只是各家所提出的方案和道路不一样而已、当然,他们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诸家都是基于自己的独立理解自主阐述,不仅给这个乱世诊病,还希望开出长期有效的药方、儒家也不例外,它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不言而喻、第二个阶段是糅合阐述时期,指秦朝到宋朝,大约一千五百年、从秦朝开始,尤其是汉武帝时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家思想的阐释机制发生了重大变化,糅合他家思想成为主要方式、这是因为把儒家思想变成国家意识形态是柄双刃剑:一方面,儒家固然获得了长足发展的机遇;另一方面,把思想定于一尊,破坏了自由竞争的环境,也会使这种思想失去迸发创造力的原始动力、因此,儒家只得外寻,通过他家思想激发自身的原创力,例如汉代董仲舒吸收了阴阳家的思想,魏晋玄学即是用道家思想阐释儒家,隋唐在思想史上被称为佛化的时代,宋明理学更是充分吸收了道家、道教和佛教的思想、这个时期较长,著名的思想家也很多、第三个阶段是依附阐述时期,指元明清,大约六百年、从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脉络来说,这是巨大倒退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的专制越来越严苛,读书人被压抑得抬不起头来,儒家思想也完全沦为专制的工具、然而,今天只要打开电视,满眼都是清宫戏,尤其是对康雍乾这些帝王大唱赞歌,这是很有问题的、为什么?因为这些人无一不是专制魔王,只要稍微看看这个时代的文字狱就知道,思想控制到了何等严酷的地步,多少人因文字狱而人头落地、在这种文化白色恐怖主义的时代,读书人不敢阐释思想,只能蜷缩起来做考据了。
第四个阶段是反思阐述时期,指新文化运动以来直至现今,大约一百年、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至关重要,因为任何思想文化若不能进行全面的自我反思,就很可能自我封闭、停滞不前、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对传统文化进行了系统的反省,回过头看,那时的许多观点可能偏激,未必完全站得住脚,例如鲁迅先生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然而,这场运动本身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的自我净化,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也为它的重新出发提供了新的可能。
从儒家的发展简史不难看出,不同时期儒家学人的阐述很不一样,依附阐述时期的思想观点自然无法与前代相提并论,有些甚至背离了前人的轨道、今人谈论儒家,很容易简单地用后人否定前人,例如有人说,儒家哪里可取,不是提倡裹小脚么?问题在于,孔子虽是儒家的鼻祖,但他得为后学的说法负责么?合理的判断是,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孔子应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至于后人的阐释,恐怕只能各负其责了、因此,只有回到原始儒家,亦即儒家发展的第一个阶段,才能理清来龙去脉,分清各自的责任、当然,原始儒家的理想相当庞杂,但以下四点受到的误会较深:
第一,等级,还是平等?
众所周知,儒家的理论起点是血缘伦理,即以自己为中心,根据血缘关系的远近,爱呈不断递减的趋势、推广到社会伦理,便是承认等级的客观存在、大概正因如此,许多人认为儒家与现代社会完全脱节,甚至格格不入,因为如今是追求平等的社会、我们不妨先回到孔子的源初阐述,看看他在这个问题上到底着眼于什么。
孔子在这里提出的治国方法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也成为儒家强调等级的基本证据、诚然,当今社会,父母并不因年龄和辈分而有优先决定权,成年人也未必要唯父母意志是从,而是大家均应服从于“理”、即使如此,等级依然客观存在,社会依然是金字塔结构,要是变成扁平型,恐怕是无政府主义或丛林法则了、如此看来,问题不在于等级本身,而在于承认等级仍无法完全消除的前提之下,还有更合乎人性的追求吗?若是联系有关“正名”的说法,则能更好地体察上述八字背后的深层意蕴。
“正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另一种表述,而这段话有一个特殊的背景,那就是当时卫国发生了父子争国的事情、卫灵公的儿子蒯聩与卫灵公夫人南子交恶,刺杀南子失败后出逃晋国,卫灵公去世后,蒯聩的儿子辄被立为国君,而蒯聩借重晋国与自己的儿子争位、这段话里的卫君正是卫出公辄,站在辄的角度,蒯聩是父亲,从道义的角度而言,作为儿子应当主动让位给父亲;站在蒯聩的角度,辄是遵从卫灵公的遗命继位的,等于秉承了父亲的意愿,从法理的角度而言,作为儿子,理应遵守本分,不应与辄争位、当然,这是理想状态,现实恰恰相反,父子争国起因于他俩只是伸张各自的合法性,而完全忽视了彼此的道义和法律义务、孔子通过这种复杂的关系意在说明,每个人在社会等级中均有不同的身份规定,只有各自尽到身份义务,社会关系和国家治理才有章可循、换句话说,国君要像国君,臣子要像臣子,父亲要像父亲,儿子要像儿子,并不是自上而下的威权视野,也不是强调臣子对君主的服从、儿子对父亲的服从,而是等级之下的个体视野,亦即每个人都有应尽的本分。
孔子把父子争国视为恶行,因为他的着眼点在于义务而非权利,但这在后代逐渐跑偏了,尤其是“三纲五常”的提法,使得义务本位朝着服从本位转变、“三纲”一词最早见于董仲舒《春秋繁露》:
这里讲得很清楚,原先并没有“三纲五常”的说法,孔子只是讲社会分等级,个人有相应的身份义务,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突出了君权、父权和夫权的主导性,这不是义务本位,而是权利本位了、这样一来,尊君抑臣的观念得到了有效发挥、董仲舒的阐述有那个时代的特色,那就是专制帝国在秦始皇时代完成了政治、经济、军事等外在形态的构建,在汉武帝时代完成了思想文化等内在形态的构建、董仲舒对儒家的功劳很大,受到的非议也很大,因为他不是纯儒,而从“三纲”的阐释移位可知,秦汉时期的思想文化背景与先秦已有深刻的差别。
与儒家讲等级相反,墨家主张兼爱,即平等无差别的爱:
墨子的基本推论是,每个人都把别人视同自己,把别的家庭视同自己的家庭,把别的国家视同自己的国家,天下不就太平无事了吗?其实,这是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常人,不符合人之常情,注定只能是乌托邦、相反,儒家讲血缘伦理,是基于自然而然的情感,是用常人的标准要求常人、而且,不顾现实地抹平一切差异性,会导致无政府主义的倾向、孟子批评墨子:“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杨朱主张利我,墨子主张兼爱,孟子把他们归为无君无父,等同禽兽、意思是说,文明是需要某种秩序感的,杨朱放大个体的独立性,墨子抹杀个体的差异性,推而广之,会使国家的层级管理丧失合法性,这是开倒车的行为。
更重要的是,除了兼爱以外,墨子还有一个核心观点:尚同、即使在抽象层面,每个人爱的心灵与爱的能力也是不同的,那么应当以谁作为标杆呢?墨子的答案是君主。
不难看出,所谓尚同,实则是下层同于上层,所有人同于天子,亦即以君主的意志为终极归宿、这似乎是个悖论,初看起来墨子追求平等,为普罗大众说话,但他的理论落脚点竟然是君主,而以天子的是非为是非,这恰恰是最大的不平等、现实地来看,兼爱往往流于乌托邦,而尚同不仅容易实现,而且很有诱惑力,历代统治者无不尽力做到这一点、相对而言,原始儒家努力限制君权,墨家终究与法家沦为同流。
何谓深度平等?时至今日,无论从政治理论还是从政治实践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不顾一切地抹煞所有差异性,恰恰是最大的不平等、换句话说,绝对平等是乌托邦,等级依然客观存在,关键在于如何实现相对平等、在现代社会,这表现为权利和义务双重平等、也就是说,拥有这份权利的同时,必须接受相应的约束、其实,在儒家的理想世界里,也有乌托邦的成分,那就是希望天子修身立德,影响身边的大臣,然后在首都建立首善之区,用以引导全国人民、这固然有很大的偶然性,但不能忽略的是,儒家承认等级,而且等级越高,相应的要求也越高、也就是说,君主要有君主的样子,而君主的样子不同于大臣,因为对君主的道德要求更高、正因如此,儒家的基本态度是,对政府和公众人物要求越严越好,对普通百姓反倒可以宽以待之,这是儒家胜过墨家和法家的地方。
当然,儒家也有不足之处,因为它的着眼点主要是身份义务,而现代社会更注重权利平等、或者可以说,在宪法赋予每个公民所拥有的权利平等方面,儒家是缺位的、这种显而易见的局限性,正是重新阐释儒家思想时尤应在意的。
第二,复古,还是自由?
在一般人印象中,儒家似乎是保守乃至迂腐的形象,而且可以找到很多相应的证据,例如孔子表示自己“述而不作”,即只是整理前代典籍,并没有什么创造、其实这是谦辞,并非事实、又如孔子提倡“克己复礼”,《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在这里孔子把“仁”的实现途径分为内外两个方面,即自内克制欲望,自外恢复周礼、就后者而言,《论语·八佾》讲得很清楚:“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想要复兴的显然是西周礼治。
为什么孔子会有这样的主张?这固然是因为他觉得当时的时代非常糟糕,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是“法先王”而回到西周么?这是明目张胆地复古,难道不能向前看而有新的建构么?其实,在中国历史上,复古是十分常见的口号,但许多人只是利用这个旗帜获得合法性,然后旧瓶装新酒、因为只要稍有理性就知道,除了穿越剧以外,复古真能实现吗?因此,我们必须深究,西周对孔子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简单而言是自由、孔子处身春秋时期,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最显著的趋势是一步步走向集权,春秋是开端,秦朝是高潮、圣人见微知著,孔子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潮流的变化,而且深刻洞察了它的最大弊端、正因如此,孔子只是以西周作为引子,意在引导大家严肃正视自由日渐远去的残酷现实、相对而言,西周实行分封制和井田制,人们尚能保持一定程度的自由、例如诸侯对周天子有纳贡和派军队出征等义务,但在自己的领地里有相当大的裁量权、甚至可以说,西周“天下共主”式的中央政府是一个弱势政府,各地均有大小不一的自治权、这种制度的优势是留下了不少自由空间,劣势则是随着几代周天子的胡作非为,中央政府不断被弱化,并被一些大的诸侯反超,造成了权力下移的局面、不过,诸侯的兴起不同于“汤武革命”,不是直线式地以地方取代中央,而是波纹圈式地向外扩展,这注定没有一劳永逸,也就使得它们更加迫切地希望增加土地和人口、在这种背景下,税亩制取代了井田制,意在鼓励大家更多地占有土地,同时大大提升了政府掌控资源和人口的能力,因为弱势政府显然无法争霸,而强势政府必定要让人民让渡出更多的自由。
其实,孔子的老师老子对此早有体察,其以复古之名而弘扬自由的主张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道经的部分来看,老子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都是着眼于体道的角度,而与道同在才是最大的自由、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把我们自以为高明而实属附加的东西通通去掉、从德经的部分来看,老子主张小国寡民,甚至回到结绳记事的时代,这也不是简单复古,而是提倡弱势政府、也就是说,面对走向集权的时代趋势,老子的解决办法是反其道而行之,让国家越来越小,人口越来越少,政府的力量也会随之越来越弱、从制度化的角度来看,老子比孔子走得更远,因为结绳而治的时代几乎没有政府的影子。
与上述观念相近的还有《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乐府诗集》卷三十八)据说这是帝尧时代的民歌,意在歌颂尧帝这位儒家的圣君、不过,这首民歌所歌颂的并不是尧帝有什么政绩,他最大的政绩恰恰是没有政绩,老百姓感受不到政府的存在,故而可以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按照自然规律生活。
从上述理念来看,孔子主张回到西周,老子主张回到远古时代,《击壤歌》主张回到尧帝时代、相对而言,孔子并不激进、而且,所谓复古,其实只是一个幌子,没有人觉得真能回去、或者说,这只是在表达不满而已,目的是为了自由、老子也好,孔子也罢,他们对所处的时代牢骚甚多,这也是最为可贵的。
何谓深度自由?世间从来没有绝对自由,只有相对自由,而这取决于两个层面,那就是个人与政府的双重克制、孔子主张克己复礼,正是着眼于此、个人或许难以改变外在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只要不断提升思想境界和人生格局,自由度必然会随之增加、同时,社会也应尽最大可能给个人自由空间,这就要求政府必须克制、当然,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因为权力对政府而言太有诱惑力,所以它总是在锲而不舍地加强而不是限制自己的权力、然而,政府若不保持相对克制,就会逐渐变成包办型的全能政府,不仅自己的效率不断下降,乃至“人亡政息”,而且人民会把所有过错和不满全部算到政府头上,对彼此都是伤害、历史上,“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最为人所称道,但这两个时代的治国理念和方法完全不同,前者是无为而治,后者是有为而治,无为而治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而是政府首先自我克制,这可能比有为而治来得更难、现代社会的核心理念正是尽可能给予公民自由而限制政府的权力、或许,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天性,我们更应从这个维度来理解孔子和老子。
第三,特权,还是法治?
儒家主张等级有差别的爱,这很容易让人推论出儒家不赞成人人平等,尤其是《礼记·曲礼上》有句广为流传的话:“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似乎更印证了这样的立场、当然,这句话很有争议,主要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一种释为道德不适用于普通人,法律不制裁士大夫,这不是极度不平等吗?另一种则是把“下”和“上”两个动词的意义做了调整,使之变成道德不能遗弃普通人,法律不能优待士大夫,强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事实上,这两种解释可能都有所偏颇。
儒家认为,每个人的品行才能都不一样,社会因而分为不同的层级,最简单的划分是精英和大众、同时,儒家把治国之道分为道德和法律两个层面,前者高于后者,《论语·为政》:“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儒家的基本立场是顺从自然情感,不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常人,所以不同阶层有或严或宽的社会准则、既然从管理者的角度而言,道德高于法律,那么从被管理者的角度而言,法律是底线,适用于所有人,而道德只适用于精英,因为“民免而无耻”是大众的常态,“有耻且格”是精英的自觉、也就是说,法律必然治罪,道德只能谴责,对大众而言,政府可以提倡道德,鼓励他们向精英靠拢,但在现实中只要求他们守法即可,无需更多的道德要求,因为道德是守法之外更高的自我约束,能做到这一点即是精英、换句话说,有守法而无德的人,但没有德全而不守法的人。
正因如此,“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并不是阐述平等与否的问题,而是谈论治国之道,那就是社会有阶层之分,对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适用准则,而且位置越高,相应的要求也越高、关于这一点,孟子有类似的论述:
孟子严格区分了“士”和“民”两大阶层,普通人没有固定资产就会缺乏恒定的信念,只有精英才能始终如一地坚守理想,因为支撑他们的不是财产或利益,而是理想和信念,道德也只适用于这个群体、对此,西汉司马迁阐述得更为直接:
司马迁详尽罗列了士大夫节操的内涵,这正是精英自我道德约束的呈现,而且向来受到读书人的重视、所谓“刑不上大夫”,是指精英触犯了法律之后,并不立即施以刑罚,而是给予一点缓冲时间,因为精英有更高的道德自许,气节所至,足以自我裁决,而且这必定不是轻于而是重于法律的规定,直至自行了断、非要等到明正典刑,那就不仅是自取其辱,而且有辱士大夫这个阶层、若是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没有资格进入士大夫行列,可以直接依法办事。
谈到法律与道德问题,大家通常会举证法家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层意思主要是从《韩非子》“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的说法推演而来:
初看起来,法家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是大家千万别忘了,这个观念并不是法家的终极归宿,因为它的落脚点只在君主、商鞅也好,韩非也罢,他们殚精竭虑的服务对象只有君主一人,民众只不过是他们手里的工具而已、因此,法家所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实则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君主、君主不仅可以不遵守法律,而且随时可以制定法律,他的所有言行都可以作为现行法、恰恰是这个例外,使事情变得无比糟糕。
从战国时期开始,中国的法律制度日趋丰富,但始终未能进入法治社会,这与法家有莫大的关系,因为法律并不是根植于人心的共同规范,不可逾越,而只是帝王的权术而已、秦朝用法家思想治国,结果二世而亡,可是自汉武帝以后,儒表法里成为帝王治国的不二法门,法家思想可谓死灰复燃,究其原因,大抵在于法家忠心耿耿地服务于帝王一人,对帝王而言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由是可见,法家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实际是由帝王说了算,决定权仍在个别人手里,对民众而言,平等只不过是帝王的恩赐而已,这恰恰是最大的不平等、况且,这种表面的平等还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让渡自由、也就是说,法家给予的平等,目的在于制衡,使任何人都无法威胁君主的威权,因而法家不厌其烦地教导帝王如何控制臣子、民众,乃至整个国家,根本手段就是从言行到思想通盘控制,最大限度地剥夺人们的自由、秦始皇不允许人们议论他,焚书坑儒即是思想控制的典型。
从这一点来说,原始儒家与法家截然对立,而判断一个人是儒家还是法家,办法很简单,那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儒家选择自由,法家选择平等、大概正因如此,荀子一直被排斥于儒学正统之外,因为他不仅与法家有较接近的理念,而且培养了法家的重量级人物韩非和李斯,而纯粹儒家是坚决反对法家的。
什么是深度法治?简而言之是法律的普适与道德的引领,亦即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同时用更严格的道德约束精英,对政府和公众人物尤应如此、当然,儒家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它的着眼点仍在于从上至下的管理、换句话说,虽然儒家的出发点不是君主,但视角依然是居高临下的、现代社会恰好相反,法治的基石不是俯视,而是平视,即人人平等、另外,谁是法律与道德的制定者和仲裁者?这是非常关键的问题,现代社会的答案是人民,现代政治学对此也有清晰的界定,而根据儒家“贤人政治”的理想推论,估计是精英吧,可惜语焉不详。
第四,天授,还是民主?
儒家区分等级,并对精英有更严格的道德要求,那么儒家是不是看不起普罗大众呢?事实也非如此、对这个问题的误解主要来自于孟子有关劳心与劳力的论述:
这段话出自孟子与农家的辩论,意在讨论社会分工问题、孟子借此深入论证了儒家的理想:主权在民,治权在贤、意思是说,主权来自人民,但管理国家是精英的事情,不可能让所有人参与、换句话说,劳心与劳力无关平等,而是社会层级的划分及其管理问题、关于这一点,柏拉图《理想国》也有类似的论述,不仅详细阐述了四种政治制度——荣誉政治制度、寡头政治制度、民主政治制度和集权政治制度,而且借苏格拉底之口对它们逐一批评,其中包括对民主制度的批评:
柏拉图认为,不辨个人能力,只是简单地一人一票管理国家,这是无政府状态,并不可取、柏拉图提倡精英政治,与孟子有相近之处,但他们又有重大区别,那就是孟子强调,治权在贤的前提是主权在民、在这一点上,孔子的立场并不是特别明晰,孟子不仅态度明确,而且多次论及:
这里讨论的是君主与人民的关系以及君主权力的来源问题,孟子的立场是,人民是君主的归宿而不是相反、虽然《尚书·五子之歌》早有“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观点,但他们的本质完全不同,《尚书》意在告诫国君,故而是从上往下的视角,意思是人民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本稳固,国家才能安宁,所以必须重视人民、孟子则是从下往上的视角,意思是君主的权力来自于人民、大概正因如此,孟子讲了许多被后世帝王,尤其是像朱元璋那样的专制恶魔视为大逆不道的话:
这段话的意思是,既然君主的权力来自于人民,那就必须遵守相应的准则,否则就会丧失合法性,人民可以将其赶下台、孟子很了不起,因为君权神授的观念由来已久,而君权若是上天意志的体现,个人是没办法撼动的、西周以来提倡“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蔡仲之命》),试图用道德约束、孟子的主张更彻底,认为不符合王道就应被推翻。
孟子区分了贵戚之卿和异姓之卿,他们都是精英,只是与君主的亲近程度不同而已,相通之处则是都不盲从君主,而是帮助君主改正错误,君主若是不从,异姓之卿可以离去,贵戚之卿可以更换君主、在君臣关系上,孔子认为君臣都应遵循王道,各司其责,《论语·八佾》:“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相形之下,孟子比孔子激进多了、至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极度专制时代才有的观念,违反人性,完全不是儒家的理念、事实上,孟子还在一般意义上论证了“汤武革命”的合法性:
商汤和周武王是儒家推崇的圣君,但他们作为臣子推翻了自己的国君、关于这一点,孔子心里多少还有些疙瘩,《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是歌颂舜的乐舞,孔子觉得内容和形式都很好;《武》是歌颂周武王的乐舞,孔子觉得形式很美,内容有点问题,因为这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孟子则不然,他认为任何人都应依照仁义行事,否则国君就是独裁者,就会自动丧失合法性,那样的话,人民起来推翻他,也就合情合理。
因此,孟子主张精英政治,但并不否定民权,而是自始至终强调权力来自人民、《理想国》同样倡导贤人政治,但它的理想政治制度是哲学王:
在柏拉图的理想世界里,哲学王的最高权力来自于“某种必然性”和“受到神的感化”,大抵还带有君权神授的意味、相对而言,孟子走得更为深远。
什么是深度民主?简而言之是合法性的终极确认、也就是说,主权在民的口号很动人,但怎样体现国家属于人民呢?关键在于权力由谁赋予,社会准则由谁制定、孟子当然讲得比较简单,现代民主已相当细化、古代主要是自上而下地治民,亦即君主和精英高高在上,出于仁义之心管理人民、现代社会恰好相反,合法性的终极确认在于自下而上,亦即人民通过制定法律和民主选举等手段规范政府、当然,这方面的制度建设,儒家并未涉及,只是较为笼统地有所触及,即使如此,也已让那些醉心于专制的帝王大为恼火,但这反过来证明了这些思想的生命力。
我们今天探讨原始儒家的理想,并不仅仅是为了纯粹的学术探讨,更在于当代阐释和建构、当下国学很热,但我们必须认真思考,到底需要怎样的国学?什么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已有一百多年,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糟粕已有较深刻的认识,对现时代而言,更重要的不是“破”,而是“立”,亦即利用传统智慧创造有当代特色的思想文化。
不过,传统文化的精华和糟粕并存,倘若没有火眼金睛,就会缺乏足够的辨别力、例如眼下《弟子规》的推广十分火热,对此应保持高度警惕、为什么?我们学习儒家思想,理应学习它最可宝贵的东西,而儒家的可贵之处在于孔孟处身春秋战国的乱世,有着满腹的牢骚和批判、《春秋公羊传》说得非常明白,孔子编订《春秋》,意在“拨乱世反诸正”、意思是说,时代越糟糕,越要仰望星空,勾画更加美好的未来、这种批判精神,才是儒家思想生命力和创造力得以经久不息的核心所在、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后世越来越盛行的颂圣文化,这是糟粕之尤,动辄三呼万岁,根本不是原始儒家的理想。
令人遗憾的是,自宋代以后,近八百年来,中国传统文化几乎都是糟粕,只有王阳明、李贽等少数几个特立独行的人、《弟子规》由李毓秀编撰于清康熙年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匍匐在专制魔王的淫威之下,以软骨头居多,他们编写的东西一丁点儿价值都没有、何况读书的关键是以心会心,重在传承精神,《弟子规》只是简单摘取一些形式性的东西七拼八凑,并无任何批判精神可言、况且礼的本质是仁,而仁发自内心深处,若不能从骨子里启迪仁义,培养出来的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
若要推荐的话,我们可以回到原始儒家,那才是最有价值的部分、小朋友可以读《诗经》,感发意志,涵养情感,孔子不正是这样教导子弟的么?《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成人可以读《春秋》,孔子自明其志时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说明这是他最为看重的著作,充分表达了他的牢骚与梦想,只有这样的精神才值得继承和发扬、例如《春秋公羊传》开篇阐明“大一统”的主旨,这是什么意思?专制时代往往将其解释成大统一,亦即只能有一个主义或一种思想,更有甚者将其归为帝王意志,这完全违背了《春秋》的本意、孔子强调,这是周文王而不是周武王的大一统,文治永远比武功重要、而且,把某种思想定于一尊是专制,而实现大一统的方式应像春秋战国时期那样,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让人们自由呼吸、自由思想,否则只能培养出奴才,而不是大写的人。
专制时代已日渐远去,但我们的思想观念是否真正做到了彻底解放?打开电视,满眼都是清宫戏,实在是让人费解,因为这会让许多人,尤其是未成年人误以为君臣关系等于张口“主子”、闭口“奴才”,或者人只能像奴才一样活着,这对培育现代公民和公民社会毫无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