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牢骚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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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被误读的原始儒家理想

国学热是近些年来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但在讨论国学,尤其是儒学的过程中,有些问题必须好好澄清,只有这样,才能追源溯流,正本清源地理解儒家、事实上,今人对于儒家,尤其是原始儒家存在诸多误解,这就有必要首先了解儒家的历史阶段、如果从孔子(前551—前479)算起,儒家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儒家本身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甚至后出的代表性人物相对于前人而言,已有很大的出入、若是笼统地判定儒家好或不好,恐怕无法简单地给出非好即坏的答案、正因如此,只有对儒家发展史做出分段,仔细考察儒家思想的嬗变历程,尤其是转折之处的关键性问题,才能更好地把握儒家的发展脉络,从而真正贴近历史地理解儒家、也只有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才能具体讨论儒家的哪位思想家、哪个观点有哪些可取和不可取之处、一般而言,儒家的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个不同的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自主阐述时期,指春秋战国,大约三百年、德国雅斯贝尔斯有个著名的概念叫“轴心时代”,认为在公元前六世纪至公元前四世纪,北纬二十五至三十五度地区,东西方出现了一批哲人,他们实现了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也为各自的文化传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中国与此相对应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代表人物是老子和孔子、可以说,只有回到这个时期,才能更清晰地了解儒家是怎样产生,又是如何阐述的、其实,诸子百家的出发点都是基于对天道的体察,对人道的理解,以及对自身历史使命义不容辞的担当、换句话说,正因他们处于“礼崩乐坏”的乱世,才有更紧迫的责任感寻找出路、如何才能使这个糟糕的时代重回正轨?人类到底该何去何从?诸子百家都在追问与反思,只是各家所提出的方案和道路不一样而已、当然,他们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诸家都是基于自己的独立理解自主阐述,不仅给这个乱世诊病,还希望开出长期有效的药方、儒家也不例外,它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不言而喻、第二个阶段是糅合阐述时期,指秦朝到宋朝,大约一千五百年、从秦朝开始,尤其是汉武帝时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家思想的阐释机制发生了重大变化,糅合他家思想成为主要方式、这是因为把儒家思想变成国家意识形态是柄双刃剑:一方面,儒家固然获得了长足发展的机遇;另一方面,把思想定于一尊,破坏了自由竞争的环境,也会使这种思想失去迸发创造力的原始动力、因此,儒家只得外寻,通过他家思想激发自身的原创力,例如汉代董仲舒吸收了阴阳家的思想,魏晋玄学即是用道家思想阐释儒家,隋唐在思想史上被称为佛化的时代,宋明理学更是充分吸收了道家、道教和佛教的思想、这个时期较长,著名的思想家也很多、第三个阶段是依附阐述时期,指元明清,大约六百年、从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脉络来说,这是巨大倒退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的专制越来越严苛,读书人被压抑得抬不起头来,儒家思想也完全沦为专制的工具、然而,今天只要打开电视,满眼都是清宫戏,尤其是对康雍乾这些帝王大唱赞歌,这是很有问题的、为什么?因为这些人无一不是专制魔王,只要稍微看看这个时代的文字狱就知道,思想控制到了何等严酷的地步,多少人因文字狱而人头落地、在这种文化白色恐怖主义的时代,读书人不敢阐释思想,只能蜷缩起来做考据了。

第四个阶段是反思阐述时期,指新文化运动以来直至现今,大约一百年、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至关重要,因为任何思想文化若不能进行全面的自我反思,就很可能自我封闭、停滞不前、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对传统文化进行了系统的反省,回过头看,那时的许多观点可能偏激,未必完全站得住脚,例如鲁迅先生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然而,这场运动本身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的自我净化,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也为它的重新出发提供了新的可能。

从儒家的发展简史不难看出,不同时期儒家学人的阐述很不一样,依附阐述时期的思想观点自然无法与前代相提并论,有些甚至背离了前人的轨道、今人谈论儒家,很容易简单地用后人否定前人,例如有人说,儒家哪里可取,不是提倡裹小脚么?问题在于,孔子虽是儒家的鼻祖,但他得为后学的说法负责么?合理的判断是,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孔子应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至于后人的阐释,恐怕只能各负其责了、因此,只有回到原始儒家,亦即儒家发展的第一个阶段,才能理清来龙去脉,分清各自的责任、当然,原始儒家的理想相当庞杂,但以下四点受到的误会较深:

第一,等级,还是平等?

众所周知,儒家的理论起点是血缘伦理,即以自己为中心,根据血缘关系的远近,爱呈不断递减的趋势、推广到社会伦理,便是承认等级的客观存在、大概正因如此,许多人认为儒家与现代社会完全脱节,甚至格格不入,因为如今是追求平等的社会、我们不妨先回到孔子的源初阐述,看看他在这个问题上到底着眼于什么。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论语·颜渊》)

孔子在这里提出的治国方法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也成为儒家强调等级的基本证据、诚然,当今社会,父母并不因年龄和辈分而有优先决定权,成年人也未必要唯父母意志是从,而是大家均应服从于“理”、即使如此,等级依然客观存在,社会依然是金字塔结构,要是变成扁平型,恐怕是无政府主义或丛林法则了、如此看来,问题不在于等级本身,而在于承认等级仍无法完全消除的前提之下,还有更合乎人性的追求吗?若是联系有关“正名”的说法,则能更好地体察上述八字背后的深层意蕴。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

“正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另一种表述,而这段话有一个特殊的背景,那就是当时卫国发生了父子争国的事情、卫灵公的儿子蒯聩与卫灵公夫人南子交恶,刺杀南子失败后出逃晋国,卫灵公去世后,蒯聩的儿子辄被立为国君,而蒯聩借重晋国与自己的儿子争位、这段话里的卫君正是卫出公辄,站在辄的角度,蒯聩是父亲,从道义的角度而言,作为儿子应当主动让位给父亲;站在蒯聩的角度,辄是遵从卫灵公的遗命继位的,等于秉承了父亲的意愿,从法理的角度而言,作为儿子,理应遵守本分,不应与辄争位、当然,这是理想状态,现实恰恰相反,父子争国起因于他俩只是伸张各自的合法性,而完全忽视了彼此的道义和法律义务、孔子通过这种复杂的关系意在说明,每个人在社会等级中均有不同的身份规定,只有各自尽到身份义务,社会关系和国家治理才有章可循、换句话说,国君要像国君,臣子要像臣子,父亲要像父亲,儿子要像儿子,并不是自上而下的威权视野,也不是强调臣子对君主的服从、儿子对父亲的服从,而是等级之下的个体视野,亦即每个人都有应尽的本分。

孔子把父子争国视为恶行,因为他的着眼点在于义务而非权利,但这在后代逐渐跑偏了,尤其是“三纲五常”的提法,使得义务本位朝着服从本位转变、“三纲”一词最早见于董仲舒《春秋繁露》:

《白虎通义·号篇》:“古之时,未有三纲六纪。”又《纲纪篇》:“‘三纲’者何谓?君臣、父子、夫妇也……”故《礼纬·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春秋繁露》卷十《深察名号》“三纲五纪”注)

这里讲得很清楚,原先并没有“三纲五常”的说法,孔子只是讲社会分等级,个人有相应的身份义务,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突出了君权、父权和夫权的主导性,这不是义务本位,而是权利本位了、这样一来,尊君抑臣的观念得到了有效发挥、董仲舒的阐述有那个时代的特色,那就是专制帝国在秦始皇时代完成了政治、经济、军事等外在形态的构建,在汉武帝时代完成了思想文化等内在形态的构建、董仲舒对儒家的功劳很大,受到的非议也很大,因为他不是纯儒,而从“三纲”的阐释移位可知,秦汉时期的思想文化背景与先秦已有深刻的差别。

与儒家讲等级相反,墨家主张兼爱,即平等无差别的爱:

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故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墨子·兼爱上》)

墨子的基本推论是,每个人都把别人视同自己,把别的家庭视同自己的家庭,把别的国家视同自己的国家,天下不就太平无事了吗?其实,这是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常人,不符合人之常情,注定只能是乌托邦、相反,儒家讲血缘伦理,是基于自然而然的情感,是用常人的标准要求常人、而且,不顾现实地抹平一切差异性,会导致无政府主义的倾向、孟子批评墨子:“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杨朱主张利我,墨子主张兼爱,孟子把他们归为无君无父,等同禽兽、意思是说,文明是需要某种秩序感的,杨朱放大个体的独立性,墨子抹杀个体的差异性,推而广之,会使国家的层级管理丧失合法性,这是开倒车的行为。

更重要的是,除了兼爱以外,墨子还有一个核心观点:尚同、即使在抽象层面,每个人爱的心灵与爱的能力也是不同的,那么应当以谁作为标杆呢?墨子的答案是君主。

国君者,国之仁人也。国君发政国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天子。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去若不善言,学天子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学天子之善行。”则天下何说以乱哉?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墨子·尚同上》)

不难看出,所谓尚同,实则是下层同于上层,所有人同于天子,亦即以君主的意志为终极归宿、这似乎是个悖论,初看起来墨子追求平等,为普罗大众说话,但他的理论落脚点竟然是君主,而以天子的是非为是非,这恰恰是最大的不平等、现实地来看,兼爱往往流于乌托邦,而尚同不仅容易实现,而且很有诱惑力,历代统治者无不尽力做到这一点、相对而言,原始儒家努力限制君权,墨家终究与法家沦为同流。

何谓深度平等?时至今日,无论从政治理论还是从政治实践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不顾一切地抹煞所有差异性,恰恰是最大的不平等、换句话说,绝对平等是乌托邦,等级依然客观存在,关键在于如何实现相对平等、在现代社会,这表现为权利和义务双重平等、也就是说,拥有这份权利的同时,必须接受相应的约束、其实,在儒家的理想世界里,也有乌托邦的成分,那就是希望天子修身立德,影响身边的大臣,然后在首都建立首善之区,用以引导全国人民、这固然有很大的偶然性,但不能忽略的是,儒家承认等级,而且等级越高,相应的要求也越高、也就是说,君主要有君主的样子,而君主的样子不同于大臣,因为对君主的道德要求更高、正因如此,儒家的基本态度是,对政府和公众人物要求越严越好,对普通百姓反倒可以宽以待之,这是儒家胜过墨家和法家的地方。

当然,儒家也有不足之处,因为它的着眼点主要是身份义务,而现代社会更注重权利平等、或者可以说,在宪法赋予每个公民所拥有的权利平等方面,儒家是缺位的、这种显而易见的局限性,正是重新阐释儒家思想时尤应在意的。

第二,复古,还是自由?

在一般人印象中,儒家似乎是保守乃至迂腐的形象,而且可以找到很多相应的证据,例如孔子表示自己“述而不作”,即只是整理前代典籍,并没有什么创造、其实这是谦辞,并非事实、又如孔子提倡“克己复礼”,《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在这里孔子把“仁”的实现途径分为内外两个方面,即自内克制欲望,自外恢复周礼、就后者而言,《论语·八佾》讲得很清楚:“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想要复兴的显然是西周礼治。

为什么孔子会有这样的主张?这固然是因为他觉得当时的时代非常糟糕,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是“法先王”而回到西周么?这是明目张胆地复古,难道不能向前看而有新的建构么?其实,在中国历史上,复古是十分常见的口号,但许多人只是利用这个旗帜获得合法性,然后旧瓶装新酒、因为只要稍有理性就知道,除了穿越剧以外,复古真能实现吗?因此,我们必须深究,西周对孔子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简单而言是自由、孔子处身春秋时期,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最显著的趋势是一步步走向集权,春秋是开端,秦朝是高潮、圣人见微知著,孔子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潮流的变化,而且深刻洞察了它的最大弊端、正因如此,孔子只是以西周作为引子,意在引导大家严肃正视自由日渐远去的残酷现实、相对而言,西周实行分封制和井田制,人们尚能保持一定程度的自由、例如诸侯对周天子有纳贡和派军队出征等义务,但在自己的领地里有相当大的裁量权、甚至可以说,西周“天下共主”式的中央政府是一个弱势政府,各地均有大小不一的自治权、这种制度的优势是留下了不少自由空间,劣势则是随着几代周天子的胡作非为,中央政府不断被弱化,并被一些大的诸侯反超,造成了权力下移的局面、不过,诸侯的兴起不同于“汤武革命”,不是直线式地以地方取代中央,而是波纹圈式地向外扩展,这注定没有一劳永逸,也就使得它们更加迫切地希望增加土地和人口、在这种背景下,税亩制取代了井田制,意在鼓励大家更多地占有土地,同时大大提升了政府掌控资源和人口的能力,因为弱势政府显然无法争霸,而强势政府必定要让人民让渡出更多的自由。

其实,孔子的老师老子对此早有体察,其以复古之名而弘扬自由的主张有过之而无不及。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道德经》第十九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至治之极。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第八十章)

从道经的部分来看,老子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都是着眼于体道的角度,而与道同在才是最大的自由、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把我们自以为高明而实属附加的东西通通去掉、从德经的部分来看,老子主张小国寡民,甚至回到结绳记事的时代,这也不是简单复古,而是提倡弱势政府、也就是说,面对走向集权的时代趋势,老子的解决办法是反其道而行之,让国家越来越小,人口越来越少,政府的力量也会随之越来越弱、从制度化的角度来看,老子比孔子走得更远,因为结绳而治的时代几乎没有政府的影子。

与上述观念相近的还有《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乐府诗集》卷三十八)据说这是帝尧时代的民歌,意在歌颂尧帝这位儒家的圣君、不过,这首民歌所歌颂的并不是尧帝有什么政绩,他最大的政绩恰恰是没有政绩,老百姓感受不到政府的存在,故而可以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按照自然规律生活。

从上述理念来看,孔子主张回到西周,老子主张回到远古时代,《击壤歌》主张回到尧帝时代、相对而言,孔子并不激进、而且,所谓复古,其实只是一个幌子,没有人觉得真能回去、或者说,这只是在表达不满而已,目的是为了自由、老子也好,孔子也罢,他们对所处的时代牢骚甚多,这也是最为可贵的。

何谓深度自由?世间从来没有绝对自由,只有相对自由,而这取决于两个层面,那就是个人与政府的双重克制、孔子主张克己复礼,正是着眼于此、个人或许难以改变外在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只要不断提升思想境界和人生格局,自由度必然会随之增加、同时,社会也应尽最大可能给个人自由空间,这就要求政府必须克制、当然,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因为权力对政府而言太有诱惑力,所以它总是在锲而不舍地加强而不是限制自己的权力、然而,政府若不保持相对克制,就会逐渐变成包办型的全能政府,不仅自己的效率不断下降,乃至“人亡政息”,而且人民会把所有过错和不满全部算到政府头上,对彼此都是伤害、历史上,“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最为人所称道,但这两个时代的治国理念和方法完全不同,前者是无为而治,后者是有为而治,无为而治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而是政府首先自我克制,这可能比有为而治来得更难、现代社会的核心理念正是尽可能给予公民自由而限制政府的权力、或许,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天性,我们更应从这个维度来理解孔子和老子。

第三,特权,还是法治?

儒家主张等级有差别的爱,这很容易让人推论出儒家不赞成人人平等,尤其是《礼记·曲礼上》有句广为流传的话:“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似乎更印证了这样的立场、当然,这句话很有争议,主要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一种释为道德不适用于普通人,法律不制裁士大夫,这不是极度不平等吗?另一种则是把“下”和“上”两个动词的意义做了调整,使之变成道德不能遗弃普通人,法律不能优待士大夫,强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事实上,这两种解释可能都有所偏颇。

儒家认为,每个人的品行才能都不一样,社会因而分为不同的层级,最简单的划分是精英和大众、同时,儒家把治国之道分为道德和法律两个层面,前者高于后者,《论语·为政》:“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儒家的基本立场是顺从自然情感,不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常人,所以不同阶层有或严或宽的社会准则、既然从管理者的角度而言,道德高于法律,那么从被管理者的角度而言,法律是底线,适用于所有人,而道德只适用于精英,因为“民免而无耻”是大众的常态,“有耻且格”是精英的自觉、也就是说,法律必然治罪,道德只能谴责,对大众而言,政府可以提倡道德,鼓励他们向精英靠拢,但在现实中只要求他们守法即可,无需更多的道德要求,因为道德是守法之外更高的自我约束,能做到这一点即是精英、换句话说,有守法而无德的人,但没有德全而不守法的人。

正因如此,“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并不是阐述平等与否的问题,而是谈论治国之道,那就是社会有阶层之分,对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适用准则,而且位置越高,相应的要求也越高、关于这一点,孟子有类似的论述: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严格区分了“士”和“民”两大阶层,普通人没有固定资产就会缺乏恒定的信念,只有精英才能始终如一地坚守理想,因为支撑他们的不是财产或利益,而是理想和信念,道德也只适用于这个群体、对此,西汉司马迁阐述得更为直接: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且人不能蚤(早)自财(裁)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司马迁《报任安书》)

司马迁详尽罗列了士大夫节操的内涵,这正是精英自我道德约束的呈现,而且向来受到读书人的重视、所谓“刑不上大夫”,是指精英触犯了法律之后,并不立即施以刑罚,而是给予一点缓冲时间,因为精英有更高的道德自许,气节所至,足以自我裁决,而且这必定不是轻于而是重于法律的规定,直至自行了断、非要等到明正典刑,那就不仅是自取其辱,而且有辱士大夫这个阶层、若是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没有资格进入士大夫行列,可以直接依法办事。

谈到法律与道德问题,大家通常会举证法家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层意思主要是从《韩非子》“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的说法推演而来: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故矫上之失,诘下之邪,治乱决缪,绌羡齐非,一民之轨,莫如法。厉官威名,退淫殆,止诈伪,莫如刑。刑重,则不敢以贵易贱;法审,则上尊而不侵。上尊而不侵,则主强而守要,故先王贵之而传之。人主释法用私,则上下不别矣。(《韩非子·有度》)

初看起来,法家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是大家千万别忘了,这个观念并不是法家的终极归宿,因为它的落脚点只在君主、商鞅也好,韩非也罢,他们殚精竭虑的服务对象只有君主一人,民众只不过是他们手里的工具而已、因此,法家所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实则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君主、君主不仅可以不遵守法律,而且随时可以制定法律,他的所有言行都可以作为现行法、恰恰是这个例外,使事情变得无比糟糕。

从战国时期开始,中国的法律制度日趋丰富,但始终未能进入法治社会,这与法家有莫大的关系,因为法律并不是根植于人心的共同规范,不可逾越,而只是帝王的权术而已、秦朝用法家思想治国,结果二世而亡,可是自汉武帝以后,儒表法里成为帝王治国的不二法门,法家思想可谓死灰复燃,究其原因,大抵在于法家忠心耿耿地服务于帝王一人,对帝王而言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由是可见,法家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实际是由帝王说了算,决定权仍在个别人手里,对民众而言,平等只不过是帝王的恩赐而已,这恰恰是最大的不平等、况且,这种表面的平等还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让渡自由、也就是说,法家给予的平等,目的在于制衡,使任何人都无法威胁君主的威权,因而法家不厌其烦地教导帝王如何控制臣子、民众,乃至整个国家,根本手段就是从言行到思想通盘控制,最大限度地剥夺人们的自由、秦始皇不允许人们议论他,焚书坑儒即是思想控制的典型。

从这一点来说,原始儒家与法家截然对立,而判断一个人是儒家还是法家,办法很简单,那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儒家选择自由,法家选择平等、大概正因如此,荀子一直被排斥于儒学正统之外,因为他不仅与法家有较接近的理念,而且培养了法家的重量级人物韩非和李斯,而纯粹儒家是坚决反对法家的。

什么是深度法治?简而言之是法律的普适与道德的引领,亦即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同时用更严格的道德约束精英,对政府和公众人物尤应如此、当然,儒家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它的着眼点仍在于从上至下的管理、换句话说,虽然儒家的出发点不是君主,但视角依然是居高临下的、现代社会恰好相反,法治的基石不是俯视,而是平视,即人人平等、另外,谁是法律与道德的制定者和仲裁者?这是非常关键的问题,现代社会的答案是人民,现代政治学对此也有清晰的界定,而根据儒家“贤人政治”的理想推论,估计是精英吧,可惜语焉不详。

第四,天授,还是民主?

儒家区分等级,并对精英有更严格的道德要求,那么儒家是不是看不起普罗大众呢?事实也非如此、对这个问题的误解主要来自于孟子有关劳心与劳力的论述:

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孟子·滕文公上》)

这段话出自孟子与农家的辩论,意在讨论社会分工问题、孟子借此深入论证了儒家的理想:主权在民,治权在贤、意思是说,主权来自人民,但管理国家是精英的事情,不可能让所有人参与、换句话说,劳心与劳力无关平等,而是社会层级的划分及其管理问题、关于这一点,柏拉图《理想国》也有类似的论述,不仅详细阐述了四种政治制度——荣誉政治制度、寡头政治制度、民主政治制度和集权政治制度,而且借苏格拉底之口对它们逐一批评,其中包括对民主制度的批评:

这(民主制度)看来是一种使人乐意的无政府状态的花梢的管理形式。在这种制度下不加区别地把一种平等给予一切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平等者。(柏拉图《理想国》第八章《四种政治》)

柏拉图认为,不辨个人能力,只是简单地一人一票管理国家,这是无政府状态,并不可取、柏拉图提倡精英政治,与孟子有相近之处,但他们又有重大区别,那就是孟子强调,治权在贤的前提是主权在民、在这一点上,孔子的立场并不是特别明晰,孟子不仅态度明确,而且多次论及: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孟子·尽心下》)

这里讨论的是君主与人民的关系以及君主权力的来源问题,孟子的立场是,人民是君主的归宿而不是相反、虽然《尚书·五子之歌》早有“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观点,但他们的本质完全不同,《尚书》意在告诫国君,故而是从上往下的视角,意思是人民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本稳固,国家才能安宁,所以必须重视人民、孟子则是从下往上的视角,意思是君主的权力来自于人民、大概正因如此,孟子讲了许多被后世帝王,尤其是像朱元璋那样的专制恶魔视为大逆不道的话: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

这段话的意思是,既然君主的权力来自于人民,那就必须遵守相应的准则,否则就会丧失合法性,人民可以将其赶下台、孟子很了不起,因为君权神授的观念由来已久,而君权若是上天意志的体现,个人是没办法撼动的、西周以来提倡“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蔡仲之命》),试图用道德约束、孟子的主张更彻底,认为不符合王道就应被推翻。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孟子·万章下》)

孟子区分了贵戚之卿和异姓之卿,他们都是精英,只是与君主的亲近程度不同而已,相通之处则是都不盲从君主,而是帮助君主改正错误,君主若是不从,异姓之卿可以离去,贵戚之卿可以更换君主、在君臣关系上,孔子认为君臣都应遵循王道,各司其责,《论语·八佾》:“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相形之下,孟子比孔子激进多了、至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极度专制时代才有的观念,违反人性,完全不是儒家的理念、事实上,孟子还在一般意义上论证了“汤武革命”的合法性: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商汤和周武王是儒家推崇的圣君,但他们作为臣子推翻了自己的国君、关于这一点,孔子心里多少还有些疙瘩,《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是歌颂舜的乐舞,孔子觉得内容和形式都很好;《武》是歌颂周武王的乐舞,孔子觉得形式很美,内容有点问题,因为这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孟子则不然,他认为任何人都应依照仁义行事,否则国君就是独裁者,就会自动丧失合法性,那样的话,人民起来推翻他,也就合情合理。

因此,孟子主张精英政治,但并不否定民权,而是自始至终强调权力来自人民、《理想国》同样倡导贤人政治,但它的理想政治制度是哲学王:

只有在某种必然性碰巧迫使当前被称为无用的那些极少数的未腐败的哲学家,出来主管城邦(无论他们出于自愿与否),并使得公民服从他们管理时,或者,只有在正当权的那些人的儿子、国王的儿子或当权者本人、国王本人,受到神的感化,真正爱上了真哲学时——只有这时,无论城市、国家还是个人才能达到完善。(《理想国》第六章《政治哲理》)

在柏拉图的理想世界里,哲学王的最高权力来自于“某种必然性”和“受到神的感化”,大抵还带有君权神授的意味、相对而言,孟子走得更为深远。

什么是深度民主?简而言之是合法性的终极确认、也就是说,主权在民的口号很动人,但怎样体现国家属于人民呢?关键在于权力由谁赋予,社会准则由谁制定、孟子当然讲得比较简单,现代民主已相当细化、古代主要是自上而下地治民,亦即君主和精英高高在上,出于仁义之心管理人民、现代社会恰好相反,合法性的终极确认在于自下而上,亦即人民通过制定法律和民主选举等手段规范政府、当然,这方面的制度建设,儒家并未涉及,只是较为笼统地有所触及,即使如此,也已让那些醉心于专制的帝王大为恼火,但这反过来证明了这些思想的生命力。

我们今天探讨原始儒家的理想,并不仅仅是为了纯粹的学术探讨,更在于当代阐释和建构、当下国学很热,但我们必须认真思考,到底需要怎样的国学?什么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已有一百多年,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糟粕已有较深刻的认识,对现时代而言,更重要的不是“破”,而是“立”,亦即利用传统智慧创造有当代特色的思想文化。

不过,传统文化的精华和糟粕并存,倘若没有火眼金睛,就会缺乏足够的辨别力、例如眼下《弟子规》的推广十分火热,对此应保持高度警惕、为什么?我们学习儒家思想,理应学习它最可宝贵的东西,而儒家的可贵之处在于孔孟处身春秋战国的乱世,有着满腹的牢骚和批判、《春秋公羊传》说得非常明白,孔子编订《春秋》,意在“拨乱世反诸正”、意思是说,时代越糟糕,越要仰望星空,勾画更加美好的未来、这种批判精神,才是儒家思想生命力和创造力得以经久不息的核心所在、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后世越来越盛行的颂圣文化,这是糟粕之尤,动辄三呼万岁,根本不是原始儒家的理想。

令人遗憾的是,自宋代以后,近八百年来,中国传统文化几乎都是糟粕,只有王阳明、李贽等少数几个特立独行的人、《弟子规》由李毓秀编撰于清康熙年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匍匐在专制魔王的淫威之下,以软骨头居多,他们编写的东西一丁点儿价值都没有、何况读书的关键是以心会心,重在传承精神,《弟子规》只是简单摘取一些形式性的东西七拼八凑,并无任何批判精神可言、况且礼的本质是仁,而仁发自内心深处,若不能从骨子里启迪仁义,培养出来的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

若要推荐的话,我们可以回到原始儒家,那才是最有价值的部分、小朋友可以读《诗经》,感发意志,涵养情感,孔子不正是这样教导子弟的么?《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成人可以读《春秋》,孔子自明其志时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说明这是他最为看重的著作,充分表达了他的牢骚与梦想,只有这样的精神才值得继承和发扬、例如《春秋公羊传》开篇阐明“大一统”的主旨,这是什么意思?专制时代往往将其解释成大统一,亦即只能有一个主义或一种思想,更有甚者将其归为帝王意志,这完全违背了《春秋》的本意、孔子强调,这是周文王而不是周武王的大一统,文治永远比武功重要、而且,把某种思想定于一尊是专制,而实现大一统的方式应像春秋战国时期那样,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让人们自由呼吸、自由思想,否则只能培养出奴才,而不是大写的人。

专制时代已日渐远去,但我们的思想观念是否真正做到了彻底解放?打开电视,满眼都是清宫戏,实在是让人费解,因为这会让许多人,尤其是未成年人误以为君臣关系等于张口“主子”、闭口“奴才”,或者人只能像奴才一样活着,这对培育现代公民和公民社会毫无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