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秋:时代与经典合一
一 “春秋”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当我们看到“春秋”这两个字的时候,除了会想到这是两个季节以外,最重要的印象恐怕还有两个:第一,这是一个时代;第二,这是一本经典、而且,这两者之间有十分密切的关联,因为《春秋》这本经典,主要记载了春秋这个时代的历史;而春秋这个时代也正因《春秋》这本经典而得名、那么,春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最简略的概括是四个字:礼崩乐坏、所谓礼崩乐坏,必定是相对而言的,那就是过去曾经非常美好,现在呈现出制度性的分崩离析、因此,只要谈到春秋这个时代,就必须追溯到西周初年,周朝建国之时精英们的思考和建设、那时,一直盘旋在他们心头的问题是,取代商朝以后,如何才能实现长治久安呢?经过不断总结和反思,西周的精英们设计了两种重要的政治制度。
从理念上来说,周朝并不像商朝那样重视鬼神,而是强调德性、换句话说,周朝更加突出“人文”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人本主义的政治体制、这是一个伟大的转向,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孔子赞美周朝的礼仪制度丰富多彩,而这正是推崇人文精神的重要表现、因此,周朝主张“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蔡仲之命》),意思是说,上天公正无私,不会无故眷顾某人,只会亲近那些有德行的人、照此推理,治理天下当然要以德行为先。
从具体政治措施来说,主要有两点、第一,分封制、亦即把王室和功臣分封到全国各地,让他们守卫边藩,只要各地安然无恙,就能像众星捧月般拱卫京师,使之固若金汤,政治权力相应也就稳固了、同时,与这个制度相配套的是嫡长子继承制,亦即嫡出的长子有优先继承权,按照尊卑顺序依次继承,从而避免兄弟之间为争权夺利而内讧。
第二,礼乐文化、可以说,分封制和嫡长子继承制是刚性政治制度,而礼乐文化是柔性政治制度、换句话说,按照理想的制度设计,从周天子到诸侯,一级一级地往下分封,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谨守本分,天下自然太平、然而,理想往往只能停留在纸上,鉴于人性的固有弱点,只要回到现实中,就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始终如一地自觉遵守,此时则需要柔性制度的设计和规范、正因如此,礼乐文化着重强调两点:一是“礼”的等级规则、我们必须明白,“礼”固然是为了区分等级,建立起金字塔型的社会架构,但更为重要的是,“礼”是一种身份约束,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要求,身份越高则要求越严、因此,处于什么位置,就该有与此相应的言行,既不能僭越,也不能自降身份、二是“乐”的沟通融和、如果只讲礼仪和规矩,未免会等级森严,过于冷漠,而“乐”恰好弥补了这方面的欠缺和不足、当然,这里所说的“乐”,并不是指流行音乐,而是指庙堂音乐,亦即用于朝会、典礼等与典章制度有关的音乐、也就是说,在某些特定场合,通过音乐的仪式感,让大家暂时抛弃原有身份,转而获得此时的共有身份,以期达到融和彼此,巩固认同的目的,而这种认同包括诸如血缘、宗法、政治关联等不同类别。
西周初年的精英们正是用分封、礼乐等政治制度支撑起周朝的统治,但不容忽视的是,若要保证这些制度有力地推行下去,周天子的德行显然无比重要、换句话说,这套制度意在确立规矩,并引导大家遵守规矩,而其要害在于,身居高位者,尤其是金字塔顶端的最高领导者,必须率先以德服人、否则,大家不是心悦诚服,这个制度就会变得相当脆弱、可以说,在西周初期,从周武王、周公,到成康之治,这套制度都推行得较好、可是到了西周后期,周厉王犯了一个重大错误,那就是不允许别人发表不同意见,议论时政一时成为禁区和雷区,人们不堪忍受,终于起来把他赶跑了,于是出现了“周召共和”,也就是周天子缺位,由周公和召公共同执掌权力、这一年是公元前841年,也是中国历史有确切纪年的开始,具有标志性意义、然而,像“周召共和”这样的传统,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继承和发扬、周厉王的儿子周宣王继位以后,成为中兴之主,政绩不俗、可惜的是,周宣王的儿子周幽王又胡来,闹腾了一出大戏,那就是妇孺皆知的烽火戏诸侯,使得周天子的威望大大下降,最终导致犬戎攻破都城镐京,西周就此灭亡、周平王迁都洛邑,这便是东周的开始,而《春秋》纪事就始于周平王四十八年(前722)。
从上述历史进程不难看出,所谓“礼崩乐坏”,其实是从上面,尤其是金字塔顶端开始的,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原先礼乐文化建立起来的金字塔慢慢而不可逆转地解体了、在这个意义上,儒家讲君君、臣臣,实则是要求国君要有国君的样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而国君更应首先以身作则,要是国君狂放无度,必然会让诸侯大臣觉得国君是沐猴而冠,从而产生轻视之心、既然国君胡作非为,无法让人信服,那么诸侯的欲望和野心也会随之膨胀,趁机僭越权力,扩充势力、正因如此,进入春秋时期以后,几乎可以说,周天子已是威望扫地了。
更为严重的是,事情的发展比预想的还要糟糕、鲁桓公五年(前707),由于郑庄公的势力日渐壮大,周桓王很讨厌他,想要削弱他的权力,就理所当然地率领诸侯联军讨伐郑国,结果在繻葛(河南长葛)之战中,郑国不仅打败了周天子,还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按照儒家的说法,王者本应无敌于天下,但现实总是那么残酷无情、这一箭,等于彻底射中了周朝政治的要害,也可以说是把周天子的权威彻底打下去了、正因如此,从这个时候开始,诸侯日渐明目张胆地各怀私心了、诸侯原先是为周天子守卫疆土的,现在忽然发现周天子已成这样,威信和武力均不足以服众,难以作为自己的保护伞了、怎么办?凡事只能靠自己!所以诸侯纷纷把发展和壮大自身作为首要任务,逐渐热衷于军备竞赛和实力竞赛,争相扩充地盘和人口,至于先前对周天子的义务则多被弃之不顾,或者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随着周天子权势的衰落,诸侯的扩张之势愈演愈烈,这在诸侯内部也产生了蝴蝶效应,那就是争权夺势日趋激烈地反复上演,最著名的例子是晋国的曲沃代翼、晋国的始封国君是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晋国的都城在翼城(山西),但它还有一个重镇曲沃(山西闻喜)、进入东周之际,第十一代国君晋文侯在位,他的父亲是晋穆侯、晋穆侯给晋文侯取名为仇,而给晋文侯的弟弟取名成师、当时已有人说,这两个名字弄反了,因为哥哥的名字寓意不好,弟弟的名字寓意很好,但按理来说,哥哥有优先继承权,他的名字应该寓意很好才是,现在反倒是弟弟超过了哥哥,这很有可能是晋国以后祸乱的根源、我们不能把这番话完全当作迷信而一笑置之,因为这是当时人们的理念,只要有人相信,就会凝聚力量,从而或多或少、或远或近地影响政治、果不其然,进入东周以后,成师的后代被封在曲沃,这一系的势力日益强大,不断挑战国君的权威、经过曲沃桓叔、曲沃庄伯和曲沃武公三代人,用六七十年的时间,终于使曲沃的势力压倒了翼城,亦即成师这一脉取代了仇这一脉而成为国君。
本来,按照周公制礼作乐的设想,诸侯对天子尽忠、尽责、尽职,而诸侯之间也理应友好相处,因为大家要么有血缘关系,要么是政治结盟关系,完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着极为接近的信念和利益诉求、然而,晋国曲沃代翼的例子生动地说明,不仅血缘和盟友之间,而且诸侯内部亲兄弟之间,都出现了反复争夺权力的冷酷无情,这无疑是礼崩乐坏极为突出的表征。
除了政治方面以外,春秋时期的经济方面也有很大变化,标志性事件是鲁宣公十五年(前594)实行的税亩制度、周朝的土地制度原本是井田制,一块土地像井字一样被分成九块,正中间一块是公田,周围八块分给八户人家,公田由周围八户人家共同出力耕种,收成归这块土地的所有者、税亩制度则是废井田而按照田亩数量收税,亦即有多少田地则收多少税、关于这个事件,《春秋》给予严厉的批评、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因为从解放生产力的角度来讲,税亩制相对于井田制绝对是一种进步,它大大地释放了生产力、过去人们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然也只有这么一点大的空间,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国家鼓励拥有越多田地越好、问题在于,经学家为什么批评这件事呢?这是因为在井田制之下,税收是固定的,亦即公田的收成,占九分之一,但在税亩制之下,税率由统治者说了算,或多或少,并不确定,更多的时候是加重税收,增重人民的负担、那么统治者为什么要推行税亩制呢?这是因为他们要扩充自己的势力,就得拓展经济来源,增加人口数量,只有在这些方面超过别人,才有雄厚的底子打仗,为更大规模的扩张奠定坚实的基础。
在这种情势之下,诸侯之间,乃至诸侯内部的争斗更趋激烈、曲沃代翼还可以算是晋国公族之间的内斗,从春秋走向战国的时代,这种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而且远远超出了王族范围、最著名的两个事件,一个是田氏代齐,另一个是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发生在东方大国齐国,齐国的始封国君是赫赫有名的姜太公,但在春秋战国之交的公元前481年,田成子杀死齐简公,自己担任相国,自此田氏在齐国专权,经过四代人之后,田氏取代姜氏成为国君、因此,东周有两个齐国,一个是姜齐,另一个是田齐,事实上已经改朝换代,不同的家族在这个地方做统治者,只是国号未变而已。
三家分晋发生在老牌大国晋国,由于晋武公是通过曲沃代翼而登上国君之位的,他的儿子晋献公担心公室的其他人以此作为先例而作乱,故而采取了大杀公族的措施,把家族里有血缘关系的潜在竞争者通通杀光,导致了“晋无公室”的局面,亦即晋国公室的力量相当微弱、然而,让晋献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公族势力被消灭,结果催生了卿大夫势力的兴起、到了春秋晚期,韩、赵、魏、智、范、中行氏六卿专权,亦即六大家族控制了晋国、六大家族之间你争我斗,最后剩下了韩、赵、魏三家,他们把晋国的领土一分为三,各自独立为诸侯,晋国就以这样的形式灭亡了,这也是走向战国的开端。
归结起来,春秋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可以说,它是一个原有制度开始崩溃的时代,但相对于战国而言,它还处于开端和发展的过程中,仍然保留了过去礼乐的一些影子,只是这种趋势已然形成,无可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