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迈过那道历史的山岗
一
农历狗年春节的大年初二,和煦的阳光照在厨房门口的樟木柴堆上,一切显得暖洋洋。我习惯性地蹲在院子里,看着一只灰白色的虎斑猫悠悠地钻过房东的旧木船。我并不是要找这只猫,而是潜意识地在寻找两只流浪的小狗。
那两只流浪的小狗,是隔壁邻居家的,也可以说不是隔壁邻居家的。年前的某天,胎毛未脱的它们蓦然冒了出来,弱小而颤抖地出现在了村里,隔壁脾气火爆、每天骑着三轮车拾柴的老先生,为它们搭了一个简易的窝。
在它们还没有和人熟络的时候,我只能远远望着它们,然后将手中的火腿肠掰成几段,尽量精准地抛给它们,到外面吃饭,剩下的骨头也会带回来,就这样,那两条小狗逐渐长大,以至于我们每次从城里回来,听到车声,它们就会汪汪叫地冲上来。
但我仍觉得某一天,它们还是会消失。因为有人说,敢不敢抓它们到车上,然后送到镇上丢掉,我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两条狗,在偌大的农村,即便是四处乞怜,命运同样无处安放。
我无法做到。在从小农村长大的记忆里,我至少目睹过六条狗的死掉,并且死法凄惨,无不是误食了野地里的死老鼠,而死老鼠,则是误食了当时农村普遍用过的一种剧毒的老鼠药。今天之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也是源于幼时的乡村遗憾。
只是今天的农村,也许还会有遗憾。就拿这两条小狗来说,狗妈丢掉它们的概率不大,更可能的是——在它们刚出生不久,狗妈就已经不在了,从过去多次道听途说,比如年末狗贩子往往会进村,用毒针射杀村狗的经验来看,背后未必是个好故事。
没有人知道这两条蓦然出现小狗的来历,也不会有人过于关心,除了像我这种,出生在乡下,曾住在城里,又搬到乡下的人。我们曾经搜罗出家中的旧衣服,在一个雪夜垫到了狗窝里,但第二天,衣服就不见了,想必是村里人觉得可惜,就拿去另作他用了。
这仍然可以理解。乡下人眼里的狗,是没有城里人所谓“宠物”概念的,与那个更为遥远的、物质极度匮乏时代一同走过来的老人,更不会这样想,乡村本身就意味着蛋白质稀缺,狗,除了看门护院,也是肉食来源。
从乡村到城市,仅在狗的这件事情上,大家的看法,就已注定着天渊之别。对一个农民来说,不要说给狗穿御寒用的毛衣,仅用马可波罗火腿肠喂狗,即已是不可想象之事,而当一个城里人得知,农民养了一年的狗,到年底会杀了做下酒菜时,同样也会感觉很痛苦。
可也是这样,农村人要进城,城里人想返村。
二
忘记说了,两年多前,我就从上海的城里搬到了乡下,在沪郊青浦区的一个村子,租了本地村民的房子,然后重新装修住了进去。
我们村是个神奇的存在。多年前,一对来自中国台湾、70多岁的老夫妇,卖掉了他们在高雄的房子来到上海,反复辗转后,他们发现了这个村,并且租了一栋农民房。他们把房子内部重新铺了地砖,做了最简朴的改造,再在院子里挖口水井,做个荷塘,又将水泥地铺上泥土,种上了20多种植物,那里就变成了他们的新家。
这对老夫妇的举动,在后来的日子里,吸引了很多来村里游玩之城里人的注意,并产生了更为有趣的影响——不少城里人发现,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他们也在村里找到了房子,抱着养老、农耕或者周末休闲等目的返了村。
时至今日,在这个有着400多户原住人口的沪郊村庄,已吸引了40多户城里人来来往往,而我,也是一次采访中意外发现这里,在当时,被我称为“新村民”的群体,规模已蔚为壮观,他们由乡村规划师、探险家、名校理学博士、生态学硕士、皮划艇业余赛冠军、艺术家、音乐师等组成,除了中国人,还有美国人和新加坡人。
我和做旅行定制的上海太太,接着也就搬到了村里。作为一名农业记者,这个村让我最感兴趣的一点,是这些在城里已是中产,或者高学历拥有者的返村居住,是否会形成一种有别于单纯金钱投入的人力资本变量,可以挽救如今城镇化时代的乡村颓势。
非常遗憾,在住了两年多后,我没有找到肯定的答案,相反,我觉得农村人进城是不可阻挡的时代趋势,而搬回村里住,它更可能是城市里的小布尔乔亚者,带有乡村浪漫主义色彩的一厢情愿。
原因也很简单,它就是我们乡村生活所目睹和经历的一切:
我没有看到除了为数不多的劳务性收入之外,能让老村民更为有效的增收办法,而新村民与老村民更为深远的互动,其实并不可能。这不仅是普通话与方言不通的天然沟壑,同样也是彼此之间的目的和追求不同。
贾府上的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不仅城里人将狗当宠物养,农村人会不习惯,城里人将租来的水泥院子重新铺上泥土种上花草,同样也不会被农村人接受。小有所成、已有不少积蓄的城里人追求的是生活闲适,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想得更多的,还是挣钱来补贴家用。
对本地村民而言,在农村获得可观收入的机会的确不多:
以农民最拿手的种地来说,要是都在农村,人多地少,每个人就一亩多地,一亩地就算顶格年产1500斤稻谷,以1.5元/斤来算,产出也不过2250元,再扣除种子、化肥、农药等成本,其实净收入寥寥,田间地头辛苦一年,还不如城里打工一月挣得多。
城里人和村里人从此分道扬镳。城里人返乡又如何,生计面前,进城依然是村里绝大多数村民的选择,上海郊区如此,更不必说经济条件远不如上海的中西部地区。
其实,在村里的新村民,排除像我这种不必进城坐班的自由职业者,以及积蓄不少、单纯养老居住的城里人群体,指望种菜等纯农业生产而维持生活,更是高难度之事。不仅村里由城里人承包的农场,已历经两次洗牌,一名已搬离村子的新村民,回顾起他种菜的经历,更是告诉我:
“本来想着来村里扶贫的,没想到最后自己被扶贫了。”
即便我们家中装修和城里别无二致,互联网已是200兆的光纤,但在村子里住久了,仍然深感不便。以平时吃饭来说,要么自己做,要么去外面吃,无论哪一种,它都将耗费你至少一个半小时时间。
村里居住空间固然比城里宽敞,但超级耗能——每年冬季,一个月为取暖而耗的电费即夸张地超过千元;出行开车,一年油费不是个小数目;远离城区,朋友联系多有不便,社交损失更无法估量。
城里人返村,其实更像是一场奢侈的消费,农民进城打工,却是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实惠。排除所谓“乡村浪漫主义”的想法,村居两三年之后,如果再给我一个选择,如果不是职业研究兴趣,我相信我会继续待在城里。
三
将时光倒退到1945年。日本投降,国共内战开打在即。当年不会有很多人想到,仅需3年时间,由中国乡下最贫苦农民组成的人民军队,将打败有飞机、大炮和美援助力,全副武装的800万国民党军;更鲜有人会意识到,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中国这样一个传统农业国家,将会逐渐变为国力日渐强盛的工业化国家。
但有一位中国年轻人意识到了。
彼时,当华东农民酝酿着用“小推车”推出革命胜利之际,那位在大洋彼岸哈佛大学读书的年轻人正在奋笔疾书,并写就了一篇博士毕业论文。
随后的时光里,他将因这篇博士论文扬名世界经济学界;即便是桀骜不驯的张五常,也要叫他一声“大哥”,他当年的作品,如今读起来依然畅快淋漓,比对起中国如今的巨变,你不得不感叹,他的确走在了时间前面。
这名年轻人叫张培刚,他那篇名为《农业与工业化》的博士论文,以当时尚是农业国的中国为模板写就,他在里面提到:
农业国家或经济落后的国家,要想做到经济起飞和经济发展,就必须实行全面的工业化。
在中国的工业化过程中,农业将只扮演一个重要而又有些被动的角色;农业可以通过输出农产品,帮助发动工业化,但中国农产品输出的扩张性很可能是不大的,所以发动工业化的资金,有赖于其他渠道。
在农村人口进城这件事情上,他写道:
农场通常给工业提供大量的劳动力,而从农场到工厂的劳动力转移,则形成了工业化过程中最具有重要意义的一个方面。
换句话说,农村人进城,不只是“焦大的追求”,也是国家工业化进程中的必然。
1949年土地革命胜利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全世界最多农村人口的农业国家,开始以一种蹒跚的步调,艰辛备尝地走上了国家工业化道路。
在城市里,当恢复因战争而遭受损失的轻纺工业,以满足人民日常生活之必需之时,奠定国家初步工业化部门经济基础的“156项重点工程”同步启动,国家工业化的艰苦探索由此开启;在农村,广大农民则以分得的土地等生产资料等份入股,走上了合作化与集体经济的道路。
新中国成立之时,政治和经济形势十分严峻,工业基础非常薄弱。当时,全国工农业总产值只有466亿元,人均国民收入仅66.1元。在工农业总产值中,农业总产值比重达70%,工业总产值比重仅30%。89.4%的人口在农村生活和就业。
基于当时的国内外形势,为了快速实现国家独立与富强,制定了优先发展重工业的赶超式经济发展战略。农业充当着提供低价农产品,以满足城市低价食品供应、保障低工资和低成本的角色。
为此,几乎所有农产品的生产由政府决定,并按计划进行。国家还对农业全面取消了市场和价格系统的作用,对农产品实行统购统销,垄断了粮食贸易和其他绝大多数农产品。规定农户除了保有必需的食品、饲料和种子外,绝大多数农产品都以较低的价格(订购价格)卖给国家粮食部门。
彼时,城乡还是隔绝的,多数农业人口仍困守在乡村,离开农村只有两条路——读书去上大、中专(“文革”前)或当兵提干,而城里因就业、居住条件不充分,还有一大批年轻人踏上支边之路或“上山下乡”来到农村。
这一情况在改革开放后发生了变化。“经济自由、创业,可以跑”,像粮食供应方面,允许农民自带粮食进城,慢慢的情况就不同了。
折射到现实,那就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亿万农民的大进城之旅,它又历经乡村工业化和出口导向(沿海)工业化两个阶段。
20世纪80年代以来,成千上万的农民,先是就近涌入家乡附近的乡镇企业,并造就了乡镇企业的黄金时期;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乡镇企业陷入困境,外资企业,加之以长三角、珠三角经济带沿海出口导向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兴起,他们又匆匆过完春节,挤上了南下或者东去的绿皮火车。
这些被称之为“农民工”群体的季节迁徙,让沿海地区形成了更为完备和富足的工业带,凭借足够廉价的劳动力优势,中国制造在全球攻城掠地,并助推中国经济体量跻身世界第二;越来越多的人定居在了城市,城市进一步扩张,又促进了产业的继续分工和升级。
1978年至今,中国城镇常住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从当年的17.9%增至58.52%,而进城农民工也被称为“中国经济奇迹背后的幕后英雄”。
回顾这段历史,它不仅是张培刚所说的“从农场到工厂的劳动力转移”,同时也是多数“80后”生人父辈、祖辈所走过的进城路,换言之,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四
农村人选择进城,是生计所需,也就好像一个“分蛋糕游戏”。
与城市随工业发展,分工越来越细,“蛋糕”越做越大不同,“乡村蛋糕”天然有限——不仅农地产出有天花板,同时它又受科技水平和经营规模制约,农田数量是不变的,农村人口增多,有限的“蛋糕”就变得更少了。
随着人口增多,只要困守在乡村土地上,必然发生隐性失业——表面上看人人都有地种,但均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土地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劳动者不能充分就业,这又影响到农业机械等科学技术的进步和发展;更致命的是,它还严重制约了农民收入的提高,种地只能勉强糊口。基于生计的考虑,“回头”对多数人并不现实。
此种前提下,也只有不断减少农村人口一条路。参考欧美现代化国家的发展经验,无不是——更多农村人口进城,做大“城市蛋糕”,留在农村的少部分人,进而通过机械化,耕种更大规模土地,为城市生产食物之余,个人产出提高得以获得体面收入。
按照张培刚对全面工业化的定义,它并非消灭农业,而是:
将农业作为工业的一个生产部门来对待,即它包括着农业的工业化和现代化。
全面工业化有两大衡量指标——农业产值与农业劳动人口的分别占比:
一个农业国家或欠发达国家,只有当工业化进展到相当高的阶段,农业生产总值占全国的比重,由原来的2/3甚至3/4以上,降到1/3甚至1/4以下,同时农业劳动者总人数占全国的比重,也由原来的2/3甚至3/4以上,降到1/3甚至1/4以下,这个国家才算实现了工业化。这两方面的比重或比例数字都降到此种程度,才算达到工业化标准,二者缺一不可。
2017年,中国农业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重已下降至6.9%,第一产业就业人口占比下降至27%,但考虑到真实城镇化率因素,由于不少老人和儿童生活在乡村,城乡之间流动的农民工也未完全变为市民,言及“全面实现工业化”仍为时尚早——以城镇常住人口为标准统计, 2017年中国城镇化率58.52%,若以户籍统计,城镇化率只有42.35%。
换言之,中国仍处于工业化进程当中。如果想要全面实现工业化,未来还会有数亿农村人口需要转移,衡量它的标准则应是城乡保障均等。
也只有城乡保障均等、农民顺利进城了,才不会重蹈20世纪50年代进城又返乡,缺衣少食的覆辙;进城农民变为市民安居乐业了,工业化和城市化才能继续推进;站在国家崛起的角度,它应必然发生且势不可当。此时,中国仍有超过6亿农民生活在乡村。
农村人口的转移,也是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以农业就业人口占比变化衡量,1830-1930年,美国人用了足足100年时间将它从70.8%降至22.5%。而从1978年开始,中国仅用了40年时间,却完成了远多于时下美国总人口(近3.3亿)的农村人口转移。
无论从哪方面看,中国农村人口的大规模转移,已是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奇迹。加之近14亿庞大的人口基数,它也可以理解为——中国农民进城更为迅疾和猛烈,而未来的进城路,更不会一马平川。
五
20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再回首,将人从集体中“解放”出来,是它最大现实意义所在。当时的农村改革推动者杜润生,在回忆改革前基层调查说:
记得有一次,我到河北石家庄附近一个大村庄调查,那是一个先进大队,却实行了包干到户。我问:你们为什么愿意包干到户?农民说:原来是把大家都拴在一个槽上,挤在一块儿吃那点草料,管吃不管饱,自己找点东西吃都不让,只能一起饿肚子。这些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农民说不怕累,就怕捆。中国农民有了一点自由是能够做出许多创造的。
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D.盖尔·约翰逊(D.Gale Johnson)则对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农村改革评价称:“中国的农村改革在其进程中表现出很强的灵活性、试错性和实用主义。”他还指出:
1979年到1994年,中国农业总产出年均增长6.3%,而且这一成就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依靠投入更多的资源而取得的;改革的另一个成就是,在农村创造了大量非农就业机会,1973年到1993年,农村大概创造了8000万个非农就业机会,这些新的机会,对改革初期农村人均收入的提高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无论是杜润生还是约翰逊,皆不认为中国农村改革已经完成了。
晚年的杜润生有着诸多改革未竟之心。除了不认可外界对他所冠“中国农村改革之父”的名头,在2003年7月28日90岁生日那天,他说他有两个放心不下的问题:
第一个是怎样减少农村人口,组织好农村人口转移,使农民取得完全的国民待遇,“现在有近亿人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摆动,城市要把这些人安排好”。第二个问题则更为深远,他说,“农民缺乏自己的代言人”。
约翰逊早在1998年即提醒,城乡收入差距的不断扩大,将对未来社会和经济稳定造成严重威胁,收入差距越大,由农村向城市移民的压力就越大:
必需的政策改革中,首先应强调抑制城乡收入差距不断扩大的势头。
在今后25年,为了使生产率继续提高,并使农民收入的实际增长与城镇工人相当,中国农业必须实现资本对劳动力的大量替代。农业生产单位的规模也必须不断扩大,因为这是经济发展过程中一个持续的过程。从长远而言,中国需要投入大量资金以实现农业生产过程的现代化。
在提高农民收入,缩小城乡差距的路上,注定中国农村和农业改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城乡收入比曾一度下降到2以下,1983年最低时仅有1.82,但之后就开始持续上升。进入21世纪以来,从2002年到2013年,这一数据一直在3以上,其中又以2009年为最高峰,达3.33。2014年之后,它下降至3以下,但2017年,它还是达到了2.71。
这种变化,由农业与非农产业的劳动生产率变化差距决定:
1960-2015年,中国农业劳动生产率年均增长率为4.09%,明显低于二、三产业5.70%的年均增长率;55年间,中国农业劳动生产率仅增长9.07倍,同期,二、三产业劳动生产率则提高了21.1倍。
由“工资”“家庭经营”“转移支付”和“财产”为不同来源的农民四项收入总盘子,改革开放以来的变化耐人寻味:
20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伊始,农民以家庭为单位,依靠农业生产和管理而获得的家庭经营收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农民收入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但家庭经营收入的增长速度并不高,自1983年以来,它的占比又一直在下降。2013年起,家庭经营收入的贡献率开始低于30%, 2016年更已下降到25.22%,甚至低于从国家、单位和社会团体各种转移支付而来、贡献率达27.80%的转移性收入。
农民家庭经营收入占比不断下降时,2001-2016年间,除个别年份,工资性收入的贡献率变为最大,且大多数年份稳定在50%左右的水平。
所谓财产收入,通俗来讲,主要指家庭拥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通过比如租房、租地所获得的收入,因为天然或历史原因,长期以来,这块收入在农民收入构成中占比并不高,中国农民收入的来源,主要是前面三种。
家庭经营收入不断下降,中国宏观经济增长放缓,工资性收入加速增长可能性并不大;转移支付而来的收入,更难有持续性。综合来判,农民进一步增收面临着较大的压力。
此情此景之下,如何抑制城乡收入差距不断扩大的势头,也就成了中国农业改革最为现实的挑战,它也是“进城没有回头路”的压力所在。与此相关的国家粮食安全问题和数亿进城农民的保障问题,也都不是轻松事。
除了争议重重的粮食安全问题,2013年3月的一次演讲中,时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的陈锡文说:
按照2012年年底的数据,城镇人口有7亿多人,但其中三分之一是没有城镇户口的,若去掉这部分城镇居民,实际城镇化率只有35.2%。仅以当时数据折算,在城市中便有约两个日本国民总人口、超过2亿进城农民工需要在稳定就业、居住、社会保障和子女随迁入学四大问题上平等对待。
“咱们先要研究的不是农民下一步还来不来城镇,而是先要研究已经进来城市的这波农民怎么办,这是迫在眉睫的。”陈锡文说,“这不是换一张纸的事情、换个本的事,没那么简单,需要解决的问题远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复杂。”
再至2016年12月13日晚的一次会面中,陈锡文略有感慨地对我和数名在座人士说:
我总的一种感觉,中国的发展还要迈过几道坎,最重要的还是“三农”问题,它到底能不能解决,是决定未来全局的大事情。
回看十九大报告提出的“乡村振兴”战略,全面对标它从粮食生产到提高农民收入等各方面的具体细化措施,它是这个越来越多农村人口汇流城市的“城乡中国”时代,进一步缩小城乡收入差距的必然动作。
六
作为一名农民子弟出身的农业记者,除了幼时放牛割草,年底拉粪还田,跟随父辈们一起去修大寨田的农村生活经历,我对外部农村更多的了解,是2004年意外获得中国田野调查基金。
当时断断续续持续有一年的田野调查地点,是山东济宁鱼台县的一个村子。并获得了不少师友的各种帮助,那是我对农村再认识的开始。
及至2006年大学毕业正式踏入新闻圈,此后12年的媒体生涯里,无数次我行走在田间地头,看到那些有趣的人和事,都会情不自禁地冒出要写一本书的想法:
它们是浮现在我脑海里的100名农民和他们脚下土地的故事;是一座曾经繁盛山村人去房空,每个离去村民命运各不相同的40年进城影像;他们还是从西北边陲、中国与哈萨克斯坦边境到黄土高原的累累窑洞,再到江南鳞次栉比青砖黛瓦间,无数个卑微而倔强努力活着的小人物命运。
我并不认为时下真的就如流行观点所说,“农业已经不重要了”,这点张培刚半个多世纪前就已做解答。
相反,我觉得在中国农民在进城道路上已走完半程的今天,其实挺缺乏一本站在农民立场上,再去看时下城乡巨变的书。这并非完全因为尚未走完的“张培刚式”城乡命题,而是对这个衔枚疾进的时代,应该有所交代。
也许是因为信息实在太过于繁杂浩大,常年在外的东奔西跑,谈不上有太多系统的积累,过去很多次的类似想法,终究还是没来得及落地。但凡事皆有定数,五年前,我意外闯入上海松江,此后上海书展经周其仁教授怂恿,又在我单位大力支持下,万万没想到,此后的多数农业调查时间,都将会是在那里,在观察它的农业改革中度过。
松江改革对我致命的吸引力在于——继20世纪80年代改革之初的村庄叙事,它的改革视野由村庄扩展至城乡一体,而它从家庭农场到集体经济产权制度,再至城乡土地统筹等多项改革内容,皆领全国之先取得了实效,并陆续被写入中央文件,成为了全国试点和推广。
20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至今,农民进城打破了城乡界限,辐射至城市的农村和农业“短板”面广而复杂,从粮食生产到农民进城,单列出任何一个子项改革,其体量即已不可同日而语。
和上一场改革相比,两者有着相似的“自上而下”特征——它离不开农民出身、松江前区委书记盛亚飞的力推,以及松江区前农委主任封坚强等基层干部挺身一线的落地执行。
身为十一届、十二届两届全国人大代表,每年全国“两会”,盛亚飞始终以“我为农业代言”的形象出现在会场上。而从2006年11月上任以来,他在松江的农业改革,一推便是近10年。
多年的交往中,深感盛亚飞不仅是一位富有魄力的改革者,更是眼光深远的智者,也正是他和封坚强的多次不吝赐教,才引导我逐步窥知了城乡中国时期,未来农业改革的玄机所在。
七
从改革最终成效来说,松江改革更像是一个微缩理想版的“城乡中国”:
在农村,当全国不少地方的农民,因种地没有可观收入选择弃耕时,松江农民却在抢着种地,农民种地年净收入动辄超过十数万元;当很多地方的农民死守家园不愿拆迁时,一些松江农民却在为尽早拆迁而上访,因为可以置换到城镇里同等面积、可以买卖的商品房。
虽说大部分农民是进城了,但他们每年还有来自于镇、村集体经济联合社,数量可观的集体资产分红;而当全国很多地方的老年农民,每个月的养老金不足100元时,松江老年农民却可以拿到1500元/月左右的养老金。
对标农民“四项收入”总盘子:
在提高农民家庭经营收入上,松江通过适度规模的家庭农场改革来实现;在提高农民财产性收入上,松江通过以集体资产改革为代表的农村产权制度改革,以及宅基地置换等为内容的城乡土地统筹方式来实现;而在城市,因为产城融合的有序推进,松江新城人口得以有效聚集,进一步又保障了农民工资性收入的提高。
相比于2017年全国城乡居民收入比维持在2.71的水平,截至2014年底,较之松江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39510元,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达21736元,城乡收入比只有1.82,城乡差距进一步缩小。
城乡收入差距不断收窄同时,2015年起,松江城镇和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统计合并为一,指标名称更改为“城乡居民可支配收入”。当年,它已达39529元,再至最近公开可查的2016年,它更达43517元,同比增长10.1%。
在过去很多次我与外界人士探讨松江诸多改革举措时,外界的第一反应,往往是“上海有钱”。其实不然,以上海为代表的东部发达地区,工业化、城市化程度更为充分,进一步的农业改革率先发生有其必然性。
松江并非全国最有钱的区县,“钱多”不是主因。它针对的问题,则是全国普遍存在或随城镇化程度进一步提高后,将会遇到的问题,固然它是地区样本,但解决问题的方式值得参照。
在整个松江改革的框架内,除了在农村发生的家庭农场改革,它跨越城乡、针对进城农民权益保障的集体经济产权制度改革,以及被国土资源部(现自然资源部)所称道的“超级增减挂钩”等部分,于现实更有千钧之重。
它们的共同点,在于针对“三农”不同问题,有针对性地分别提出了更具效率的制度改革新思路;由于它的城乡跨度,与其说是“三农”改革,不如说是城乡改革更为恰当。
作为维护国家粮食自给率的制度探索,松江家庭农场有别于常规的粮食价格支持路径,它将改革重心放在了规范耕地流转和对经营权的有效保护上。实现适度规模经营、成功增加农民收入之余,它走了上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缩小国际差距的效率竞争之路。
集体经济产权制度改革不仅扼住了基层腐败的咽喉,通过产权进一步明晰和每年分红,多了一份保障的农民实现了“带着土地放心进城”,农民利益与城镇化利益实现统一,更为高效地推动了农业人口的转移。
“超级增减挂钩”则终结了“摊大饼”的发展模式——在城乡统一规划基础上,城市发展不再是发展到哪,征地拆迁就到哪,而是锁定区域范围,依据科学合理的规划,通过增减挂钩和城乡统筹来实现更高效的发展——不仅没有占用更多的土地资源,反而结余出了一部分建设用地,土地的稀缺价值更是得到了充分体现。而它最大的进步,是在这一土地增值的过程中,农民分享到了更多好处,进而有了更强有力的保障,最终得以充分进城。
规范耕地流转与保护经营权,离不开农民养老和进城保障的解决,解决农民养老和进城保障,更需要足够的资金支持,它又离不开城乡资源统筹和农村未完成的产权制度改革,“超级增减挂钩”与集体经济产权制度改革由此而来。
将这些子项改革放在一起,便是城乡通盘考虑、全面而彻底,并取得成效的一整套深化改革方案。它足以被称之为一个历史事件,对应的则是新一轮城乡改革悄无声息的起点。
所有这些题材,至少是我目之所及最为珍稀且可遇而不可求的真实改革案例,它试图积极改变的亦非当地独有,这为我站在松江的起点上,进一步窥探中国城乡变革的可能未来,提供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本书的写作目的也在此。它绝非刻意为松江或盛亚飞立传,而是以松江为蓝本,去探讨更广泛意义上中国城乡问题的解决方案。
作为在松江改革观察上投入时间最长、拥有最巨量采访录音的记者,我不会放过诸如给农民买养老金、给农民分红等,不易被外界理解和关注,同时又意义非凡的诸多细节,它们本身,就是中国城乡改革的一部分。
我并不想刻意揣度松江之外,其他地方的真实想法和诚意,我只想说,20世纪80年代改革过后的今天,已变为城乡改革的“三农”问题,绝非躺在功劳簿上就可万事无虞,改革再出发面临的复杂形势,也非当年可比。
这时候,是知难而上还是畏难不前,的确还是那句领导饭局上的话——“它到底能不能解决,是决定未来全局的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