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城乡:上海松江改革田野调查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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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迈过那道历史的山岗

农历狗年春节2018年2月17日,农历戊戌年甲寅月庚辰日,正月初二。的大年初二,和煦的阳光照在厨房门口的樟木柴堆上,一切显得暖洋洋。我习惯性地蹲在院子里,看着一只灰白色的虎斑猫悠悠地钻过房东的旧木船。我并不是要找这只猫,而是潜意识地在寻找两只流浪的小狗。

那两只流浪的小狗,是隔壁邻居家的,也可以说不是隔壁邻居家的。年前的某天,胎毛未脱的它们蓦然冒了出来,弱小而颤抖地出现在了村里,隔壁脾气火爆、每天骑着三轮车拾柴的老先生,为它们搭了一个简易的窝。

在它们还没有和人熟络的时候,我只能远远望着它们,然后将手中的火腿肠掰成几段,尽量精准地抛给它们,到外面吃饭,剩下的骨头也会带回来,就这样,那两条小狗逐渐长大,以至于我们每次从城里回来,听到车声,它们就会汪汪叫地冲上来。

但我仍觉得某一天,它们还是会消失。因为有人说,敢不敢抓它们到车上,然后送到镇上丢掉,我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两条狗,在偌大的农村,即便是四处乞怜,命运同样无处安放。

我无法做到。在从小农村长大的记忆里,我至少目睹过六条狗的死掉,并且死法凄惨,无不是误食了野地里的死老鼠,而死老鼠,则是误食了当时农村普遍用过的一种剧毒的老鼠药20世纪80年代农村普遍用的一种灭鼠药,我印象中的名字叫“毒鼠强”。。今天之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也是源于幼时的乡村遗憾。

只是今天的农村,也许还会有遗憾。就拿这两条小狗来说,狗妈丢掉它们的概率不大,更可能的是——在它们刚出生不久,狗妈就已经不在了,从过去多次道听途说,比如年末狗贩子往往会进村,用毒针射杀村狗的经验来看,背后未必是个好故事。

没有人知道这两条蓦然出现小狗的来历,也不会有人过于关心,除了像我这种,出生在乡下,曾住在城里,又搬到乡下的人。我们曾经搜罗出家中的旧衣服,在一个雪夜垫到了狗窝里,但第二天,衣服就不见了,想必是村里人觉得可惜,就拿去另作他用了。

这仍然可以理解。乡下人眼里的狗,是没有城里人所谓“宠物”概念的,与那个更为遥远的、物质极度匮乏时代一同走过来的老人从20世纪50年代农村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时期走过来的老人。,更不会这样想,乡村本身就意味着蛋白质稀缺,狗,除了看门护院,也是肉食来源。

从乡村到城市,仅在狗的这件事情上,大家的看法,就已注定着天渊之别。对一个农民来说,不要说给狗穿御寒用的毛衣,仅用马可波罗火腿肠喂狗,即已是不可想象之事,而当一个城里人得知,农民养了一年的狗,到年底会杀了做下酒菜时,同样也会感觉很痛苦。

可也是这样,农村人要进城,城里人想返村。

忘记说了,两年多前,我就从上海的城里搬到了乡下,在沪郊青浦区的一个村子,租了本地村民的房子,然后重新装修住了进去。

我们村是个神奇的存在郭涛涛,《乡土重建新变量——以上海岑卜村为例》, 《环球财经》杂志,2015年10月。。多年前,一对来自中国台湾、70多岁的老夫妇,卖掉了他们在高雄的房子来到上海,反复辗转后,他们发现了这个村,并且租了一栋农民房。他们把房子内部重新铺了地砖,做了最简朴的改造,再在院子里挖口水井,做个荷塘,又将水泥地铺上泥土,种上了20多种植物,那里就变成了他们的新家。

这对老夫妇的举动,在后来的日子里,吸引了很多来村里游玩之城里人的注意,并产生了更为有趣的影响——不少城里人发现,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他们也在村里找到了房子,抱着养老、农耕或者周末休闲等目的返了村。

时至今日,在这个有着400多户原住人口的沪郊村庄,已吸引了40多户城里人来来往往,而我,也是一次采访中意外发现这里,在当时,被我称为“新村民”的群体,规模已蔚为壮观,他们由乡村规划师、探险家闪米特,原名李华灿,美国《国家地理》首位中国籍“年度十大探险家”(2016年),曾单人单艇,历时200多天,划行5464公里,漂流完整条黄河。、名校理学博士、生态学硕士、皮划艇业余赛冠军、艺术家、音乐师等组成,除了中国人,还有美国人和新加坡人。

我和做旅行定制《阿布旅行手记》,微信号:abyjapan。的上海太太,接着也就搬到了村里。作为一名农业记者,这个村让我最感兴趣的一点,是这些在城里已是中产,或者高学历拥有者的返村居住,是否会形成一种有别于单纯金钱投入的人力资本变量,可以挽救如今城镇化时代的乡村颓势。

非常遗憾,在住了两年多后,我没有找到肯定的答案,相反,我觉得农村人进城是不可阻挡的时代趋势,而搬回村里住,它更可能是城市里的小布尔乔亚者即小资产阶级或小资阶级,法语词汇:petite bourgeoisie,本篇泛指有别于实力更为雄厚的中产阶级,小富即安、追求生活品位、精神和物质双层面的都市白领。,带有乡村浪漫主义色彩的一厢情愿。

原因也很简单,它就是我们乡村生活所目睹和经历的一切:

我没有看到除了为数不多的劳务性收入为新村民的农场打工、烧农家菜、手工编织等劳务性收入。之外,能让老村民相对于新村民的村庄原住民。更为有效的增收办法,而新村民与老村民更为深远的互动,其实并不可能。这不仅是普通话与方言不通的天然沟壑,同样也是彼此之间的目的和追求不同。

贾府上的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的人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鲁迅,《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不仅城里人将狗当宠物养,农村人会不习惯,城里人将租来的水泥院子重新铺上泥土种上花草,同样也不会被农村人接受。小有所成、已有不少积蓄的城里人追求的是生活闲适,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想得更多的,还是挣钱来补贴家用。

对本地村民而言,在农村获得可观收入的机会的确不多:

以农民最拿手的种地来说,要是都在农村,人多地少,每个人就一亩多地,一亩地就算顶格年产1500斤稻谷每亩地水稻实际能达到的产出更少,亩均1200斤已是高产。,以1.5元/斤2017年粳稻国家最低收购价。来算,产出也不过2250元,再扣除种子、化肥、农药等成本,其实净收入寥寥,田间地头辛苦一年,还不如城里打工一月挣得多。

城里人和村里人从此分道扬镳。城里人返乡又如何,生计面前,进城依然是村里绝大多数村民的选择,上海郊区如此,更不必说经济条件远不如上海的中西部地区。

其实,在村里的新村民,排除像我这种不必进城坐班的自由职业者,以及积蓄不少、单纯养老居住的城里人群体,指望种菜等纯农业生产而维持生活,更是高难度之事。不仅村里由城里人承包的农场,已历经两次洗牌,一名已搬离村子的新村民,回顾起他种菜的经历,更是告诉我:

“本来想着来村里扶贫的,没想到最后自己被扶贫了。2015年9月采访,录音。

即便我们家中装修和城里别无二致,互联网已是200兆的光纤,但在村子里住久了,仍然深感不便。以平时吃饭来说,要么自己做,要么去外面吃,无论哪一种,它都将耗费你至少一个半小时时间。

村里居住空间固然比城里宽敞,但超级耗能——每年冬季,一个月为取暖而耗的电费即夸张地超过千元;出行开车,一年油费不是个小数目;远离城区,朋友联系多有不便,社交损失更无法估量。

城里人返村,其实更像是一场奢侈的消费,农民进城打工,却是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实惠。排除所谓“乡村浪漫主义”的想法,村居两三年之后,如果再给我一个选择,如果不是职业研究兴趣,我相信我会继续待在城里。

将时光倒退到1945年。日本投降,国共内战开打在即。当年不会有很多人想到,仅需3年时间,由中国乡下最贫苦农民组成的人民军队,将打败有飞机、大炮和美援助力,全副武装的800万807万人,张雄文,《毛泽东、粟裕与淮海决战》,第9页,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国民党军;更鲜有人会意识到,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中国这样一个传统农业国家,将会逐渐变为国力日渐强盛的工业化国家。

但有一位中国年轻人意识到了。

彼时,当华东农民酝酿着用“小推车”推出革命胜利之际,那位在大洋彼岸哈佛大学读书的年轻人正在奋笔疾书,并写就了1945年。一篇博士毕业论文。

随后的时光里,他将因这篇博士论文扬名世界经济学界;即便是桀骜不驯的张五常,也要叫他一声“大哥”张五常,“经济发展的真谛——再为大哥序”, 《农业与工业化》,张培刚著,第1-5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他当年的作品,如今读起来依然畅快淋漓,比对起中国如今的巨变,你不得不感叹,他的确走在了时间前面。

这名年轻人叫张培刚,他那篇名为《农业与工业化》国际公认的发展经济学奠基之作,1947年获哈佛大学经济学科最佳论文奖,以及哈佛大学经济学科最高荣誉奖——大卫·威尔士奖。的博士论文,以当时尚是农业国的中国为模板写就,他在里面提到:

农业国家或经济落后的国家,要想做到经济起飞和经济发展,就必须实行全面的工业化张培刚,《农业与工业化》,第32-33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

在中国的工业化过程中,农业将只扮演一个重要而又有些被动的角色张培刚,《农业与工业化》,第228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农业可以通过输出农产品,帮助发动工业化,但中国农产品输出的扩张性很可能是不大的,所以发动工业化的资金,有赖于其他渠道张培刚,《农业与工业化》,第22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

在农村人口进城这件事情上,他写道:

农场通常给工业提供大量的劳动力,而从农场到工厂的劳动力转移,则形成了工业化过程中最具有重要意义的一个方面张培刚,《农业与工业化》,第231-23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

换句话说,农村人进城,不只是“焦大的追求”,进城打工获得更多可以切实改善生活的收入。也是国家工业化进程中的必然。

1949年土地革命胜利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全世界最多农村人口的农业国家1949年总人口54167万人,城镇化率10.64%,农业人口约4.8亿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开始以一种蹒跚的步调,艰辛备尝地走上了国家工业化道路。

在城市里,当恢复因战争而遭受损失的轻纺工业,以满足人民日常生活之必需之时,奠定国家初步工业化部门经济基础的“156项重点工程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从苏联与东欧国家引进的156项重点工矿业基本建设项目。”同步启动,国家工业化的艰苦探索由此开启;在农村,广大农民则以分得的土地等生产资料等份入股,走上了合作化与集体经济的道路。

新中国成立之时,政治和经济形势十分严峻,工业基础非常薄弱。当时,全国工农业总产值只有466亿元,人均国民收入仅66.1元。在工农业总产值中,农业总产值比重达70%,工业总产值比重仅30%。89.4%的人口在农村生活和就业。

基于当时的国内外形势,为了快速实现国家独立与富强,制定了优先发展重工业的赶超式经济发展战略。农业充当着提供低价农产品,以满足城市低价食品供应、保障低工资和低成本的角色。

为此,几乎所有农产品的生产由政府决定,并按计划进行。国家还对农业全面取消了市场和价格系统的作用,对农产品实行统购统销,垄断了粮食贸易和其他绝大多数农产品。规定农户除了保有必需的食品、饲料和种子外,绝大多数农产品都以较低的价格(订购价格)卖给国家粮食部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经济研究部课题组著,《中国特色农业现代化道路研究》,第29-30页,中国发展出版社,2012年10月。

彼时,城乡还是隔绝的,多数农业人口仍困守在乡村D.盖尔·约翰逊著,林毅夫、赵耀辉编译,《中国的经济改革》,1978年有2.94亿人在农业部门工作,他们被组织在52780个公社之中,每一个公社平均由13个生产大队组成,每一个生产大队又由7-10个生产队组成。公社的总人口略多于8亿,或者说,每个公社平均拥有1.5万余人,《经济发展中的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第5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9月。,离开农村只有两条路——读书去上大、中专(“文革”前)或当兵提干,而城里因就业、居住条件不充分,还有一大批年轻人踏上支边之路或“上山下乡”来到农村。

这一情况在改革开放后发生了变化。“经济自由、创业,可以跑”,像粮食供应方面,允许农民自带粮食进城,慢慢的情况就不同了周其仁,《经济发展的空间表达》,纪念张培刚先生百年诞辰暨第七届中华发展经济学年会演讲,2013年11月23日。

折射到现实,那就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杜润生,《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人民出版社,2005年8月。后,亿万农民的大进城之旅,它又历经乡村工业化和出口导向(沿海)工业化两个阶段1978年至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为乡村工业化时期,其后进入出口导向型工业化时期,它也被一些学者称为沿海工业化时期,详见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经济研究部课题组著,《中国特色农业现代化道路研究》,第48-80页,中国发展出版社,2012年10月。

20世纪80年代以来,成千上万的农民,先是就近涌入家乡附近的乡镇企业,并造就了乡镇企业的黄金时期;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乡镇企业陷入困境,外资企业,加之以长三角、珠三角经济带沿海出口导向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兴起,他们又匆匆过完春节,挤上了南下或者东去的绿皮火车。

这些被称之为“农民工”群体的季节迁徙,让沿海地区形成了更为完备和富足的工业带,凭借足够廉价的劳动力优势,中国制造在全球攻城掠地,并助推中国经济体量跻身世界第二;越来越多的人定居在了城市进城务工、创业等等,最为典型的是恢复高考后,很多农门子弟考入大学。,城市进一步扩张,又促进了产业的继续分工和升级。

1978年至今2017年。,中国城镇常住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从当年的17.9%增至58.52%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城镇化率历年统计数据。,而进城农民工也被称为“中国经济奇迹背后的幕后英雄”OWEN GUO, 《中国加快房地产去库存,农民工成“接盘侠”》, 《纽约时报》, 2016年3月10日。

回顾这段历史,它不仅是张培刚所说的“从农场到工厂的劳动力转移”,同时也是多数“80后”生人父辈、祖辈所走过的进城路,换言之,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农村人选择进城,是生计所需,也就好像一个“分蛋糕游戏”。

与城市随工业发展,分工越来越细,“蛋糕”越做越大不同,“乡村蛋糕”天然有限——不仅农地产出有天花板,同时它又受科技水平和经营规模制约,农田数量是不变的,农村人口增多,有限的“蛋糕”就变得更少了。

随着人口增多,只要困守在乡村土地上,必然发生隐性失业——表面上看人人都有地种,但均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土地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劳动者不能充分就业,这又影响到农业机械等科学技术的进步和发展;更致命的是,它还严重制约了农民收入的提高,种地只能勉强糊口。基于生计的考虑,“回头”对多数人并不现实。

此种前提下,也只有不断减少农村人口一条路。参考欧美现代化国家的发展经验,无不是——更多农村人口进城,做大“城市蛋糕”,留在农村的少部分人,进而通过机械化,耕种更大规模土地,为城市生产食物之余,个人产出提高得以获得体面收入。

按照张培刚对全面工业化的定义,它并非消灭农业,而是:

将农业作为工业的一个生产部门来对待,即它包括着农业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张培刚,《农业与工业化》,第34—36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

全面工业化有两大衡量指标——农业产值与农业劳动人口的分别占比:

一个农业国家或欠发达国家,只有当工业化进展到相当高的阶段,农业生产总值占全国的比重,由原来的2/3甚至3/4以上,降到1/3甚至1/4以下,同时农业劳动者总人数占全国的比重,也由原来的2/3甚至3/4以上,降到1/3甚至1/4以下,这个国家才算实现了工业化。这两方面的比重或比例数字都降到此种程度,才算达到工业化标准,二者缺一不可张培刚,《农业与工业化》,第4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

2017年,中国农业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重已下降至6.9%,第一产业就业人口占比下降至27%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2017年度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18年5月21日。,但考虑到真实城镇化率因素,由于不少老人和儿童生活在乡村,城乡之间流动的农民工也未完全变为市民,言及“全面实现工业化”仍为时尚早——以城镇常住人口为标准统计, 2017年中国城镇化率58.52%,若以户籍统计,城镇化率只有42.35%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中华人民共和国2017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8年2月28日。

换言之,中国仍处于工业化进程当中。如果想要全面实现工业化,未来还会有数亿农村人口需要转移,衡量它的标准则应是城乡保障均等。

也只有城乡保障均等、农民顺利进城了,才不会重蹈20世纪50年代进城又返乡,缺衣少食的覆辙陈熙,《大跃进影响下的城乡人口迁移——以上海为中心》,第140—153页,《中国经济史研究》,2016年2月。;进城农民变为市民安居乐业了,工业化和城市化才能继续推进;站在国家崛起的角度,它应必然发生且势不可当。此时,中国仍有超过6亿农民生活在乡村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2017年城镇化率数据测算。

农村人口的转移,也是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以农业就业人口占比变化衡量,1830-1930年,美国人用了足足100年时间将它从70.8%降至22.5%张培刚,《农业与工业化》,第187-188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而从1978年开始,中国仅用了40年时间,却完成了远多于时下美国总人口(近3.3亿据美国人口时钟实时数据,截至2018年6月5日,美国总人口约3.29亿,另参考1978年至2017年中国城镇化率,近40年中国城镇常住人口增加了约6.4亿人。)的农村人口转移。

无论从哪方面看,中国农村人口的大规模转移,已是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奇迹。加之近14亿庞大的人口基数,它也可以理解为——中国农民进城更为迅疾和猛烈,而未来的进城路,更不会一马平川。

20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再回首,将人从集体中“解放”出来,是它最大现实意义所在郭涛涛,《农村改革不老:重读杜润生》, 《环球财经》杂志,2015年11月刊。。当时的农村改革推动者杜润生杜润生(1913—2015年),原名杜德,山西省太谷县阳邑村人。1932年10月参加共产党的外围群众组织抗日反帝同盟会和社会科学家联盟,1934年考入北平师范大学文史系,1936年夏加入中国共产党。党内最资深的农村问题专家之一,农村改革重大决策参与者和亲历者。从1982年到1986年连续5年参与主持起草了著名的五个中央“一号文件”,对于家庭承包责任制在中国农村的推广和巩固发挥了重要作用。先后任国家农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在回忆改革前基层调查说:

记得有一次,我到河北石家庄附近一个大村庄调查,那是一个先进大队,却实行了包干到户。我问:你们为什么愿意包干到户?农民说:原来是把大家都拴在一个槽上,挤在一块儿吃那点草料,管吃不管饱,自己找点东西吃都不让,只能一起饿肚子。这些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杜润生,《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第124页,人民出版社, 2005年8月。

农民说不怕累,就怕捆。中国农民有了一点自由是能够做出许多创造的杜润生,《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第132页,人民出版社, 2005年8月。

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D.盖尔·约翰逊(D.Gale Johnson)D.盖尔·约翰逊(D.Gale Johnson,1916—2003年),美国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教授,国际著名经济学家,美国文学和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名誉教授、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学术顾问。曾担任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主任,社会科学学院院长、教务长,副校长,美国农业经济学会会长,美国经济学会会长等行政和学术职务,主要研究领域为农业经济学、中国经济改革与经济发展等。则对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农村改革评价称:“中国的农村改革在其进程中表现出很强的灵活性、试错性和实用主义D.盖尔·约翰逊著,林毅夫、赵耀辉编译,《中国的经济改革》, 《经济发展中的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第1—23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9月。。”他还指出:

1979年到1994年,中国农业总产出年均增长6.3%,而且这一成就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依靠投入更多的资源而取得的D.盖尔·约翰逊著,林毅夫、赵耀辉编译,《中国农村与农业改革的成效和问题》,《经济发展中的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第77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9月。;改革的另一个成就是,在农村创造了大量非农就业机会,1973年到1993年,农村大概创造了8000万个非农就业机会,这些新的机会,对改革初期农村人均收入的提高起了决定性的作用D.盖尔·约翰逊著,林毅夫、赵耀辉编译,《中国农村与农业改革的成效和问题》,《经济发展中的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第80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9月。

无论是杜润生还是约翰逊,皆不认为中国农村改革已经完成了。

晚年的杜润生有着诸多改革未竟之心。除了不认可外界对他所冠“中国农村改革之父”的名头,在2003年7月28日90岁生日那天,他说他有两个放心不下的问题:

第一个是怎样减少农村人口,组织好农村人口转移,使农民取得完全的国民待遇,“现在有近亿人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摆动,城市要把这些人安排好”。第二个问题则更为深远,他说,“农民缺乏自己的代言人杜润生,《生日有感》, 《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第306-308页,人民出版社,2005年8月。”。

约翰逊早在1998年即提醒,城乡收入差距的不断扩大,将对未来社会和经济稳定造成严重威胁,收入差距越大,由农村向城市移民的压力就越大:

必需的政策改革中,首先应强调抑制城乡收入差距不断扩大的势头D.盖尔·约翰逊著,林毅夫、赵耀辉编译,《中国农村与农业改革的成效和问题》,《经济发展中的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第84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9月。

在今后25年,为了使生产率继续提高,并使农民收入的实际增长与城镇工人相当,中国农业必须实现资本对劳动力的大量替代。农业生产单位的规模也必须不断扩大,因为这是经济发展过程中一个持续的过程。从长远而言,中国需要投入大量资金以实现农业生产过程的现代化D.盖尔·约翰逊著,林毅夫、赵耀辉编译,《中国农村与农业改革的成效和问题》,《经济发展中的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第85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9月。

在提高农民收入,缩小城乡差距的路上,注定中国农村和农业改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城乡收入比曾一度下降到2以下,1983年最低时仅有1.82,但之后就开始持续上升。进入21世纪以来,从2002年到2013年,这一数据一直在3以上,其中又以2009年为最高峰,达3.33中国社科院经济学部、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经济蓝皮书春季号:2017年中国经济前景分析》,2017年4月29日。。2014年之后,它下降至3以下,但2017年,它还是达到了2.71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数据。

这种变化,由农业与非农产业的劳动生产率变化差距决定:

1960-2015年,中国农业劳动生产率年均增长率为4.09%,明显低于二、三产业5.70%的年均增长率;55年间,中国农业劳动生产率仅增长9.07倍,同期,二、三产业劳动生产率则提高了21.1倍中国社科院经济学部、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经济蓝皮书春季号:2017年中国经济前景分析》,2017年4月29日。

由“工资”“家庭经营”“转移支付”和“财产”为不同来源的农民四项收入总盘子,改革开放以来的变化耐人寻味:

20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伊始,农民以家庭为单位,依靠农业生产和管理而获得的家庭经营收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农民收入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但家庭经营收入的增长速度并不高,自1983年以来,它的占比又一直在下降。2013年起,家庭经营收入的贡献率开始低于30%, 2016年更已下降到25.22%,甚至低于从国家、单位和社会团体各种转移支付而来、贡献率达27.80%的转移性收入中国社科院经济学部、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经济蓝皮书春季号:2017年中国经济前景分析》,2017年4月29日。

农民家庭经营收入占比不断下降时,2001-2016年间,除个别年份,工资性收入的贡献率变为最大,且大多数年份稳定在50%左右的水平。

所谓财产收入,通俗来讲,主要指家庭拥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通过比如租房、租地所获得的收入,因为天然或历史原因全世界范围内,因为农地产出有限,注定农地租佃价不高;农民宅基地集体所有,不得买卖,出租获得收入的模式,仅限于城市“城中村”或近郊,与宅基地总盘子相比,可通过出租获利的比例并不高。,长期以来,这块收入在农民收入构成中占比并不高,中国农民收入的来源,主要是前面三种。

家庭经营收入不断下降,中国宏观经济增长放缓,工资性收入加速增长可能性并不大;转移支付而来的收入,更难有持续性。综合来判,农民进一步增收面临着较大的压力中国社科院经济学部、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经济蓝皮书春季号:2017年中国经济前景分析》,2017年4月29日。

此情此景之下,如何抑制城乡收入差距不断扩大的势头,也就成了中国农业改革最为现实的挑战,它也是“进城没有回头路”的压力所在。与此相关的国家粮食安全问题和数亿进城农民的保障问题,也都不是轻松事。

除了争议重重的粮食安全问题,2013年3月的一次演讲中,时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的陈锡文陈锡文,祖籍江苏丹阳,出生于上海,1968年9月,由上海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8年恢复高考后,从黑龙江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经济系就读;1982年大学毕业后,至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工作,任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副组长;1985年7月,先后任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副组长,发展研究所副所长、所长;1990年7月,先后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发展研究部副部长、部长、研究员,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心党组成员、中心副主任等职;1994年6月,被抽调至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 2003年后,出任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兼办公室主任、中央党的建设工作领导小组成员、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全国政协常委、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2018年3月,任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农业与农村委员会主任委员。说:

按照2012年年底的数据52.6%,2012年城镇化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数据。,城镇人口有7亿多人,但其中三分之一是没有城镇户口的,若去掉这部分城镇居民,实际城镇化率只有35.2%。仅以当时数据折算,在城市中便有约两个日本国民总人口、超过2亿进城农民工需要在稳定就业、居住、社会保障和子女随迁入学四大问题上平等对待。

“咱们先要研究的不是农民下一步还来不来城镇,而是先要研究已经进来城市的这波农民怎么办,这是迫在眉睫的。”陈锡文说,“这不是换一张纸的事情、换个本的事,没那么简单,需要解决的问题远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复杂。”

再至2016年12月13日晚的一次会面中,陈锡文略有感慨地对我和数名在座人士说:

我总的一种感觉,中国的发展还要迈过几道坎,最重要的还是“三农”问题,它到底能不能解决,是决定未来全局的大事情2016年12月13日晚会面录音。

回看十九大报告提出的“乡村振兴”战略,全面对标它从粮食生产到提高农民收入等各方面的具体细化措施,它是这个越来越多农村人口汇流城市的“城乡中国周其仁,《“城乡中国”开篇的话》, 《城乡中国》,中信出版社,2013年9月。”时代,进一步缩小城乡收入差距的必然动作。

作为一名农民子弟出身的农业记者,除了幼时放牛割草,年底拉粪还田,跟随父辈们一起去修大寨田“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1964年起向全国农村推广、有关农田基本建设的榜样学习,模板为山西省昔阳县大寨乡,当地农民从20世纪50年代农民合作化时期开始,自力更生,持续十数年改造梯田,大幅提高了粮食产量,成为全国农村学习的榜样,我们村学大寨一直持续到上世纪90年代初。的农村生活经历,我对外部农村更多的了解,是2004年意外获得中国田野调查基金由信孚教育集团与中山大学2004年共同倡导成立,每年设立8万元,面向全国资助15名在校大学生田野调查。

当时断断续续持续有一年的田野调查地点,是山东济宁鱼台县的一个村子郭涛涛,《山东湖村田野调查报告:NGO与中国乡村社会转型》, 《中国田野大调查》第一辑第一篇,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1月。。并获得了不少师友除了梁漱溟新乡村建设中心刘湘波(已去世)等行走在田间地头的乡村建设者,当时在村里还有清华大学读博士后的仝志辉和美国Syracuse大学在读教育学博士王丹,以及前来采访、时任香港《凤凰周刊》副主编的玛雅;此外,德国杜伊斯堡-埃森大学东亚所政治学博士吴强,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教授朱健刚,广东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师邹方斌,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文化人类学研究生王静,赣南师范大学副教授郑庆杰,四川农业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吴平、教师李宁等师长也给予了许多无私帮助。的各种帮助,那是我对农村再认识的开始。

及至2006年大学毕业正式踏入新闻圈,此后12年的媒体生涯里,无数次我行走在田间地头,看到那些有趣的人和事,都会情不自禁地冒出要写一本书的想法:

它们是浮现在我脑海里的100名农民和他们脚下土地的故事;是一座曾经繁盛山村人去房空,每个离去村民命运各不相同的40年进城影像;他们还是从西北边陲、中国与哈萨克斯坦边境新疆塔城段,塔尔巴合台山哈萨克牧民夏季牧场。到黄土高原的累累窑洞,再到江南鳞次栉比青砖黛瓦间,无数个卑微而倔强努力活着的小人物命运。

我并不认为时下真的就如流行观点所说,“农业已经不重要了”,这点张培刚半个多世纪前就已做解答张培刚,“我们必须注意,这并不是说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性有所减少,而只是表明在工业化进程中,农业的扩张率,比起别的生产部门,特别是制造工业的部门,要相对比较低而已。”《农业与工业化》,第40-41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

相反,我觉得在中国农民在进城道路上已走完半程的今天,其实挺缺乏一本站在农民立场上,再去看时下城乡巨变的书。这并非完全因为尚未走完的“张培刚式”城乡命题农业人口不断进城而减少,城市和乡村全面工业化的道路,“我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带根本性的观点,那就是农业国家或经济落后的国家,要想做到经济起飞和经济发展,就必须全面(包括城市和农村)实行‘工业化’。这和当时我国国内有些人主张的单纯‘以农立国’论或‘乡村建设’学派,是大不相同的”。张培刚,《农业与工业化》,第3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而是对这个衔枚疾进的时代,应该有所交代。

也许是因为信息实在太过于繁杂浩大,常年在外的东奔西跑,谈不上有太多系统的积累,过去很多次的类似想法,终究还是没来得及落地。但凡事皆有定数,五年前2013年5月,从调查松江家庭农场开始。,我意外闯入上海松江,此后上海书展经周其仁教授怂恿周其仁,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前任院长,著名经济学家,曾担任2010-2012年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1950年出生于上海,18岁那年响应国家“上山下乡”号召,插队落户到了东北农场,后因在黑龙江狩猎7年半而被冠以特别的绰号“完达山猎人”;1978年至1982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1982年大学毕业后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工作;1985年7月,随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建制划归到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要为中央制定农村经济政策提供中长期背景研究;1989年到1991年在英国牛津大学、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美国芝加哥大学访问,1991年秋就读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后获经济学博士学位;1996年在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任教,并被评为“北京大学最受同学欢迎的老师”。他一直倡导真实世界的经济学,并不遗余力通过学术研究推进中国的改革与发展进程,堪称中国改革的活化石和鼓手,著有《真实世界的经济学》《货币的教训》《产权与制度变迁》《城乡中国》等作品,并在公众和决策层面皆产生了广泛影响。,又在我单位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主管、国际技术经济研究所主办的《环球财经》杂志。大力支持下,万万没想到,此后的多数农业调查时间,都将会是在那里,在观察它的农业改革中度过。

松江改革对我致命的吸引力在于——继20世纪80年代改革之初的村庄叙事,它的改革视野由村庄扩展至城乡一体,而它从家庭农场到集体经济产权制度,再至城乡土地统筹等多项改革内容,皆领全国之先取得了实效,并陆续被写入中央文件,成为了全国试点和推广。

20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至今,农民进城打破了城乡界限,辐射至城市的农村和农业“短板”面广而复杂,从粮食生产到农民进城,单列出任何一个子项改革,其体量即已不可同日而语。

和上一场改革相比,两者有着相似的“自上而下”特征——它离不开农民出身、松江前区委书记盛亚飞盛亚飞,1956年7月生,上海南汇人,全国人大第十一届、十二届人大代表。1975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76年8月参加工作。曾担任上海市南汇县书院公社外灶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上海县委书记,崇明县委书记,上海市农业委员会党组副书记、副主任等职,2006年11月起担任上海市松江区委书记,2016年2月退休卸任。的力推,以及松江区前农委主任封坚强封坚强,1958年出生,上海松江人,曾任上海市松江区泖港镇党委书记、松江区农业委员会主任、松江区委副巡视员,2018年6月正式退休。等基层干部挺身一线的落地执行。

身为十一届、十二届两届全国人大代表,每年全国“两会”,盛亚飞始终以“我为农业代言”的形象出现在会场上陈抒怡、王海燕,《对话盛亚飞:当人大代表这十年,我为什么为农业代言》,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2017年3月8日。。而从2006年11月上任以来,他在松江的农业改革,一推便是近10年。

多年的交往中,深感盛亚飞不仅是一位富有魄力的改革者,更是眼光深远的智者,也正是他和封坚强的多次不吝赐教,才引导我逐步窥知了城乡中国时期,未来农业改革的玄机所在郭涛涛,《上海松江调查实录》, 《改革内参》,总第1316期,2017年7月21日。

从改革最终成效来说,松江改革更像是一个微缩理想版的“城乡中国”:

在农村,当全国不少地方的农民,因种地没有可观收入选择弃耕时,松江农民却在抢着种地,农民种地年净收入动辄超过十数万元;当很多地方的农民死守家园不愿拆迁时,一些松江农民却在为尽早拆迁而上访,因为可以置换到城镇里同等面积、可以买卖的商品房。

虽说大部分农民是进城了,但他们每年还有来自于镇、村集体经济联合社,数量可观的集体资产分红;而当全国很多地方的老年农民,每个月的养老金不足100元时,松江老年农民却可以拿到1500元/月左右的养老金。

对标农民“四项收入”工资性收入、家庭经营收入、转移性收入和财产性收入。总盘子:

在提高农民家庭经营收入上,松江通过适度规模的家庭农场改革刘守英,《上海市松江区家庭农场调查》,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经济研究部调研, 2012年7月。来实现;在提高农民财产性收入上,松江通过以集体资产改革为代表的农村产权制度改革,以及宅基地置换等为内容的城乡土地统筹方式来实现;而在城市,因为产城融合的有序推进,松江新城人口得以有效聚集根据2006年松江规划,到2020年,松江新城常住人口规模预计至58万-60万人,但至2013年,松江新城常住人口规模即达约82.5万人,远远突破了目标。因为人口规模不断增长,松江区对规划再做修改,并在2011年底获得上海市政府批复同意。据新修改后的规划,至2020年,松江区域总人口约为230万人,松江新城人口规模110万人。,进一步又保障了农民工资性收入的提高。

相比于2017年全国城乡居民收入比维持在2.71的水平,截至2014年底2015年城镇和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合并统计,指标名称更改为城乡居民可支配收入。,较之松江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39510元,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达21736元,城乡收入比只有1.82,城乡差距进一步缩小。

城乡收入差距不断收窄同时,2015年起,松江城镇和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统计合并为一,指标名称更改为“城乡居民可支配收入”《松江区1992年-2015年主要指标一览》,松江区政研室。。当年,它已达39529元,再至最近公开可查的2016年,它更达43517元,同比增长10.1%《松江统计年鉴2016》,上海市松江区统计局,2017年10月9日。

在过去很多次我与外界人士探讨松江诸多改革举措时,外界的第一反应,往往是“上海有钱”。其实不然,以上海为代表的东部发达地区,工业化、城市化程度更为充分,进一步的农业改革率先发生有其必然性。

松江并非全国最有钱的区县,“钱多”不是主因。它针对的问题,则是全国普遍存在或随城镇化程度进一步提高后,将会遇到的问题,固然它是地区样本,但解决问题的方式值得参照。

在整个松江改革的框架内,除了在农村发生的家庭农场改革,它跨越城乡、针对进城农民权益保障的集体经济产权制度改革,以及被国土资源部(现自然资源部)所称道的“超级增减挂钩”等部分,于现实更有千钧之重。

它们的共同点,在于针对“三农”不同问题,有针对性地分别提出了更具效率的制度改革新思路;由于它的城乡跨度,与其说是“三农”改革,不如说是城乡改革更为恰当。

作为维护国家粮食自给率的制度探索,松江家庭农场有别于常规的粮食价格支持路径,它将改革重心放在了规范耕地流转和对经营权的有效保护上。实现适度规模经营、成功增加农民收入之余,它走了上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缩小国际差距的效率竞争之路。

集体经济产权制度改革不仅扼住了基层腐败的咽喉,通过产权进一步明晰和每年分红,多了一份保障的农民实现了“带着土地放心进城”,农民利益与城镇化利益实现统一,更为高效地推动了农业人口的转移。

“超级增减挂钩”则终结了“摊大饼”的发展模式——在城乡统一规划基础上,城市发展不再是发展到哪,征地拆迁就到哪,而是锁定区域范围,依据科学合理的规划,通过增减挂钩和城乡统筹来实现更高效的发展——不仅没有占用更多的土地资源,反而结余出了一部分建设用地,土地的稀缺价值更是得到了充分体现。而它最大的进步,是在这一土地增值的过程中,农民分享到了更多好处,进而有了更强有力的保障,最终得以充分进城。

规范耕地流转与保护经营权,离不开农民养老和进城保障的解决,解决农民养老和进城保障,更需要足够的资金支持,它又离不开城乡资源统筹和农村未完成的产权制度改革,“超级增减挂钩”与集体经济产权制度改革由此而来。

将这些子项改革放在一起,便是城乡通盘考虑、全面而彻底,并取得成效的一整套深化改革方案。它足以被称之为一个历史事件,对应的则是新一轮城乡改革悄无声息的起点。

所有这些题材,至少是我目之所及最为珍稀且可遇而不可求的真实改革案例,它试图积极改变的亦非当地独有,这为我站在松江的起点上,进一步窥探中国城乡变革的可能未来,提供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本书的写作目的也在此。它绝非刻意为松江或盛亚飞立传,而是以松江为蓝本,去探讨更广泛意义上中国城乡问题的解决方案。

作为在松江改革观察上投入时间最长、拥有最巨量采访录音的记者,我不会放过诸如给农民买养老金、给农民分红等,不易被外界理解和关注,同时又意义非凡的诸多细节,它们本身,就是中国城乡改革的一部分。

我并不想刻意揣度松江之外,其他地方的真实想法和诚意,我只想说,20世纪80年代改革过后的今天,已变为城乡改革的“三农”问题,绝非躺在功劳簿上就可万事无虞,改革再出发封坚强、王晶,《供给侧改革:城乡一体化再出发》, 《人民日报·内部参阅》, 2016年第9期(总第1300期),2016年3月4日。面临的复杂形势,也非当年可比。

这时候,是知难而上还是畏难不前,的确还是那句领导饭局上的话——“它到底能不能解决,是决定未来全局的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