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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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踏上这片沙土地

1968年10月29日,我和张毅平同学结伴,落户到河北省唐山地区滦县塔坨公社大石佛庄大队第十四生产队。我跟着毅平投靠的是她的姑姥姥姑姥爷家。

大石佛庄是滦县的一个边缘村庄,与唐山市古冶区仅隔着一条河流——沙河。我和毅平两家都在古冶区,彼此住得不远。两家至大石佛庄的直线距离在4公里左右,折线距离大约7-8公里。

大石佛庄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还有另外几拨集体插队的知青。他们90多人,与我俩不在一个生产队劳动,居住生活也不在一起。这些知青按照上级的安排,自发地成立了知青点。

无论是回乡插队还是集体插队,大家在这里落了户,就都成了这里的农民。

当时的大石佛庄有3600百多口人,是人口和耕地较多的一个自然村。该村多数耕地位于沙河河套附近,土地沙质,地力瘠薄。主要农作物是花生,其余是玉米、高粱、谷子、红薯等。这里是个十分贫穷的地方。经济收入最好的生产队,一个整工的工值最高仅达5角钱。一个整工是指全天下地劳动三段时间,可得到10个工分的最高报酬。我们第十四生产队的经济收入差多了,一个10分整工一天才1角多。社员中身体强、农活好的壮劳力能拿到整工,被称为10分工。我们知青普遍工分较少,男知青身价一般能达到7-9分,女知青一般能挣到6-8分。我身高不够一米六,体重不足100斤,身单力薄,而且是初来乍到,确定挣不到高分。起初给我定的是干一天活儿挣0.5个整工,后来评到了7分。这意味着,辛辛苦苦劳动一天仅能挣到不足1角的工钱。这等收入一年下来,就算劳动了300多天,也不足以支付口粮和煤、柴的费用,是需要从父母那儿要钱“倒贴”给生产队的。你不“倒贴”,那就会沦为生产队的欠账户。想到“倒贴”这个字眼,实在令人难为情!

对于给多少报酬,我无可奈何,其实也没怎么在意,更没有半点儿抱怨。我的想法很单纯,那就是:既然来了,就要怀着一颗红心,好好学习,好好劳动,好好接受好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落户到大石佛庄后,毅平的姑姥姥给毅平和我腾出了东厢房,供我俩生活起居。我俩合住里屋,在外屋烧水做饭,事事靠自己。

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我们,到了农村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犹如隔世。电灯见不到了,只有煤油灯;用惯了多年的自来水没有了,只能从街旁的简陋水井里打水;没有卫生间,只有简易旱厕(茅坑)。

我俩在生产队知青当中,论年龄属于偏大的,但生活自理能力却是较差的。我俩从小到大上学多年,在食宿方面,不是完全依赖父母,就是吃食堂住学校过集体生活,生活经验可谓少之又少。

我俩跟村里普通农户也无法相比。家家户户有老有少,人手齐全,主内主外有较为明确的分工。壮劳力一般只管出工干农活儿,用不着操心家里的生活杂事,收工回家后能吃上现成的热乎饭菜。而我们两个单身,里里外外全包全管。劳动一天回来后还要忙不迭打水、搬柴、生火、做饭,件件不能少;洗衣、烧水、缝补、洒扫,事事必须做。无论哪一样没弄利索,这日子就乱了套。日常生活是弱手,下地劳动是差手,我们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

这样的日子,折腾得我俩天天手忙脚乱。

每个生产队都有挂在树上的一个旧犁头或一根旧钢轨,社员们管它叫“牌子”。每天到了出工的点钟,生产队长就用锤头敲响它,提醒社员赶快走出家门,到“牌子”底下等待分配农活。对我俩来说,“牌子”的响声就如同催命一般,因为这时候我们往往还饿着肚子呢。

吃不上饭的原因不外乎打水、烧火、做饭不顺当。我俩不是缺这就是少那,不是柴禾潮得点不着火,就是到井边打不上水来。

就说从井里打水吧,对于村里人而言轻而易举,对我俩来说却是个头疼事儿。我俩还没走到井边,头就晕了,腿就软了。水桶系到井底,老在水面打转儿,就是沉不下去。碰巧打满了水,由于力气小,胆子更小,把水桶提到地面就如同克难历险一般。把水桶掉到井里,更是家常便饭。为防止掉桶,我俩曾突发奇想,用鞋带儿或细绳把水桶和扁担钩绑在一起,反复努力,也往往无济于事。水井很深,往井里都不敢看一眼。恐惧让我们打水不成。

水是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不可一日无水。为了打水,我俩绞尽了脑汁,却迟迟不得要领。

我俩给自己上纲上线了: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要战天斗地,岂能被打水这点儿困难吓到!怎么办?张毅平比我壮实,我身单力薄,那就合作吧。我在她腰上绑了根粗麻绳,她站在井台上摆动扁担和水桶,我拽着麻绳另一头站在远处,在后面使劲儿拉。那别扭的姿势,费力的劲头,常常引得庄里人哈哈大笑。

有一次打水的操作手法又出错,毅平把水桶和扁担都掉到井里了。恰在此时,催人上工的“牌子”当当当地响了起来。我俩急得不知所措,索性坐在井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不一会儿,中年女社员谢素华大嫂过来了,帮助我俩把水桶和扁担从井里捞了上来。她身手敏捷,操作娴熟,而且热心地问我俩吃饭了没有。得知我俩还饿着肚子,她立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大把的红薯干分给我俩吃。我俩嚼着甘甜的薯干,望着失而复得的水桶和扁担,百感交集,眼眶里含着感激的泪花。

红薯干也能抗饿的,我俩狂吃,狼吞虎咽一般,吃完之后干脆免做了这顿饭。我俩把水桶和扁担送回家,飞也似的直奔田头。

我俩向社员们讲述了刚才发生的打水经过,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听说有位女社员笑得过头,尿湿了裤子。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农村的落后状况和农民生活的困囧,让我俩难以置信。但我们看得真真切切,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啊。

农村的劳动和生活对于我俩来说,就像是一条铺满荆棘的山路,前行艰难,驻足尴尬,即便是后退也并非简单容易。

苦日子就勇敢面对吧,而且还得苦中寻乐,尽量把日子过得充实一些。

到了夜晚,我俩躺在炕上,学校住读期间的那种快乐浪漫情调就会“沉渣泛起”。毅平喜欢看小说,我偏爱诗歌。她看《红楼梦》时,常常被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所打动,不时发出感叹。我不但喜欢朗诵诗歌,还力求将诗歌背诵下来。我把俄国诗人惠特曼的诗背给她听,她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听腻了的时候她就说:“吹灯吧,困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她的鼾声。我辗转反侧,还在琢磨惠特曼的诗。我心想,惠特曼就是在悲凉中不消极不沉沦,透过那星星微茫寄寓希望之光的。想着想着,我的思绪也进入了缥缈的梦乡。


毅平来到农村以后,几次请假回家,而我却不能频繁回城。我怕回家勤了连累父亲,怕医院的造反派们给他扣上“干扰知青上山下乡”的帽子,“罪加一等”。那样的话,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折磨父亲。

医院的造反派们以“反动学术权威”、“里通外国”等莫须有的罪名加害父亲。实际上,父亲就是一个普通医生,根本够不上学术权威,也没有党政头衔。至于里通外国之罪名,不过是因为他的一篇关于《气管滴入蒜液治疗肺结核》的学术论文曾经发表在某权威国际杂志上的缘故。那是他凭借多年临床经验撰写的专业性著述,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医疗实践总结,与里通外国风马牛不相及。面对造反派们无中生有的诬陷,父亲非常倔强,从未屈服。但是,造反派们强行压制,逼其就范。父亲被这些人害苦了。

在毅平回家的时日,我只能独自在庄里劳动和生活。白天忙忙忙碌,顾不上想这想那。晚上闲着无聊,有时就数星星望月亮,盼着毅平早点儿回来。

1969年的11月初,毅平又回家了,半个多月了还没回来。艰苦的劳动和寂寞的生活使我也越来越想念父母和舅姥姥了。对,回城!请个假,悄悄进家,哪怕少在家里待一会儿,也得看望一下时时刻刻惦记着我的父母和舅姥姥呀!另外,还可以顺便看看毅平和她的父母呢。次日,我跟生产队长打了招呼获准,骑上自行车,直奔城里。

回家的路不远,一般情况下,穿过宽阔松软的滩涂,跨过沙河上的一座用铁板铺成的窄桥,一会儿工夫就能到达开滦林西矿区,然后就可以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时不凑巧,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河水上涨,河面宽度比以往增加了一倍多。铁板窄桥很低,已经被淹没在河面以下无法看到。两岸的人们要想去河的对岸,要么蹚水过河,要么就得绕很远的路途去找能过汽车的正规大桥。

正在我犹豫之际,看到三位男士卷起裤腿,扛着自行车陆续下水,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走向对岸。一位男士嘴里嚷嚷着:“水凉也得淌啊,回到家让老婆捂唔脚就舒服了。”另一位男士大笑着起哄:“进家就跟嫂子睡觉呗!”从他们的说话中听出是下班的工人。他们的举动给了我鼓励。我一咬牙,也卷起裤腿,扛着自行车,跟着他们蹚水过河。初冬的节气,河水冰冷刺骨。走着走着,脚下溜滑趔趄了一下,幸好没摔倒,但是大半身衣服被河水浸湿了。上岸后冷风袭来,浑身打哆嗦。

衣服湿了无可奈何,得赶紧骑车回家,否则越耽误时间浑身就越难受。于是急速赶路。

到家了。进了院门,见母亲已经下班在家。母亲猫着腰拿东西,没发现我,当然也看不到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样子。我趁机迅速躲进屋子,麻利地换上秋裤、外套、袜子、鞋子。着凉的缘故,突然的一声“阿——嚏”!着实把母亲吓了一大跳。看着女儿回来,母亲高兴得不得了。

父亲还没被放回来。他早就被叫停行医了,每天在医院里刷厕所,倒垃圾,写交待材料,还得随时准备挨批斗。

晚上十点多钟,父亲回来了,脸色不好,饭也没吃就倒在了床上,吓得我不敢随便出声。隔着房门,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明天得给他准备几件換洗的衣服,造反派说他拒不交待问题,宣布从明天开始不允许他回家了。他跟那个造反派表示家里有病人,能否特殊照顾一下,就为这遭了一顿暴打。那个造反派边打边骂,说他嘴硬、不老实,让他跪了足足半个钟头。我在屋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阵阵发酸。心想我不能再给父母添乱了,在家不能久留。

第二天我和舅姥姥只呆了半天时间,而且刻意不出门,说话还不敢出大声,以免暴露目标。我们早就知道,有邻居受命暗中监视我家,不得不防呀。舅姥姥向我透露,父亲被强迫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还被橡胶棍子打得遍体鳞伤,情景非常凄惨。说着说着我们娘俩都泪流满面。

吃过中午饭,我带着不舍和牵挂离开了家。

我要去看望毅平和她的父母。

毅平不在家。她母亲说:“眼吧前儿她不打算回庄里了,她说庄里忒苦,我舍不得她受那份儿罪。”她母亲的这番话让我失望不已,可是又不好意思说些什么。

回到庄里的那天晚上,我独自躺在炕上,心烦意乱,陪伴着我的小小煤油灯的火苗呼拉拉作响。我躺不住了,爬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窗纸上映着我孤单的身影。我思前想后,不知道一个人独自往前走下去会是个什么样的前景。迷茫晕乎之中,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倒在炕头的行李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猛然间听到了催人上工的“牌子”声。于是洗漱,做饭,充饥,带着满腹的烦闷,走出家门,跟社员们一起奔向田间地头。

喜怒哀乐,不可轻形于色。我必须把内心的烦闷和苦楚掩饰起来。谁也没有看出我糟糕的心情。

在乡下,总有一些人喜欢议论东家子长,西家子短。自从有了知青,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就更加丰富了。谁家要是有点事,传出去的速度,甚至比今天的电话还快。我时刻避免着成为扯淡的对象,从来不敢把父母和我自己的闹心事抖落出去。我知道,乡亲们大多都非常朴实和具有同情心,但幸灾乐祸、歧视败者的人也大有人在。我有一个“反动”的父亲和受监视的母亲,我相信,一旦袒露了我的身世和痛苦的心境,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下,收获的只能是被歧视。我的心绪压抑到极点。

没有毅平做伴,身边少了说话的人,烧水做饭也没了搭档,屋里空空荡荡。本来就因为这也干不动,那也做不好,日子过得十分窘迫,现在又平添了孤单和寂寞,几近落魄。此外,我还陡增了难以名状不安全感,夜里睡不踏实。我开始用门闩插好门,再用木棍顶上,甚至把水桶、铁盆堵在门口,否则难已入睡。

受人点拨,曾经想养只狗为我当“卫兵”,又怕被其他社员们说我是另类。

老鼠也似乎看出了我是一个孤独的弱者,开始欺负我了。我在炕上独睡,老鼠们肆无忌惮地出来折腾。它们上蹿下跳,满屋乱跑,打闹撕咬,根本就不理会我的存在。老鼠们还学会了得寸进尺,敢于在我躺着的地方展开厮杀了,吓得我蜷缩成一团,把头和手都蒙在被子里,唯恐它们咬我。这些令人恐惧的家伙,索性爬到我的被子上,不但玩耍,而且又拉又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