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是治愈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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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太太的骂声

五天后,太太开始骂人了。我送早饭去的时候,被老爷堵在门外,他拉我一边说,你妈发现她的左边乳房被割了,昨儿闹了一晚上,骂医生,骂护士,整间房的病人都被吵得睡不着,她还打我,用手抓我脸,你进去的时候,千万别说啥,她问你啥答啥,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

老爷这些话倒是多余了,在太太面前,我从来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太太红肿的眼睛还在喷火,其他病人都瞟了我一眼,我默默地打开食盒,摆好碗筷,像往常那样,要走开,离她远远的。刚转过身,只听地上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我的肩一耸,心一紧,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这一跳肯定很滑稽,我缩着身子,双手捂住脸,后脊背发凉,全身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太太的目光像两把小刀插入我的后背,只听太太说:你放了好多盐?你想要咸死我!

老爷也不敢过来,我转过身,盯着她,她的眼睛里装着仇恨,这仇恨和以往任何时候的仇恨都不同,以往的仇恨还有累的时候,累了就藏起来休息不见人。这时的仇恨是没有歇息的,非常旺盛。以往的仇恨,发泄过后,仇恨里会有种满足感,这时的仇恨就只有仇恨,很纯粹。这时的仇恨更偏执,更乖戾,范围更广更深,以往的仇恨更多的是针对家针对我和老爷,这时的仇恨更增添了对整个世界的不满。

所有人都看着太太,看着这一幕。太太又开始骂,说老爷没有男子汉气概,说医生把乳房割了,老爷没有站在她那一边,跟着她一起骂,说老爷这一辈子太失败,太窝囊,太不是人。太太骂得口干舌燥后,突然一个瞪视,死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不过我已做好准备,太太没有雷霆万丈,她阴气森森地说,你走吧,能不出现就不出现,你太克我了,要是没有你,我可能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你就是个扫把星,不,你比扫把星还要霉我,你是个怪物,害得我现在也成了怪物,你身上都有啥?我问你,你身上有啥子?你是哪种怪物?你要克我!你要克死我,你咋不把我克死呐……

太太的这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后来我渐渐明白,我这时的性格只能让我悄无声息地体味不幸,我缺乏能力让怒火爆发,我对太太和大少爷的任何暴力行径感到毛骨悚然,但我又只能什么都不做,让憎恨不断地滋长。

太太挤出了两滴眼泪,我想我还是快走为好。大少爷来了,老爷吁了口气,此时,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大少爷了。

阿丁和一唯听我说起这一幕,都默不作声,现在太太和我们一样是有缺陷的人了,可是她不能接受身上的缺陷。密密说,你妈多少岁了?六十了,怎么还在乎这个?活得真是太不通透了。

阿丁淡淡地说,缺陷引起的痛苦和年龄无关,有很多人年龄越大意志越薄弱,活得越不通透,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完全达不到一致。

我继续送饭,只是不露面,太太说菜太咸,我就没怎么放盐,又因为菜太淡依旧得了一场骂,阿丁说,太太纠结的并不是饭菜的好坏,还是乳房被割的事,饭菜还是照常做,反正怎么都会被她找着名目来骂。

太太住了十天院,被送回了家,太太变得比以往更可怕,比这更可怕的是老爷叫我搬到楼上去住,好就近照顾她,因为老爷要上班,不能再耽搁了,大少爷就来了医院一次,这一次已救了老爷的命,大少爷没去上班,老爷也不怪他。我对老爷说,我在阿丁那里工作,我有工作,收拾几件衣服就会搬过去,我实在照顾不了病人。

“她是病人,更是你妈妈。”老爷看着我,他觉得我变了,即使我变了,他也不认得我,在我没变之前,他也不认得我。我说出这样的话,老爷居然没有生气,在老爷的观念里,“父母恩比天高”,养活一个孩子要受大半生的罪,父母对孩子的爱永远不能同孩子对父母的爱相等。老爷这一生习惯了隐藏好恶,除了自己之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时常把家人和外人混淆,意思是说,他常常把应付外人的那套功夫用在家人身上,该生气的时候不生气,该祝贺的时候夸大其词,我很多时候弄不清楚老爷的真实意图。可以肯定的是太太的病让老爷有些神思不明,若事平常,我说出这样的话,老爷会对我施以憎恶的神色。

我这才发现,老爷从来没有笑过,至少对我没有笑过,他也不是刻意的,他对着我很难笑出来。他的肺病在我面前比在别人面前严重十倍。从小到大,他跟在太太身后,不遗余力地要证明我的乌云给整个家庭带来了不幸,同时,老爷也不遗余力地在我面前证明他的肺病随时都可能会要他的命,我被惊吓地厉害,老爷虽然不能保护我,至少有他在的时候,太太和少爷会收敛一些,若是老爷突然被肺病带走了,我实在不敢想象我在家里的处境。

我惊恐着长大,小时候,老爷一声咳嗽都会在我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老爷的呼吸声很吓人,一呼一吸的声音就像是有个风烛残年马上要进棺材的老人在嘤嘤啜泣,肺病患者呼吸很困难,走两三步就要喘大气,老爷每次下班回家的样子就像一棵树快被十级台风挂断,我真怕他那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经常把几大口袋的药摊在我面前,说:这一天就要吃这么多,不吃就要死,但吃这么多,恐怕治不好病也会被这药给吃死,他还说算命的说他只能活69岁,他掰着指头算,他还能活多久,然后他对我说,活不了多久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但这些话都把我吓得半死。

现在想来,这个家庭非常恐怖,他们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来惊吓我,他们还能从这样的方式中得到满足感,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是可恶的,可怕的,都很自私,很不善良。他们没有给过我什么,却总是在要求我无偿为这个家庭服务。

我已经决定,我要搬离这个家庭,和家里的人断绝来往,我要和阿丁摆地摊卖小吃,我不想再听到骂声,不想总是提心吊胆害怕有人会在背后给我一次袭击,即使一个人在药店,我也时不时地转过头,听到背后任何声响,我心里立即会打个秋千,总觉得后背会遭遇一次重锤,我害怕突袭,害怕突如其来遭受不测,大少爷和太太总是这样,在我不知情在我不知错在哪里的情形下,给我后背来一记,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仍旧心惊动魄,是时候,我该走了。

我去了阿丁家,见到一个硕大的行李箱,阿丁从厨房走出来,她告诉我,她要去东北,可能会比一唯还先走,她要去照顾那个三高加脂肪肝的老爹,麦老爹在东北大吃大喝毫无节制,阿丁说,一个快七十的老头儿了,做什么吃什么全都毫无节制,以往的修身养性对他毫无用处,完全把妻子的临终遗言抛之脑后,听说又在那边惹事了,我必须去管管,非走不可了,要不然,再见他的话,该去替他收尸了,估计是史上最肥的body。

我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脸上是没有表情的,我默不作声站在原处。阿丁说,瞧你这样儿,我又不是去了不回来,没准儿,我头天去,第二天就把麦老爷子拖回来了呢。对了……阿丁拉我去厨房,她说:你看,我们的餐车,我爸留下的老古董,这个月可把我们累坏了,但真没想到,这老头儿烙饼的手艺被我发扬光大,这饼还真能赚钱,家产被老爷子败光了,没准儿,我这次去东北,还得操起这个旧业。

我抚摸着餐车,我活这么大,没怎么感觉过快乐,但这辆餐车,我想,这车曾经带给我一些很实在的快乐。其实,带给我快乐的是餐车旁的这个人——大高个子,肩膀宽阔地像个很负责任的男子:额头边上有道醒目的疤痕,给气质增添了坚毅;一说话露出一口大龅牙,又给外貌加重了负担;麦丁——这辈子和爱情绝缘的烙饼手艺人。

我问:阿丁,你真不是同性恋吗?

阿丁:去去去去,我还想问你是不是嘞?对啦,我支持你搬出来,走之前,我把钥匙留给你,你可以住我这儿,餐车归你,你也可以烙饼卖,我教过你怎么烙的。

阿丁搂着我的肩膀,说:你可以养活自己,现在这时代,只要肯吃苦,哪还有饿死人的,咱不在家里受气,出来自力更生。

我的心情非常低落,那辆餐车让我害怕,阿丁走后,我将和那辆车一样地孤独,我发现,我没有勇气烙饼,没有勇气骑着车卖饼,这些日子,我变得这么积极这么热情,完全是因为身边有阿丁,我的勇气是她带给我的,她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这个事实让我非常失落。

那辆餐车让我恐慌,我甚至都不敢去想象我推着车出去卖饼这一种情景,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依旧那么可怕。我走回药店,打开卷帘门,中药味扑鼻而来,这味道竟然让我安心,我没有勇气独自走入一种新的生活,旧的生活让我非常痛苦,但固守熟悉的生活就不用面对未知的新生活带来的恐惧。

太太久久地站在穿衣镜前,脱了上衣,瞻仰没有左胸的上半身。这幅场景实在阴暗,时至今日,我才发觉,太太的大闹比太太的沉默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