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是治愈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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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可怜的太太

一唯走之前,最后一次约我们去了米洛斯公园的忘忧湖边,这天不是周末,公园人烟稀少,我们惊奇地发现,湖面结了冰,湖边并没有“禁止溜冰”的警示牌,自从卡丘爷爷在湖里丧生后,听说这湖再也不结冰了,这是二十年后的第一个冬天,忘忧湖上结了冰。

我们不约而同走上了冰面,一唯开始转圈,我,阿丁和密密跟着转,我们已经好久没有集结四个人一起转圈了,有十年了,或许更长一些,我们渐渐长大,不再保留儿时的习惯,那时,一唯只要碰到不开心的事,就会来湖面转圈,转得晕在地上,等恢复常态后,所有的不开心就会在一唯心里烟消云散,屡试不爽。

我们学着她,希望像她那样,转几个圈就能忘却烦恼。我们大了,我们受挫愈多,受骗愈多,生活愈加不如意,我们就愈对很多事不再相信了。诗意地转圈对我们不再有神奇的疗愈作用。一唯转圈的时候想着她要永远离开这片狭窄的城区,再也不会回来,她要做性别重置手术,这一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拥有女子的身体,但她的宽肩膀大骨骼始终还是那么粗壮,她的男性长相总是那样突出,只怕她这一生还是要遭受别人的指指点点。

阿丁想着东北的老爷子,想着他日益萎靡的身体状况,想着他不再可能背负着厚重的身躯回到我们这片城区,想着那些东北的兄弟最终毁了老爷子晚年的清净,想到无论如何,她这一生将和这位麻烦的父亲捆绑扎一起,一想到此处,阿丁就会很怅惘。

密密心里存着担忧,马胖子很精明,捞不到什么油水,离了他也不成,快到三十岁了,这张脸还能笑傲几时?这张脸一旦没了分量,还能凭借什么来维持奢侈的生活,又不想规规矩矩找份事做,自己就没那规矩的心。

小圆呢?太太的疯狂给了她新一轮的恐惧,三十岁的年龄也增添了她的忧愁,在别人眼中,她还是那个滑稽可笑的傻子,还是没有勇气走出旧的生活。三十不能立,年龄到了,心里担不起落在肩上的责任。还不得不忍受周围人对三十岁未婚女子的冷嘲热讽。

我们四人不再转了,天旋地转的感觉使我们难受。我们紧挨着躺在冰面上望着苍白的天空,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没有即将分别的悲伤,即使我们知道今生很难得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我们四个人如此不同,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里,一根无形的线把我们连在了一起,我们是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各奔东西,这些年来,我们没有刻意地要维持小时候的情谊,我们彼此的情谊本身不那么亲密。我们不像那些要好的朋友时时黏在一起,我们见面不多,分享的事也少,但我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四人中哪一个要是有事,其他人都会无条件地站出来。

我们都是被人说三道四的,从小到大,都是被人笑话的,都是被瞧不起的,都是被异样的眼光瞅着长大的。我们敏感,我们悲伤,我们学会不把情绪表露在脸上,并且学习着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来面对我们所受的歧视和欺侮,我们四个人这么相似,即使我们今生各走天涯缘悭一面,连系我们的这根线是不会断的。正因如此,我们四个人相聚时没有大喜的欢闹,离别时也不会有悲痛的哭泣。

我们各自存着心事回去了,这就是道别,或许是永生的道别,真走的那一天,我们不再去送谁了。一唯和阿丁是肯定要走的,密密也要和马胖子去马来西亚,密密是一只无脚的小鸟,在一个地方呆不久,她的家虽然在这个城市,实际上她更像是没有家的流浪人。

太太呈现出两种极端的生活状态,要么,长时间沉默,要么,长时间狂躁。她的腰越来越痛,有时候痛得直不起身来,只好趴在床上,趴着的时候,她会大发脾气。她把老爷叫到身边聆讯,叫一声,老爷必须到,要是叫不来,等老爷到的时候,太太会用恶毒的语言把老爷骂个半死不活,老爷会说他没有听到太太的喊声,这是真的,老爷的听力逐年下降,他给了太太一根竹棒,让太太用力敲打床面,这样老爷就会听到是太太在叫他。

于是,太太不再喊老爷了,每次就用竹棒狠打床面,我很惊讶太太的力气,竹棒敲打三下,老爷会像兔子一样跳进去。

这根竹棒无疑加重了太太的怒气,也加重了她的病情,太太敲打的力气是因为愤怒发出来的。我和老爷每天都提心吊胆,每分每秒都生活在恐惧之下,生怕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

太太大骂、大叫、大闹、大哭、大笑,用竹棒鞭打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电视机木柜通通被她砸烂,床单被子被她剪得七零八碎,老爷趁她熟睡时把剪刀偷偷收藏起来,把一切能伤身的工具都藏了起来。

每顿饭都让太太癫狂,都要吃死她,饭菜丰盛要胀死她,饭菜清淡要饿死她,我和老爷做的每件事都要置她于死地。太太总是用憎恨和戒备的眼神瞪着老爷和我,老爷有一次给她吃了一颗安眠药,这颗药换来了一整天的清静。半夜的时候却老爷和我被骂声吵醒,太太的骂声吵着了邻居,邻居大喝一句,老爷喝了回去,老爷说,吵你一两声咋了,我们这边有病人,你有好了不起。

老爷为太太打抱不平的怒吼却又惹怒了太太,太太骂着骂着就哭了,半夜三更,响起太太凄厉无助的哭声,这哭声的来由多少有些不可理喻,但哭泣的声音也透露着太太的悲伤,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不肯入眠的太太是很伤心的。

这哭声使我烦躁,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心悸难安。时间会淡化对人的喜欢和怒气,这段文字在我还没有忘记对她的生气时写出来,尽管如此,在怨她的同时我从未忘记她始终有她的脆弱她的恐惧,她和很多人一样,也爱人之所爱,痛人之所痛。

我从来没有见过老爷对陌生人这样怒吼过。老爷很怕太太,总是要讨太太欢心,我记忆中留存一件印象很深的事:太太丢了钥匙,开不了家门,打电话叫老爷回来,老爷实在走不开,太太在电话里骂了起来,老爷要开一个很急的会,无奈地挂了电话。挂电话是了不得的大事,老爷给自己挖了一个火坑。

我星期五从住宿学校回来开了门,太太开始骂,一直骂到老爷回来,老爷半夜十一点才回来,太太又气又怒,拿起衣服朝躺椅上的老爷鞭过去,虽然鞭子是衣服,但甩鞭的力气不小,隔着房门我都能听到鞭子的呜呜声,连空气都发出痛苦的啸叫声。老爷却没有任何抵抗,任打任骂,等太太累了,打不动了。老爷开始安慰太太,语气还是那样祥和,老爷说了一阵话,又说:我晓得你太累了,这两个杂种太没出息了,养的两个杂种一点用都没有……

平时,老爷和太太只会说我怎么没出息,怎么没用,自带的乌云怎么让这个家庭走霉运,很少说到大少爷,听老爷这么说,原来在他内心深处,对大少爷也是不满的,只是对大少爷再怎么不满,大少爷是儿子,以这个家族一贯重男轻女的传统来看,儿子始终是家庭荣耀的标志。老爷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一个家庭没有儿子是要被欺负的,是没有前途的。一个家庭没有儿子,维持不下去。

我理解不了老爷说的话,我只知道的现实是:这个家庭在需要儿子的时候,儿子从来没有出现过。从小到大,老爷和太太尽一切努力保护大少爷不受创伤不受风雨的摧残,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