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疾病惹的祸
趁太太服了药,疼痛没那么折磨人时,老爷和我才敢换床单,换床单是件顶艰难的事,太太起不了身,她不能平躺着,腰上的肿块越来越大,只能趴着或侧卧,肿块在腰后背右侧,只能向左侧卧。换床单时,太太一动不动,床单没法换,老爷说尽好话,太太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老爷拿着床单站在太太眼前,站了十到二十分钟,太太还是不为所动。
小便浸湿在床上,老爷怕太太不舒服,也怕感染,同时又怕医生护士和病友闻到异味,太太也想到了这些,太太本身很爱干净,但太太不配合。老爷背着太太直摇头,说:她那么一个干净清爽的人,怎么能忍受这些污垢?不敢想象,太不敢想象了。
太太健康时,也会做出一系列不合常理的事,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太太没跟老爷说一大早就跑出去了,失踪了一整天,老爷骑着单车在寒风中找遍了整条大街小巷,太太天黑了才回来,说她出去放了一天的风筝。
还有一次,大过年,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就餐时间已到,太太在二楼迟迟不见下来,奶奶叫我去叫太太,我看到太太在二楼打扫露台,要所有人等候实在太失礼,我叫她下去,她听到了却装没有听到,等我第二次叫她时,她转过身狠狠地瞪视我,吓得我差点又跳了起来,我不敢说话,不敢动,见到她弓腰驼背开始打扫,我拿起铲子将埋成堆的垃圾收走,却被太太一把夺过,她将就铲子给我的后背施展厚重一击,害得我踉跄向前额头撞在了栏杆上,痛彻心扉,无以言表。
三百六十五天里,和父母的相处时日中,只有过年的时候,我的日子相对轻松,不必太担心不经意的举止会给自己遭致不幸,但那把可恶的铲子彻底终止了我仅有的几天安乐,从此以后,对我来说,过年的这几天不再特殊,过年并不是终止战争的和平日子,在我的家里,敌视、仇恨和战争是无时不在的。
每当太太做出我们难以想象的怪异举止后,老爷就会更加小心翼翼,百依百顺,太太以这样的方式提醒老爷采取行动满足她的要求。但老爷是个木讷的人,在女子面前总显得迟钝,这一生中,无论如何都无法体察妻子的心意,只能暗中埋怨妻子太过骄傲。而太太也是个极内向之人,纵观短暂的一生,她很少直白地向老爷表明自己的心思,她总是无言地等待老爷来观察、猜测、做出行动。夫妻二人都在希冀着对方做出不能做到的事。
换床单的无动于衷就是太太在表达她的不满。只是,这时的老爷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满足太太的要求,老爷内心很不好过,把太太一切反常的举止都看成这场顽疾惹来的灾祸,这种病是没法治的,老爷完全无能为力。
亲戚来了,是老爷的妹妹,老爷叫亲戚帮忙换床单,太太不好执拗,这个大难题才终于被攻克。床单上垫了护理垫子,小便溺在垫子上,垫子上又塞了剪成片的纸尿裤,溺在纸尿裤上,好随扔随换。自从住进医院后,每天从早上八点输液到晚上十一点,医生每天开出同样的方子,老爷每天的护理工作很繁重,输液太多,小便很多又不受控制,常常是刚换好垫子转瞬又被溺湿,不到一个小时就要换一次。
整个楼层都是癌症患者,只有两家人没有请护工,另一家是因为请不起,我们这一家是不让请,老爷有考虑过请个护工帮忙,太太说,若是老爷请了护工,她会打死他。
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繁重的护理工作以及应对太太每日的怨责和怒骂,我和老爷都已身心疲惫,太太在打了吗啡之后会有一小时的平静,她会说说话,我却越来越心不在焉,只有老爷,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别样的情绪,吗啡的效用过了后,太太又会很浮躁,老爷就会用热帕子给太太抹身,老爷说:你这样痛苦,我们也难受,也不好过,我们希望你尽快好起来,快点好起来。这个时候,太太会有难得的平静。
隔床新住进的病人很平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身上有三个癌,患病十一年,她说今年恐怕时候到了,早到早解脱。她请的护工经常不见人,她不计较,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再痛都忍着,她看我一天跑三次来医院送餐,我不在的时候,她对太太说,她这一辈子没有女儿很遗憾,三个儿子对她不算不好但她住院的时候,很难得才送一次饭,很难得才来看她一次,还说太太有女儿有福气。
太太听了老奶奶的话什么也没说,老爷也沉默。当然,太太不觉得有女儿是福气,太太的身体是在生了女儿之后变差的,太太很难不迁怒到女儿,这个女儿头上的那朵乌云,病重的太太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
太太看我时不再横眉怒对了,这说明她的病情加重,她也不再对饭菜做出评价,她吃得很少,都是老爷要求她吃的,吃饭对她而言是很苦的差事,她想活,不进食就不能活,老爷逼她进食,她也逼自己进食。
吗啡对身体不好,不打吗啡就会痛得死去活来,吗啡的效力时间越来越短,到后来,只能免痛半个小时,太太早就拒绝打针了,宁愿痛,她怕打了吗啡会加速身体恶化,痛的时候,太太不能忍受,控制不住地躁狂,口中不停骂人,骂老爷和我,越骂越痛,越痛越骂,老爷不给她吃安眠药,安眠药也对身体不好,整个医学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止痛。
如此绝望的斗争,对死亡的抗拒,拼尽全力想要活着,即使弄不清楚活着的意义,只要能留住一口气在人间,也要拼命挣扎。太太和老爷这种顽强的韧力实在让我震撼。
老爷终于叫来了大少爷,大少爷炖了只半生不熟的鸭子来,提了一桶白米饭,大少爷刚到,我也提着午餐盒到了。太太说:你要来可以先打声招呼,妹妹中午就不用来了。这或许是太太这一生中对我唯一的一次关注。
大少爷勾了勾嘴角,涉及到我,他总是做出难以形容的轻蔑之色。老爷叫我把午餐拿回去自己吃,他刚想倒碗鸭汤给太太喝,太太叫老爷先不要动。
太太很郑重其事,面相庄严,虽然她趴着,但我能感觉到气氛微妙,太太侧着脸,余光能瞟到我,太太对我说:“你过来,叫哥哥。”
太太对我下令,整间病房都变得庄严肃穆,我看到邻床的老奶奶都直起了身子看过来。我不知从何时起不再称呼大少爷“哥哥”了,他留给我的印象永远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一双可以踢很高的长腿,还有,他带给我的恐惧阴影和伤痛这辈子只怕都对我产生深刻的影响。
大少爷带少奶奶住进家的时候,他本人稍微有些改变,那时的他不会动手,他要求老爷太太赶我走,把房间留给大少奶奶,那时他们还没结婚,这是三年前的事,大少奶奶把我所有的东西归为己有,包括一唯送我的时装密密送我的护肤品,搬走了我的电子琴和音响,还把我的书送给别人,这些都没有事先对我说过。我委婉地向老爷传达了这件事,希望老爷能委婉地对大少奶奶说一下,用我的东西可以提前向我打声招呼。
没想到我对老爷说的话被大少爷听到了,他发了疯似的冲过来踢碎了书房的玻璃门,扬言要杀了我,老爷和太太拉住他,大少爷叫我等着,总有一天他要杀死我,不杀死我,也要把我弄得生不如死,不这样,他就去死。
这是我生长的家庭,每天都喊打喊杀的,一天不杀死人就对不起自己,我有时候想,这些仇恨究竟从何而来,真有“生来就是仇人”这一说?
我和大少爷五年没有见面了,他扬言要杀我的那天晚上,我就搬到楼下的药店里去了,五年后才重新踏上楼梯去到二楼的房间,去了二楼却又被太太狠揍了一顿。去二楼的楼梯在药店的墙后面,尽管我和大少爷一个楼下一个楼上却再也没见过面,直到他结婚搬离了这片地,我才真正舒一口气,他结婚,我也没去,为此,老爷整整半年没有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