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称与作者
别称《春秋》
元人杂剧通常每个剧本都有题目正名,或两句或四句,用以概括剧情,确定剧本名称。就位置而言,有的放在剧作开头,有的则放在剧本的末尾。《西厢记》是由五本二十一折组成的连本戏,除每本有四句题目正名外,有些刊本还在全剧之前或全剧之后有“总目”四句:
张君瑞巧做东床婿
法本师住持南禅地
老夫人开宴北堂春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1)
元杂剧的惯例是以题目正名的末句作为全剧的剧名。《西厢记》的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则是摘取总目末句而成,《西厢记》乃是其简称。
《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写莺莺让红娘传书与张生,书简乃是四句五言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2)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四句诗源自元稹的《莺莺传》,题名为《明月三五夜》。《西厢记》的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就是由此而来。(3)所谓“西厢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4),为崔莺莺路经河中府借居普救寺之临时寓所,也是崔张爱情故事的发生地,故以其命名。“记”本来是记录、记载的意思,也指记载、描写事物的书籍或文章,并常用做书名或篇名,如《史记》、《桃花源记》、《岳阳楼记》等。《西厢记》亦属此例。值得注意的是,与《西厢记》同时的剧作,只有极少数是以“记”作为剧名的,如白朴的《董秀英花月东墙记》、郑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记》、李行道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等。但是到了元末明初,许多剧本尤其是篇幅较长的杂剧和南戏,如杨景贤的《西游记》、高明的《琵琶记》以及历来被称为元末明初“四大传奇”的《荆钗记》、《杀狗记》、《白兔记》、《幽闺记》等,剧名中都嵌入“记”字。此后,以“记”字命名几乎成了明传奇的一种固定模式,剧名中不称“××记”的反而少见。由此可见《西厢记》剧名对后来的影响,《西厢记》可以说是长篇戏曲以“记”标目的先河。
《西厢记》的名字早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是对于《西厢记》又别称“春秋”或“崔氏春秋”,却是许多读者和观众所不熟悉的。实际上这种称谓早自元代《西厢记》问世不久,就已经出现了。
元剧作家宫天挺(钟嗣成《录鬼簿》列为“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之首)《范张鸡黍》杂剧第一折里,有如下一段曲白:
国子监里助教的尚书是他故人,秘书监里著作的参政是他丈人,翰林院应举的是左丞相舍人。(带云)且莫说什么好文章,(唱)则《春秋》不知怎的发。(王仲略云)春秋这的是庄稼种田之事,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咱秀才每管他做什么?(正末云)不是这等说,是读书的《春秋》。(王仲略云)小生不曾读《春秋》,敢是《西厢记》?
上述文字据《元曲选》本,《元刊古今杂剧三十种》本、《雍熙乐府》有曲词无说白,脉望馆校息机子《古今杂剧选》本、《古今名剧合选·酹江集》本曲白与此大同小异。可见,元时人们已称《西厢记》为《春秋》了。
明代成化七年(1471)北京鲁氏刊本《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收有《西厢记十咏》,(5)其中第二支曲子咏作者,曾言及《西厢》“号《春秋》”。
明代嘉靖年间刊刻的《雍熙乐府》(卷十九)辑录了〔小桃红〕百首歌咏《西厢》故事的散曲《摘翠百咏小春秋》,又名《西厢百咏》。“百咏小春秋”与“西厢百咏”是同义语,“摘翠意谓摘取全部之精粹,‘小春秋’谓‘小西厢’耳”(6)。
明代号称“嘉靖八才子”之一、传奇《宝剑记》的作者李开先,在他所撰的《词谑》一书有如下一段记载:
尹太学士直舆中望见书铺帖有《崔氏春秋》,笑曰:“吾止知《吕氏春秋》,乃崔氏亦有《春秋》乎?”亟买一册,至家读之,始知为崔氏莺莺事。……又一事亦甚可笑。一贡士过关,把关指挥止之曰:“据汝举止,不似读书人。”因问治何经,答以《春秋》;复问《春秋》首句,答以“春王正月”。指挥骂曰:“《春秋》首句乃‘游艺中原’,尚然不知,果是诈伪要冒渡关津者。”责十下而遣之。
“游艺中原”是《西厢记》第一折第一句曲词。把关将士对作为儒家经典的《春秋》一无所知,却熟知《春秋》即《西厢记》,而且对其曲词居然能成诵,可见其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文中所言尹直,字正言,号謇斋,生于明宣德二年(1427),景泰五年(1454)进士,成化二十二年(1486)为翰林学士兵部尚书,正德六年(1511)卒。由此可见,早在正德以前,《西厢记》不仅被称为《春秋》,而且被称作《崔氏春秋》。以后,万历八年(1580)程巨源为徐士范刊本《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作序时,便题之为《崔氏春秋·序》。屠峻所作《西厢记》续书亦称之为《崔氏春秋补传》(7)。
关于《西厢记》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明正德嘉靖前后有人以为关汉卿作。如果说《西厢记》别称《崔氏春秋》是以作品主人公命名的话,那么也有人依据杂剧的作者将《西厢记》称之为《关氏春秋》的。张雄飞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所撰《董解元西厢记·序》即称《西厢记》为《关氏春秋》:
《西厢记》者,金董解元所著也,辞最古雅,为后世北曲之祖。迨元关汉卿、王实甫诸名家作者,莫不宗焉。盖金元立国,并在幽燕之区,去河洛不遥,而音韵近之,故当此之时,北曲大行于世,犹唐之有诗、宋之有词、各擅一时之圣,其势使然也。……《关氏春秋》,世所故有,余既校而刻之矣。而“董记”号为最古,尤不可少者……
正如称《西厢记》为“王西厢”是为了同“董西厢”相区别一样,称《西厢记》为“关氏春秋”也是为了同其他人所作或所解的“春秋”相区别。
此外,也有据文学作品的性质称《西厢记》为《游戏春秋》的。任讷《曲海扬波》卷三引刘豁安云:
有斥《西厢》为“淫书”、“情书”者,其然与否,余如游、夏于鲁史焉。惟美为之章,则余敢赞辞无他。即红娘之拒张生折,夫人于包含辩护之中,有义中词严之慨。平心论之,允称《游戏春秋》。
刘氏沿袭旧说,把文学艺术称之为“游戏”显然是不妥的。但他却是把《西厢记》与作为鲁史的《春秋》相比并,称之为文学中的“春秋”的。
明万历间金陵文秀堂刊《新刊考正全像评释北西厢记》第一出前有《开场统略》,实际上就是《副末开场》。末角在念诵一首七言律诗后,有如下一段说白:
今日敷演《锦绣春秋》,看者洗耳,以闻词气,便见戏文始终,略言大意。
这里的《锦绣春秋》也是指称《西厢记》,且为誉美之词。
由于“春秋”一词有多种涵义,对于《西厢记》为什么称为《春秋》,前人也有各种不同的解释。有的以为是把《西厢记》比作孔子整理修订的编年体史书《春秋》,也有的因《春秋》寓褒贬之意而认为《西厢记》含“春秋笔法”,(8)有的则以季节解说。明单宇(9)《菊坡丛话》说:
《西厢记》人称为《春秋》,或云:“曲止有春秋,而无冬夏,故名。”(10)
李开先的见解与此相似,他在《词谑》一书中写道:
《西厢记》谓之《春秋》,以会合以春,别离以秋耳;或者以为如《春秋经》笔法之严,妄也。
李开先驳斥了《西厢记》的笔法如孔子修《春秋》一说,而以作品所描写的崔张爱情离合的季节加以诠释。对于前人称《西厢记》为《春秋》,究竟应作何种解说为确,尚可作进一步研究。但认为《西厢记》采用“春秋笔法”,有什么“微言大义”,以至认为作者“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11),显然是臆测,是难以成立的。今天有些学者认为前人称《西厢记》为《春秋》,是出于对《西厢记》的推崇,故而把它与儒家经典并举,“看成像《春秋》一样经典著作”,或者认为“也是用的所谓《春秋》笔法”,这恐怕都是难以与原意相契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