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论证·增订本(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术史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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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的几种说法

1960年前后,国内学术界曾就《西厢记》的作者问题,展开过一场争论。1958年杨晦在《再论关汉卿——关汉卿与〈西厢记〉问题》(12)一文中提出《西厢记》的作者应为关汉卿。陈中凡不同意杨晦的意见,1960和1961年先后发表《关于〈西厢记〉的创作时代及其作者》等文章,(13)认为王实甫虽然也作过《西厢记》,但王氏原本和今存本实非同物,王氏原本《西厢记》只不过是一部平庸粗率的作品,故不为《中原音韵》的作者周德清和《录鬼簿》的作者钟嗣成所注意;今传《西厢记》则系元剧创作南移杭州,受到南戏影响,由元代后期作家们在王本的基础上,不断加工、改编而成,实为元人后期的集体创作。王季思与陈氏看法不同,他先后写了《关于〈西厢记〉作者问题》和《关于〈西厢记〉作者问题的进一步探讨》等论文,(14)根据文献记载,经过详尽分析,肯定今本《西厢记》乃出自王实甫之手。通过反复论辩,陈氏也承认“王氏原著《西厢记》与今传本大体一致”,从而确认《西厢记》的作者为王实甫,取得了基本一致的意见。但是事情并未完结。

1980年张庚、郭汉城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又重新提起这个问题。该书在谈及《西厢记》的作者问题时写道:“迄今所掌握的最早《西厢记》刊本,是明弘治十一年(1498)北京岳家书坊重刊印行的。这个本子,没有标明作者姓字;但在书中所附的杂录里,却用了两支〔满庭芳〕曲子,分别嘲咏了戏的作者王实甫和关汉卿。明崇祯十二年(1639)的张深之校本,则径称此剧为王实甫编,关汉卿续。据此,一般认为,此剧系王实甫所作;也有人认为,其第五本,乃是关汉卿所续。”蒋星煜对这段文字颇为重视,认为“这对《西厢记》作者问题的研究开辟了新的途径”。他在1982年所写的《从明刊本〈西厢记〉考证其原作者》(15)一文中,在列举了许多明刊本《西厢记》的题署和序跋后,做出结语说:“结论只能是王作关续。”(16)与此同时,也有人重又提出《西厢记》的作者应为关汉卿的问题。(17)可见,《西厢记》的作者问题,并未得到真正的彻底解决。实际上,对《西厢记》作者问题的争论不是从现代才开始的,而是古已有之。对这一论争的发展演变轨迹做一历史考察,无疑将有助于我们对《西厢记》这一古典名剧作者的确认。

《西厢记》究系何人所作,明清以来,众说纷纭,归结起来,大体有四说:王实甫作,关汉卿作,关作王续,王作关续。

四种说法就其时间顺序来说,以王作说为最早。现存著录元人杂剧作家作品的最早文献即元钟嗣成于至顺元年(1330)所撰的《录鬼簿》著录王实甫所作杂剧十四种,《西厢记》是其中之一。由于版本的不同,著录的文字也不尽一致。《说集》本、孟称舜本仅作简名《西厢记》;天一阁本著录简名《西厢记》,题目“郑太后(君)开宴北堂春”,正名“张君瑞待月西厢记”;曹楝亭本作《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录鬼簿》对于诸人合作的杂剧,皆在剧目后注明作者,如《黄粱梦》下注云:“第一折马致远,第二折李时中,第三折花李郎学士,第四折红字李二。”在《西厢记》之下,并未注明王实甫作前四本,关汉卿作第五本,而《录鬼簿》著录关汉卿杂剧六十余种并未有《西厢记》,亦未有第五本《张君瑞庆团圝》。由此可见,其时并无关作或王作关续之说。

明初宁献王朱权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所撰的《太和正音谱》,在《群英所编杂剧》中也把《西厢记》首列在王实甫名下。他在《乐府》部分分宫别调辑录各家曲词时,还转录了《西厢记》“第三折”(即第一本第三折)〔拙鲁速〕和“第十七折”(即第四本第四折)〔小络丝娘〕二曲,皆属王实甫作。在《古今群英乐府格势》里,称赞“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也同《西厢记》的艺术风格相切合。朱氏之后,永乐二十年(1422)贾仲明为《录鬼簿》补撰各家悼词时,称赞王实甫“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贾氏也是把《西厢记》归之于王实甫。宣德十年(1435)刊刻的刘东生《娇红记》所载丘汝乘序文写道:“元清江宋梅洞尝著《娇红记》,事俚而文深,非人若能读。余每恨不得如《崔张传》获王实甫易之以词,使途人皆能知也。”丘氏也认为描写崔张故事的《西厢记》是出之王实甫之手。

由上可见,从《西厢记》问世到明初宣德年间一百四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西厢记》毫无疑义地被肯定为王实甫作。此后,许多有识之士,在众说不一的情况下,仍力主《西厢记》为王实甫作,且把《西厢记》五本都归之王实甫名下。嘉靖十九年(1540)刊高儒《百川书志》将“《西厢记》五卷”著录为“元王实甫著”;嘉隆间何良俊(1506—1573)认为“《西厢记》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皆为王实甫作;(18)万历四十三、四十四年(1615、1616)臧晋叔刻《元曲选》,卷首所载《元曲论》也将《西厢记》系之于王实甫名下,且标明为“五本”,在《元曲选·序》中也提及“《西厢》五剧”、“《西厢》二十一折”。很明显,他们是把《西厢记》作为一个整体而属于王实甫的。正如姚燮在《今乐考证》中所说:“五本之说,则《西厢》本有二十折,但未指后四折为关氏续耳。”清初,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也认为“《西厢》果属王作”。

其次是关汉卿作与关作王续说。前文曾提及成化七年(1471)北京金台鲁氏刊本《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曾收有《西厢记十咏》,其中开头两支曲子曾咏及作者:

〔驻云飞〕汉卿文能,编作《西厢》曲调精。灯下搜才性,静坐添余幸。嗏,广览圣群经,议皆明。徵羽宫商,腔谱新清令,翰墨词章来诉成。

〔驻云飞〕王家增修,补足《西厢》音韵周。后把词章辏,意味都参透。嗏,风月至今留,号《春秋》。咏月嘲风,湖海传扬后,锦绣心胸世未休。

此套曲子的作者不详,其书既云“新编”,其曲写作年代当在书成(成化七年)之前不久。曲中言《西厢》为汉卿所编,“王家增修补足”,虽未明指“王家”为谁人,但从后来一些同类散曲中“王家”皆指王实甫而言,此处亦当系指王实甫无疑。这是迄今所见最早的一则有关《西厢记》为关作王续说的记载。可见,王作关续是在成化初年前后才出现的。与上述〔驻云飞〕二曲称誉关王二氏编补《西厢记》相反,明弘治十一年(1498)北京金台岳家《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卷首引录了几首〔满庭芳〕曲,(19)对《西厢记》作者极力加以贬斥,其中有“汉卿不高,不明性理,专弄风骚。平白地褒贬出村和俏,卖弄才学”和“王家好忙,沽名吊(钓)誉,续短添长。别人肉贴在你腮颊上,卖狗悬羊”的句子。两者虽然对《西厢记》的作者褒贬不同,但认为《西厢记》为关作王续则是一致的。此后,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刻的《雍熙乐府》载有无名氏“〔满庭芳〕西厢十咏”也说《西厢记》为关汉卿作王实甫续,并赞美“多才汉卿,广知故事,洞晓新声。移宫换羽真堪听,义理兼明。一句句包藏着媚景,一篇篇酝酿出深情”,“聪明实甫,胸藏锦绣,口吐玑珠。清新乐府真无数,压尽其余。翻腾就尤云殢雨,显豁出寄柬传书”。《雍熙乐府》所收《西厢十咏》刊行虽较成化间〔驻云飞〕与弘治间〔满庭芳〕为晚,但就其创作时间而言,当为一时之作。

大约在关作王续说产生的同时,也出现了关汉卿作的传说。正德八年(1513)刊刻的都穆(20)《南濠诗话》写道:

近时北词以《西厢记》为首,俗传作于关汉卿,或以为汉卿不竟其词,王实甫足之。予阅《点鬼簿》,乃王实甫作,非汉卿也。实甫,元大都人,所编传奇,有《芙蓉亭》、《双蕖怨》等,与《西厢记》凡十种,然惟《西厢》盛行于时。(21)

从都穆这段文字可以看出《西厢记》“作于关汉卿”和“汉卿不竟其词,王实甫足之”的两种说法,当时是同时并存的。都穆还十分清楚地说明,这两种说法不过是“俗传”和“以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确凿的根据。他正是感到传说无据而查阅了《录鬼簿》,并根据《录鬼簿》的记载重新提出《西厢记》“乃王实甫作,非汉卿也”,否定了关作或关作王续说。

尽管早在正德年间,当关作或关作王续说出现仅仅四五十年时间,都穆就作了如此明确的阐述,但仍未能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此后仍有人以《西厢记》为关作或关作王续。嘉靖二十年(1541)金陵富乐院妓女刘丽华《口传古本西厢记·题辞》云:“董解元、关汉卿辈,尽反其事,为《西厢》传奇,大抵写万古不平之愤,亦发明崔氏本情,非果忘张生者耳。”(22)将《西厢记》属于关。张羽嘉靖三十六年所写的《董解元西厢记·序》即称《西厢记》为“关氏春秋”。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世贞所撰《艺苑卮言》亦载“《西厢》久传为关汉卿作”。嘉隆后海陵黄嘉惠刻董解元《西厢记》仍认为《西厢记》为关汉卿所作。万历八年(1580)徐士范《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序》也说《西厢记》的作者“皆以为关汉卿,而不知有实甫”。万历十七年(1589)汪道昆《水浒传叙》也提到“关汉卿崔张杂剧”。可见万历初年有人仍以为《西厢记》为关氏所作。清乾隆间叶堂所编《纳书楹曲谱补遗》卷四《时剧》及《太古传宗》所附《时剧新谱》卷上,都收有《崔莺莺》〔山坡羊〕、〔挂枝儿〕二曲,也以为关汉卿“编成”了《西厢记》。姚华《菉猗室曲话》曾推断此二曲与《雍熙乐府》所载“〔满庭芳〕、〔小桃红〕殆为一时之作”。如果此说可信,可以说明《西厢记》为关作或关作王续说,比较集中地盛行于成化至万历初年这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

此外,弘治本及熊龙峰本、刘龙田本《西厢记》都载有〔八声甘州〕“天生眷姻”(23)套曲,其〔煞尾〕云:

董解元古词章,关汉卿新腔韵,参订《西厢》的本。晚进王生多议论,把《围棋》增。

有人以此为据,也认为《西厢记》为关汉卿作王实甫续。然而,这里所谓“王生”并未指明为实甫。《围棋》乃是以莺红对弈为内容的一折杂剧,故事大意是写月下联吟之后,莺莺与红娘在后花园下围棋遣闷,张生闻棋声逾墙偷看,将棋局惊散。这一关目为《西厢记》原本所未有,乃是增补《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之作。这一折杂剧的作者“晚进王生”并不姓王,而是詹时雨的别署。詹时雨,元末明初人,无名氏(一说贾仲明)《录鬼簿续编》詹时雨名下,有如下一段文字:

随父宦游福建,因而家焉。为人沉静寡言,才思敏捷,乐府极多,有《补西厢弈棋》,并“银杏花凋残鸭脚黄”诸〔南吕〕,行于世。

这里的《补西厢弈棋》就是〔八声甘州〕“天生眷姻”套曲〔煞尾〕所说的《围棋》,(24)作者显然即是詹时雨。詹时雨托名“晚进王生”是出于对先辈王实甫的崇敬,从中也可以窥见王实甫及其所著《西厢记》在当时的影响。因此,根据〔八声甘州〕“天生眷姻”〔煞尾〕一曲,断定《西厢记》为关作王续是不能成立的。

此外,在关作说出现之后,也曾有过关汉卿作董珪续之说。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修的《祁州志》卷八《纪事》“关汉卿故里”条载:

汉卿,元时祁之伍仁村人也。高才博学而艰于遇,因取《会真记》作《西厢》以寄愤。脱稿未完而死,棺中每作哭涕之声。状元董君章(珪)往吊,异之,乃检遗稿,得《西厢记》十六出。曰:“所以哭者,为此耳。吾为子续之。”携出,而哭声遂息,续后四出以行于世。

此则材料的出现,已距作者生时近五百年,州志的编者亦自言“无稽”,且为神话式的传说,实不足据。在有关《西厢记》作者的诸多说法中,以此说出现最晚、影响最小,见于记载的也仅此一例。

最后是王作关续说。与关作王续说相反,在嘉靖末年又出现了王实甫作关汉卿续说。此说最早见于王世贞的《艺苑卮言》和顾玄纬的《增编会真记杂录·序》。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氏所撰《艺苑卮言》(25)云:

《西厢》久传为关汉卿撰,迩来乃有以为王实夫者,谓:“至邮亭梦而止。”又云:“至‘碧云天,黄花地’而止,此后乃汉卿所补也。”初以为好事者传之妄,及阅《太和正音谱》,王实夫十三本,以《西厢》为首,汉卿六十一首,不载《西厢》,则亦可据。第汉卿所补〔商调〕、〔集贤宾〕及〔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线脱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俊语亦不减前。(26)

从上述记载中,可以看出王作关续说是在关作说“久传”之后王氏写作《艺苑卮言》前不久才出现的,而且说法本身又很不一致,一说王作至《草桥惊梦》而止,一说至“碧云天,黄花地”而止。王氏起初曾对此说有所怀疑,以为好事者妄传,不肯置信。及至查阅《太和正音谱》,本应依据王实甫名下载有《西厢》而关汉卿名下不载《西厢》的著录,确认《西厢》为王实甫作,而否定王作关续的虚妄传说,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却相信了这种传说,并且进而称赞关汉卿所补〔商调〕、〔集贤宾〕及〔挂金索〕二曲“俊语亦不减前”。(27)王世贞是当时文坛领袖人物,由于王世贞在文坛上的地位和声望,《艺苑卮言》所载王作关补说对后世颇有影响,许多人不加详察误信了这种传说,于是王作关续说便大为兴盛,直至清末民初,成为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

与王世贞大约同时,顾玄纬嘉靖四十一年(1562)所作《增编会真记杂录序》说:

余独怪夫金元晚代,肇填曲子,故校士题崔张事。时董学士、关院尹辈,矉美元《记》而记之,悉署其曰《西厢》,其嘲风弄月之思、钉壁投梭之态,咸自《会真》始。乐府者流,知《西厢》作于关、董,而不知《录鬼簿》疏云王实甫作。岂实甫、汉卿俱家大都而遂误邪?抑关本有别行者邪?今董《记》已刻之吴门,惟王四大出(按即本)外,或称关补……

顾玄纬与都穆相似,根据《录鬼簿》的记载,而反驳当时流传的关作说。从他“惟王四大出外,或称关补”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在嘉靖末年关作说流行的同时,已出现了王作关补之说。这与王世贞的记载是一致的。万历以后,王作关续说渐趋主宰地位。万历八年(1580)徐士范《重刻西厢记·序》写道:

元王实甫始以绣肠创为艳词,而《西厢记》始脍炙人口。然皆以为关汉卿而不知有实甫。……盖《西厢记》自《草桥惊梦》以前作于实甫,而其后则汉卿续成之者。

徐士范刊本《西厢记》卷首所载程巨源《崔氏春秋·序》的说法亦同:

余阅《太和正音谱》载《西厢记》撰自王实甫,然至邮亭梦而止,其后则关汉卿为之补成者也。

徐士范和程巨源虽然摒弃了关作说而认为王实甫撰,但却采用了王世贞《艺苑卮言》所载王实甫撰“至邮亭梦而止……其后乃汉卿所补”的说法,使王作关续说得到进一步发展。

此后,王骥德对王作关续说曾有所怀疑。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考》里写道:

二人生同时,居同里,或后先踵成不可考。特其词较然两手……《卮言》又谓:“或言邮亭梦止,或言至‘碧云天’止。”则不知元剧体必四折,记中明列五大折(按即本),折必四套,“碧云天”断属第四折(本)四套之一无疑。又实甫之记,本始董解元,董词终郑恒触阶,而实甫顾阙之以待之补?所不可解耳。

王骥德从元剧特有的体例着眼,认为元剧每本必四折,“碧云天”属第四本第三折,王实甫作《西厢》绝不可能到此为止。他又依据《西厢记》是改编《董西厢》而来,《董西厢》既然以“郑恒触阶”终结,而王实甫又何必“阙之以待汉卿之补”?他的批驳和质问是有理有力的,实际上是对王作关续说的否定。因此,他在论及《西厢记》时皆归之于王实甫。他校注的《古本西厢记》仍署名为“元大都王实甫编”,并于第五本卷首注明:“此卷徐士范本直署元关汉卿撰,今无确证,姑仍旧。”王氏治理曲学谨严,对第五本虽有疑惑,仍依“古本”作王实甫编,不肯轻易信从他人。但是,他却从另外一个角度,即艺术风格的不同而有所怀疑。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中说:

旧传是记为关汉卿氏所作,迩始有归之实甫者,则涵虚子之《正音谱》故胪列在也。独世谓汉卿续成其后,未见确证,然淄渑泾渭之辨,殊自不废。两君子他作,实甫以描写,而汉卿以雕镂。描写者远摄风神,而雕镂者深次骨貌。

王骥德以为《西厢记》前四本与第五本的艺术风格有所不同,虽未明言,实际上是认为并不排除有王作关续的可能性。

与王骥德这种看法相似,以不同的风格为依据推断第五本为续书的还有胡应麟、徐复祚、槃薖硕人、凌濛初等。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谈》中写道:

今王实甫《西厢记》为传奇冠,……关汉卿自有《城南柳》、《绯衣梦》、《窦娥冤》诸杂剧,声调绝与郑恒问答语类,邮亭梦后,或当是其所补。虽字字本色,藻丽神俊大不及王。

胡应麟认为前四本“藻丽神俊”,第五本“字字本色”,第五本“郑恒问答语”与关汉卿诸剧“声调”相类,从而推断第五本为关氏所补。(28)徐复祚也以笔力的不同而确认后四出为关氏所补。他在《三家村老委谈》中说:

《西厢》后四出,定为关汉卿所补,其笔力迥出二手,且雅语、俗语、措大语、白撰语层见叠出,至于“马户尸巾”云云,则真马户尸巾矣!……丹丘评汉卿曰:“观其词语,乃在可上可下之间;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以前列。”(29)

则王、关之声价,在当时已自有低昂矣。徐复祚认为第五本笔力不及前四本,并以涵虚子评关汉卿为据,推断后四出“定为关汉卿所补”。槃薖硕人与徐复祚的说法相近,称“兄实甫而弟汉卿”,认为“王之曲无可改”,“关所续后四折其曲多鄙陋芜秽,不整不韵”(30)。即凌濛初也认为前四本与第五本风格不同,“自是二手”,但却对贬斥后四折者持异议。他在《西厢记·凡例十则》中写道:

但细味实甫别本,如《丽春堂》、《芙蓉亭》颇与前四本气韵相似,大约都冶纤丽;至汉卿诸本则老笔纷披,时见本色。此第五本亦然,与前自是二手。俗眸见其稍质便谓续本不及前,此不知观曲者也。

凌濛初认为前四本与王实甫别本“气韵相似”,后一本与关汉卿诸本风格相近,因而依据《点鬼簿》和周宪王本(31)“以前四本属王,后一本属关”。此外,如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陈邦泰的《重校北西厢记》、屠隆校正的《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李楩的《西厢记考据》、“青藤道人”序的《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张深之的《正北西厢秘本》、闵齐伋的《会真六幻》本《西厢记》、李廷谟的《北西厢》、祁彪佳的《远山堂剧品》、封岳的《详校元本西厢记》、卓珂月的《新西厢·序》、李调元的《雨村曲话》、焦循的《剧说》、梁廷楠的《曲话》(32)及《曲海总目提要》等,直至近人王国维、吴梅、王季烈、刘世珩、鲁迅等皆相沿袭以《西厢记》为王作关续。直到解放后,经过深入地讨论和翔实的考证,王实甫作说才又渐居主宰地位。

实际上,称《西厢记》为关作或关作王续、王作关续,前人已指出,多无确证,只不过是传说和臆测而已。《录鬼簿》、《太和正音谱》是今天所见著录杂剧作家与作品的最早文献,距离元剧作家及其作品产生的时代较近,因而其可靠性较大。前人论证《西厢记》为王实甫作多据此。今天最早记载《西厢记》为关作或关作王续说的《南濠诗话》,作者就是根据《点鬼簿》论定为王实甫作而否定了关汉卿作的说法。其后,自王世贞始,许多人也引述了《录鬼簿》和《太和正音谱》的著录肯定为王实甫作,但又保留了关汉卿作的说法,于是形成了王作关续说。主张王作关续的人,他们的说法口气多游移不定,根据又各不相同,而且往往是相互矛盾的。如对第五本,如前所述大约就有三种看法:一种认为“俊语亦不减前”(王世贞);另一种认为“其曲多鄙陋秽芜,不整不韵”(槃薖硕人),“雅语、俗语、措大语、白撰语层见叠出”(徐复祚);再一种认为“老笔纷披”(凌濛初),“不用词藻,事事白描”(33)(吴梅、王季烈),“字字本色”(胡应麟)。就作品风格而言,关汉卿与王实甫的区别,正如王骥德和凌濛初所说,“实甫以描写,汉卿以雕镂”;“实甫……都冶纤丽”,“汉卿诸本……时见本色”。关汉卿所作,工于刻画人世而短于写景言情,而《西厢记》所长正在于描摹眼前景物状写儿女情肠,不仅前四本如此,后一本亦然。第五本虽然写景言情较少,但从第一折〔集贤宾〕、〔逍遥乐〕、〔挂金索〕、〔金菊花〕、〔醋葫芦〕诸曲,写儿女相思情态,仍独擅胜场,曲辞也绮丽多彩。其风格与前四本及王实甫他作《贩茶船》、《芙蓉亭》等均相同,可知乃出一人之手。胡应麟、王骥德、徐复祚、凌濛初等以王、关剧作风格不同而外加于《西厢记》,谓第五本“与前自是二手”、“其笔力迥出二手”、“淄渑泾渭之辨,殊自不废”的推断是没有根据的。至于有人以涵虚子评关汉卿语作为根据,认为关汉卿“乃可上可下之才”,“声价”不如王实甫,而《西厢记》第五本又不如前四本,所以定为关汉卿所补,这种推论更是站不住脚的。

此外,关于王作止于“碧云天”或“草桥惊梦”的说法,王骥德早已指出其非是。《西厢记》本于《董西厢》,“草桥惊梦”以后,尚有“寄赠”、“争婚”以至“团圆”等情节,《西厢记》不可能到此为止。况且,《西厢记》五本,每本均有〔络丝娘煞尾〕一曲,“缴前启后,以为关锁”(34)作为承上启下的纽带。第四本〔络丝娘煞尾〕“都则为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以及最后一句唱词“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都表明剧情未完,乃是开启下本《泥金捷报》、《尺素缄愁》及《衣锦还乡》的先声,断不能不止而止。

综上所述,几百年来虽然关于《西厢记》作者有过种种争论,但归根结底应归之于王实甫。这应是确定无疑的。

王实甫,名德信(35),大都(今北京)人。生卒年与生平事迹不详,他的创作活动大约是在元成宗元贞、大德年间(1295—1307),正是元杂剧鼎盛时期。明初戏曲家贾仲明在增补《录鬼簿》时,写了一首〔凌波仙〕词追悼他:“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颩颩排剑戟,翠红乡雄纠纠施谋智。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这里所说的“风月营”、“莺花寨”、“翠红乡”都是指元代官妓聚居的场所,也就是演出杂剧的勾栏。可见王实甫是个沉沦下层与民间艺人为伍的落拓文人,是个放浪形骸、不为封建礼法拘束的知识分子,同时也是个有才华孚众望的作家;《西厢记》则是出类拔萃、首屈一指的作品。他创作的杂剧据《录鬼簿》著录有十四种,今天完整保留下来的全本,除《西厢记》外,只有《破窑记》和《丽春堂》两种。残存的有《贩茶船》和《芙蓉亭》各一折曲文。其他如《于公高门》、《明达卖子》、《七步成章》、《多月亭》、《进梅谏》、《丽春园》、《陆绩怀橘》、《双渠怨》、《娇红记》都已失传。此外,还有散曲一支小令、两个套数(36)和一个残套,今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