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几个思想问题之二:道德功利问题——民国三十二年二月廿一日在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讲
诸位先生:
今天讲到第二个题目:“道德功利问题”,这个问题也是我们思想界常常在讨论的问题之一,也许是诸位先生所关心的,所以提出来和大家研究。
昨天我们已经说过甚么是道德,今天再来看甚么是“功利”。汉朝董仲舒有句话是“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句话后来常被宋明道学家所引用。孔子又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也说:“鸡鸣而起,孜孜为义者,舜之徒也;孜孜为利者,跖之徒也。”一个人鸡鸣而起,为义的是君子。如果鸡鸣而起,为的是利,那就是小人了。孔子有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话,宋明道学家亦常说君子与小人之分,即在义利之别。为义的是君子,为利的是小人。这些话与董仲舒说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有相同的意思。
我提出这几句话来,或者有人会质问我,我们不讲功利,但是社会上有许多事就是功利。办工厂、开矿,这不是功利吗?因此也有人骂儒家,说孔子赞美贫穷。孔子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些话就是赞美颜渊的贫穷。这好像贫穷本身有甚么好处。今天也有人埋怨孔子,说今天中国穷到这个地步,就是受了儒家的影响,他说贫穷好,赞美贫穷,弄到中国今天,及不上外国了。也有人说儒家思想,最是矛盾,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孔子去卫国,冉有给他赶车到了卫国,孔子说“庶矣哉!”冉有听见孔子称赞卫国人多,就问“既庶矣,又何加焉?”冉有倒也有趣,问孔子人多要怎样?孔子说:“富之。”孔子说是要教人民富。冉有还要问他“富了又怎样?”孔子说:“教之。”直到最后才提出“教”来。在“教”之前,先要人家有饭吃,增加人民的财富,这不是利吗?所以说孔子前后矛盾。孟子呢?也是矛盾,何以故?《孟子》里说:“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梁惠王说了何以吾利国,孟子马上给他一个钉子,说王何必讲利,只要仁义就得了。但后来孟子又来了一个经济计划,对梁惠王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个经济计划,叫大家能穿绸吃肉,还说到“使民养生丧死无憾”。现在有人指出这是孟子的矛盾,既叫梁惠王不要讲利,又来贡献一套经济计划,经济计划就是功利,岂不矛盾。这种批评,到底对与不对,暂时搁起不说。先把我们所要讲的话,分成两段来讲:第一段,说明董仲舒说的正其谊不谋其利,第二段,说明明其道不计其功。
先说到正其谊不谋其利,这话到底对不对呢?前面已经引出,近来有人认为孔子是前后矛盾的,孔子到卫国说的这些话与君子喻于义的话是否矛盾?我认为是并不矛盾。儒家的所谓义是甚么意思?为甚么与利冲突?我们先来看一看义字的解释,这在昨天已经说过。应该做的做了,就算是义的行为,这是照字面的解释。再进一步的解释是要问:甚么是应该做的?应该做的,做了有甚么好处?说到这里,我们必须认清一点。凡是做一件应该做的事,就是所谓义的行为。这种行为的结果,总是与社会有利,所以也可以说义的行为其目的在于增进社会的利益。明白了这些,就可以知义与利并不冲突。如果利是公利,是社会的利,这个利便是义了。譬如我要做一件事,这一件事是为国家为社会的利益,虽说是利,但是公利,公利即是义。既然如此,义利的不相冲突,也就明白了。我更以为非但不相冲突,同时更须以利为义的内容,如果义离开了利,这义就是空的了。儒家所说义利之分,其利是私利。如果这个利是私利,那便不是义而是利。譬如我们拿点东西回去给父母吃,这就是孝。父母有东西留给子女吃,这就是慈。所以儒家所反对的利不是公利,他所反对的是私利。公利的利就是义。假若分清楚公利私利,义利之分,也就明白。同时对于儒家所说义利底态度也就不致误解了。孔子赞美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并不是这种贫穷生活,值得赞美,孔子是赞美颜回的不改其乐。颜回在这种艰苦的情形之下,并未因生活痛苦而荒废了他的学问,这是值得赞美的。所以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一句话可以明白孔子并不反对富贵,他所反对的是不义的富贵。若使是从义得来的富贵,没有甚么可反对。孔子赞美颜渊,实在并不是赞美他的贫穷生活,而是赞美他坚定的意志。再不妨解说一下孟子给梁惠王一个钉子,是甚么道理。假使我们在现在来问孟子“不远千里而来,何以利我中华民国”,那么孟子决不会给我们一个钉子碰;但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他的国就是他自己,“何以利吾国”,也等于说何以利我自己,所以孟子听了,马上就回答:“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也说得很明白:“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他告诉梁惠王:“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足见这时候所说的何以利吾国,等于说是何以利吾自己,与我们所要说的何以利吾中华民国大不相同。所以孟子不赞成说利,是不赞成说私利,不肯说利个人的利,如果是有利于社会国家的利,那他一样的赞成。
所以义和利不相容,是义和私利不相容。如果是公利,在儒家的说法,那就叫做义了。董仲舒说正其谊不谋其利的意思,也是如此。我们做一件事只要问应该做还是不应该做,就不管他对于我们个人是有利无利。说得更清楚一点,只要为公利的行为便是义的行为。
今天我这样解释义与利,并不是一种新的说法,从前的人也这样说的,不过大家不曾将他弄得清楚罢了。程伊川先生说过:“义与利便是公与私也。”这话说得很明白,如是为公利的行为便是义,为私利的行为则是利,这样来分别义和利是最透澈不过的。程伊川先生又说:“公而以人体之谓之仁。”这话的解释便是,义的行为加上人的情感的体贴才是仁的行为,为公共利益是义,但觉得应该如此做而做时,还存有至诚恻怛之心,这就是仁,仁比起义来更多了一点。这个意思昨天已经讲过。再举个例,譬如有地方发生了灾荒,有人向你募捐,你就捐一百块钱,心里觉得应该捐的,这种行为可称之为义底行为;如果捐钱时候,心里还觉灾民无衣无食,有种恻隐之心,这就可以说是仁的行为了。我今天说仁义两字,并不是新的说法,这些都是古已有之的说法,不过从前大家不曾弄清楚而已。
关于义和利的分别,义和利的关系,说得已经很多,明白了义利的分别与关系,我们自然也明白董仲舒所说“正其谊不谋其利”一句话的意义了。
第二段要说明其道不计其功。
道字可以说就是道德,功是事情成就的大小,所以明其道不计其功这一句话的意思是只问一事是不是应该做,不管其结果如何。
儒家对于道德,注重在尽伦尽职两方面。伦有五伦,即是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究竟伦是不是这五个,还是另有其他,可以不问。伦即是人与人的关系,也许不即是这五个,也许还不止这五个,也说不定。无论如何,人与人之间总有伦存在,既总有伦存在,那末就必须尽伦。尽职是甚么?一个人到社会上一定有他的地位所应该做的事,假若在他的地位所应该做的事,都已做了,这就是尽职。现在流行一句话,说是每个人应该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做他所应做的事。这岗位便是职。如果说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应该做的事,那就是儒家所说的尽职了。
儒家说尽伦尽职,不管你有什么伦,你都可以尽伦。为君的要尽君道,为父的要尽父道……你有什么伦就去尽甚么道。尽职亦然。不管你的职是甚么,你都可以尽职。如打仗时,不能说你是总司令你可以尽职,我是班长小兵,我不可以尽职。无论总司令、小兵,一样都可以尽职的。总司令尽总司令的职,小兵尽小兵的职。有如唱戏,唱得好与不好,与台上扮什么角色没有丝毫关系。唱须生的可以唱好戏,唱青衣的也可以唱好戏,就是一个小丑也可以唱好戏。不但什么角色没有关系,即是戏里面做大做小也没有关系。梅兰芳这样的名角,但在戏里不一定是扮皇后,即使扮个小丫头,一样是唱好戏。这个譬喻就可以明白尽伦尽职没有限制。
还有,尽伦与尽职也不管其对象是不是值得的。如尽忠,是忠臣,忠臣不问他的君值不值得有个臣为尽忠。又如尽孝,是孝子,孝子也不问他父亲值不值得有子为其尽孝。然做忠臣孝子的总希望使他的君父做到值得有臣为尽忠、有子为尽孝,但假若他做不到时,他仍然尽忠尽孝。这一点,很多人不大了解,往往见了一个忠臣为皇帝尽忠,但这个皇帝是个昏君,大家就觉得他尽忠大不值得。但是现在人人要为国家尽孝,为民族尽忠,试问我们是否应当先来考虑一下,现在我们的国家是否值得有人为尽孝?我们的民族是否值得有人为尽孝?事实上我们的国家民族是值得我们为他尽忠尽孝,但即使不值得,我们还是一样要去尽忠尽孝。这一点就是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道理。
尽伦尽职,其行为成功或失败,对于他的道德价值没有直接的关系。譬如一个人做了一件为国家民族有利的事,这一件事如果做成功了自然最好,要是做不成功,还是一般有价值。我们常常说到文天祥、史可法,这两位根本是失败了的,兵败人亡,从军事观点来说,还有甚么话讲。假使从道德的观点来说,他虽然兵败人亡,他的行为的道德价值一点也不减少。他若把宋朝明朝复兴起来,固值得钦佩,就是不能把宋朝明朝复兴起来,今天我们还是一样崇敬,所以尽伦尽职是不计其功的。一件事成功有多大,结果是如何,或有或无,是大是小,都没有关系。儒家说:“知其不可而为之。”知其不可,失败是注定了的,何必去做。看来好像说不通,但文天祥、史可法并不是以为他们可以成功才去做,他们不能成功,他们的行为,依然有道德价值。
以上是说明“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道理。或者有人会说这话流弊很大,这样说了,以后做事不再有人用心了,反正成功固然好,失败了一样有道德价值。这样说法,对不对呢?我要声明一句:在一个道德行为中,一个人所作的事,失败了仍有道德价值,必须具有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在失败之前他曾经尽心竭力去做。若使他没有尽心竭力去做,那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不但没有道德价值,简直是为恶,成了一个罪人了。一个人的父母生病,他尽心竭力请了医生来诊治,那么就是他的父母医治不好而死了。这个人仍然可算孝子。要是一个人的父母生病,他不请医生,不买药吃,纵然他的父母病愈,也不过是他的父母运气好。假使死了,便是不孝。再有人要问所谓尽心竭力,有何凭据,拿甚么来作标准?一个军队打了败仗,总司令回来说是已经尽心竭力了,你用甚么方法去证明他的话是真是假?这是不错底。是不是尽心竭力,是不容易考查的,不过不要忽略了一点,今天是讲道德,与讲法律不同。在法庭上要找证据,有了确切底证据才可以判徒刑判死刑。现在讲道德。是要一个人自己判自己的罪。他是不是尽心竭力去做了。别人诚然不易知道,他自己心里一定明白。行道德本来不是叫人知道的,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样一说,有人又说孔子为己了。要知道这个为己,是不管人知道不知道。不要人知道,他曾经尽心竭力,也不要人知道,只求自己明白。现在一般人常常要人家知道,要人家赞美,这那根本不是为义,而是为利了。说到这里,我要讲一讲“慎独”了。独是人家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慎独便是要格外注意这些地方。所以儒家提倡诚意,在《大学》中说,诚意也就是不自欺。我们没有尽心竭力去做,回来告诉人说已经尽心竭力去做了,以为人家无法知道,这不仅自欺,还是欺人。必须不自欺才是君子,尽心竭力与否,骗得了人家,骗不了自己。这样一看,明其道不计其功一句话便可更为明白,事的结果大小有无,可以不问,只要于社会有利,尽心竭力做去,成功了固然是好,不能成功,道德□□□□□一样存在。
要说的两段话已经说了,下面再说,一个人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并不在才的大小,也不在运气的好坏,全靠自己去努力。我们在社会上要有所成就,我以为,要靠三个条件。这三种条件,第一种是天资的聪明与愚笨,我取个名字叫“才”。第二种条件是努力不努力,我取个名字叫“力”。第三种条件是运气好不好,我取个名字叫“命”。“才”与“力”不必我来解释,所谓“命”,并不是在马路上见的大哲学家的算命先生的所说的命,更不提倡宿命;我所谓命,是一个人的遭遇机会,没有道理可讲者。譬如大家说我们生在这个多事的时代,为何不生在唐虞三代,为何不生在将来承平时代,这是我们的遭遇,没有道理可讲的。我所说的命与大哲学家所说的命不同就在这里。
在社会上要有所成就,总得要这三种条件配合起来。至于这三种条件之中,哪种条件所占的成分大,我以为须看所谓成就是哪种成就而定。所以我又把成就分为三种,就是学问、事业、道德。如果要在学问上有所成就,那么“才”占的成分大。在学校里要考六十分及格,努力一点自然不成问题,不必要什么大才,但要有特别表现,非有才是不成的。譬如做诗,有些人用很大的功,写出来的诗看看平仄很对,韵也不错,新诗也一行行的写,但读起来没有诗味。所以学问是要才加力然后方能成功。
要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命的成分要占的大。我已经说了,我说的命不是阎王判官所管的命,是机会遭遇。无论什么事业决不能像玩乐器一样,一个人可以玩的。必定是有许多人在一起才能玩,所以常要和人竞争。有如下棋赛球,不能一个人独自去玩。既有多人,那么得和人竞争,才能成功。下棋时我要看对手如何,不能一定必赢,从前有一个人好下棋,他想求□□永远赢棋的方法,便去扶乩,请问如何才能常赢,乩上写出来说没有永远赢的方法,但有永远不输的方法。他想永远不输也好,便问如何可以永远不输,乩上又写只有不下棋。我们做事亦是如此,不去做事不会失败。如果要做,难保没有失败,在历史上有许多人本身原是英雄,但因碰到对方本领比他更高,于是失败了。项羽不能不算是英雄□□□□□□□刘邦,他的本领比他更强,他就没有办法,纵然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到结果还是“虞兮虞兮奈若何”。另一方面也看到确有许多人是不行的,但他是成功了,这个成功并非是他本领大,而是当时没有比他更强的人,所以他没有本领也成功了。中国自古以来,最成功的是历朝的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的成就,也自有他的机会来凑合。
在道德上有所成就这是力占的成分大了。何以故?学问上要有所成就,就受才的限制,有大才方可以做大学问,没有大才就不行。事业上有所成就,也常受命运的影响,机会好,成功快,机会不好,就有本领也无用。但道德有所成就,那就大部分是力的成份了,道德上有所成就是不管学问是高是低,机会好与不好,也便是方才说的无论何人尽伦尽职,是不管处甚么伦,有什么职。所以道德上的成就,也不受才不受命的限制。运气好事情成功了,不见得就是道德成功;反之运气不好,不成功而失败,如果他的行为是道德行为,他的行为的道德价值,依然不受影响。尽心竭力与否,权操之在我,而事业的成就与否,则权不在我。尽心竭力与否之权操之在我,所以不受命运天才的限制。明白这一点,也就是明白了“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道理。
我国古时还有一句常说的话是“士先志”,就是先要立志。立志要立甚么志呢?就是立志要做圣贤,中国的古圣先贤从来未曾教人立志要做一个李白、杜甫,或者项羽、汉高祖、拿破仑。为甚么不教人立这个志向?也就因为拿破仑或汉高祖,不是单单靠了努力可以成功,其中还有命运的成份在内。但是“人皆可以为尧舜”,这就是要做成尧舜那一类的伟大人格,其权操之在我。所以立志做个汉高祖不容易,而立志做圣贤就不是难事。宋朝邵康节说:“圣者人之至者也。”孟子也曾说:“圣人,人伦之至也。”由此可知,立志做圣贤,成功与否就看自己努力不努力。孟子说过:“求则得之,舍则失之。”这话便是说所求者不在外边,就在自己。他又说:“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这是所求者不是在内,则求固然可以求,得不得是另一问题。一个人求学问,求功名,受着才与命的限制,自然得不得是有问题的。假如求的是道德的成就,求之在自己,而非求之在外,那决不会求之不得,只在你的努力与否罢了。
近来常常见到的一个社会现象,有不少青年自杀或疯狂,自杀或疯狂的原因,大部是因为所求不得,这是因为他不曾弄清楚有些事情是可以“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有些则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假若能够明白这点,我想很多问题都是迎刃而解。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为甚么君子□总是坦荡荡而小人要常戚戚呢?就因君子总是尽心竭力去做他所应该做的事。事情能否成功,则不去管他,所以心里坦荡荡,小人一天到晚不是愁不成功,便是既得之,患失之,不但终日在想,连晚上睡觉也是不安,所以要常戚戚了。
现在又补充了不少的话,要讲的话也大概是如此。道德和功利这个问题,有时候看来互相冲突,有时候却并不冲突,正是相反相成。为甚如此,便是上面所说的这些曲曲折折,今天想说的也无非是把这些曲曲折折的道理解释一下,并没有什么新的意见可以贡献。
(居正修 记)
原载《文化先锋》第二卷第四期,1943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