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补二集·下(三松堂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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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前的几个思想问题之三:一元多元问题——民国三十二年二月廿二日在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讲

当前的几个思想问题之三:一元多元问题——民国三十二年二月廿二日在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讲

诸位先生:

今天来讨论哲学问题,何以要提出这个问题?大家一定很明白,有人讲的是唯心的哲学,有人讲唯物论的哲学,也有人说,可以在唯心唯物之间,另有一种的哲学。更有人争论一元多元的问题。今天提出来,各位讨论的也并非在这里再来新创一种,我想说明的,是不必有这些争论。

哲学与科学不同。科学一名词,有广义狭义。广义的科学,是凡为精密有系统的知识,都可称为科学,所以不但物理、化学是科学,就是哲学、算学也是科学。狭义的科学,那就不是这样了,狭义的科学,只是一种给我们关于事实的报告的知识。这样狭义的科学,逻辑、算学就不算在内,哲学也不能算是科学了。哲学一名辞,亦有广义狭义。就其广义说,逻辑亦是哲学,就其狭义说,哲学不包括逻辑。我们现在所谓科学、哲学都是就其狭义说。照狭义的科学说,逻辑、算学不包括在内。这便是算学、逻辑不给我们关于事实的报告。算学三加二等于五,大家都明白,但它并未告诉我们事实,这个命题是三张桌子加二张桌子呢?是三个人加二个人呢?在算学的命题上没有说出来,只有给我们抽象的观念而未告诉我们事实。逻辑亦是如此,逻辑学中说甲是甲,不能指出甲是甚么东西。狭义的科学,是物理、化学、经济学等等,逻辑、算学、哲学都不能包括在内。

我们可以把知识分成两种,一种是能够给我们事实报告的知识,另一个是不能给我们事实报告的知识。逻辑、算学、哲学等都不给我们事实报告,所以与物理、化学、经济学等不同。我说哲学不是科学,并不是哲学是胡说八道,不过用科学这个名词的狭义而已。

科学既给我们以关于事实的报告的知识,哲学不给我们关于事实的报告的知识,那末哲学给我们的知识是甚么呢?我现在用一个名词叫做“形式的知识”。对于形式二字不可望文生义,我用这个名词的意义又是甚么?我用“形式的知识”便是要分别“事实报告的知识”。这话说来很不易了解,但举个例便可以明白。《庄子》里有一《秋水篇》。里面说秋水涨的时候,在两岸之间,不辨牛马,河伯以为这是了不得了,后来流到东海,便觉大海无边,自己又是渺小了,所以和海神谈话,说我见了海才知我是小,海才是最大,海神说,海并不算最大,以海比天地无异九牛与一毫。河伯又问:这样说,是否天地最大,毫末最小呢?海神说:也不见得如此,谁也不能断定天地是最大,毫末最小,“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至小要小到不能分,至大要大到没有甚么东西能在其外。天地之外,还可有别的,毫末虽小,也还可以分开来。所以不能是至大至小。确定说甚么是最小,是一个科学的命题,到今天科学昌明,没有人说毫末最小,最小的是电子。这都是科学命题。哲学的说法就是“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种命题没有告诉我们至大的是甚么,至小的是甚么。这样说法,就是形式的命题。形式的命题,因为不肯定事实,所以永不会错误。古人说毫末最小,但到今日就已证明,电子比毫末小到万万倍。今天我们说电子最小,也许将来科学上更有新发明,说有比电子还小到万万倍的,谁能担保不可能。科学命题一定要给我们事实报告的知识,这种知识,是可能错的。哲学命题不给我们事实报告,只给我们形式的知识,然而他永不会错。这一点就是科学与哲学的分别。

再举几个例:一个例是《世说新语》中讲晋朝时候有个钟会知道嵇康是个名士,但没有见过面,嵇康□来有个怪癖,欢喜打铁。钟会带了许多朋友去见嵇康时,他刚在一棵大树底下打铁,向秀在旁边替他打风扇。嵇康见钟会来了,也不理他。钟会坐了一会,便要辞去。正要走时,嵇康便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另一个例是,据说邵康节,能知一切未来事情,有一天程伊川正和他谈话时忽然打起雷来,邵康节□□:“雷从什么地方起的?”程伊川说:“我知道你不知道。”邵康节便笑说:“我怎会不知道你怎会知道?”程伊川说:“要用数来推,就是不知道。”邵康节不□便问:“你说从何处起?”程伊川就说:“从起处起。”还有一个例:《红楼梦》里贾宝玉见了妙玉,妙玉便问:“你从哪里来的?”宝玉知道妙玉的这一句话一定有道理,答不出来,脸一红就走了。他后来问邢岫烟,应该怎样答。邢岫烟告诉他说:应该答,“自来处来”。钟会的“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程伊川的“从起处起”,贾宝玉的“自来处来”,这就是我所说的形式命题。这三句话都只有形式,没有事实。钟会听见了些甚么,看见了些甚么,都不会说出来。如果钟会说我听说你是名士才来看你,见的是你在打铁,这样一说便有了积极的事实报告。又如雷从什么地方起,你若说是从沙坪坝起,便有了事实报告。而不是形式报告了。形式报告的好处即是不会错,这三个例子就很清楚,假使嵇康问了何所闻而来,钟会回答说是听说你是名士而来,嵇康马上可以给他一个钉子,说我不是名士。他说是闻所闻而来,那便不会有错了。程伊川无论说出雷是从什么地方起的,邵康节总可以给他一个反驳。岂知他偏是说从起处起,于是邵康节便没有办法驳他了。

以下我想说一说我们不能说宇宙根本是“心”“物”、“多元”“一元”的理由。我们听人说“唯心”“唯物”或者说“一元”“多元”,这都是对于事实有所报告有所肯定了。对事实有所肯定,这便不是哲学命题而是属于科学一类的命题了。科学一类的命题必须可以证实,方可决定,宇宙的根本是心还是物,用什么方法可以证实?既没有法子证实,只有你说你的对,我说我的对,便是“后息者胜矣”,谁有气力论得长久,最后说完便算胜利。我以为哲学是不说这些的。哲学的命题,一定□□“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一类的形式的命题。在里面不告诉我们事实的知识,不对事实有所肯定。所以钟会所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两句话,□□都□□有哲学兴□。

哲学给我们的命题是形式的命题,所以给我们的观念,也是些形式的观念。现在再来说一些关于形式观念的话。

宇宙这个名词,大家听得很熟,宇宙究竟是什么,也许大家会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照我想来也许未必如此,哲学中所说的宇宙与科学中所说的宇宙不同。在物理学上常常讲到宇宙,在天文学上也常常说到宇宙,这些所讲的宇宙与哲学上所说的宇宙是不同的,不同在那里?譬如说太阳系星云是宇宙,这便是天文学上所说的物质宇宙;哲学所讲的宇宙,自然也包括太阳系星云等等,可是还包括所有的一切。哲学中所谓宇宙,就是所谓至大无外,一切一切,无不包罗在内,这才叫做宇宙。“至大无外”,大到像宇宙,那才是“谓之大一”,要是宇宙之外,有人说还有东西,这东西也就包括进去。假使有人说我要离开地球,尽管这是不可能,但这句话是可以说的。离开地球,现在不可能,也许将来也不可能,但这句话并没有矛盾。倘另一个人说我要离开宇宙,那便不可以说,因这话有矛盾,任你如何总是离不了宇宙,离了这里,到另一个地方,那另一个地方还在宇宙之内。哲学上所说的宇宙就是这样至大无外,一切一切,莫不包括在内。大家不要忘记,宇宙既包括一切在内,我们就不能讲宇宙了,我们讲宇宙,这讲便在所讲的宇宙之外,我刚才说过宇宙要包括一切在内,自然不能有在外的。现在我在这里讲的宇宙,已经不是宇宙了。不但不能说,还不能想。你要是心里想宇宙,你心里想的宇宙,就没有把你的想包括在内。所以宇宙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若说到宇宙,或想到宇宙,便不对了。那末要怎样办呢?我说,除了说出后自己就否认没有说外,没有别的法子!

《庄子》上还有一段话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太山可以说是大了,谁也不会否认,可是这个大是比起秋毫来才是大,假使反过来以天下来比泰山,泰山自然也渺小得不可形容了。可是秋毫之末是否顶小呢?还不是的,前面已经说到过电子比他还小万万倍。所以有人说泰山小我不能反对他,有人说秋毫之末大,我也不能反对他。彭祖活到八百岁,该算长寿了吧!如果比起以八千岁为春的大椿来,自然又寿短得多了。以这两个例子来说,便可以明白大家争论唯心唯物,实在谁也不能说谁是错的。因为都是没有法子可以证实的。庄子又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一就是宇宙,宇宙必是有的,但不可说,你说了以后,要马上声明刚才说的尽是废话,不承认刚才说的话。在禅宗里就专门讲这个道理,有一段故事,有一个人要和一法师辨论,法师升了座,但好久不开口,那人急了,说你快说出你的道理来好和你辩论,法师说我已经说了,那人更急说你没有开口,怎说已经说了?法师不答便下来了。他的意思是说,我的道理不可说。哲学最后一点亦是不可说。为甚么不可说,因为一说就错了。

这样说了,宇宙还能说是唯心唯物吗?宇宙根本就不能说,说了就不是宇宙,如何还可以肯定的说唯心唯物一元多元呢?

在新理学中我们说,有一类事物,必有一类事物之所以为这一类者,但什么是一类事物之所以为一类事物者,哲学不能知道。譬如说,有桌子,便有桌子之所以为桌子者。但甚么是桌子之所以为桌子者,哲学不知道。有人批评,这样的说法是等于把一句话重说一篇,等于没有说一样。其实哲学的形式命题,就是如此。要是说了桌子是木头的,有四个脚,这就是科学命题而不是哲学命题了。再如说,有动物,必有动物之所以为动物者,但甚么是动物之所以为动物者,哲学不知道,科学里则要讲出甚么是动物来。新理学所说的气,也是形式的观念,气并不是东西,也不是物质。

唯心、唯物、一元、多元等问题都可以取销了。我们不必斤斤计较这些问题,从哲学的观点说,也不必要有这些问题,所以我们的说法,既不是唯心,也不是唯物,更不是唯心唯物之外的另一种甚么。虽是如此,但假如唯心论或唯物论,一元论或多元论是真的,与我们的说法,也没有冲突。说到这里,也许有人又要问我:照你说来,哲学根本是空的,还有甚么用处?我可以回答:说是空就是空,说没有用就是没有用,这好像有人来打,我先躺在地下。你要说我的话等于没有说,我也承认没有说,所以有人说哲学没有用处,也可以承认没有用处。

话虽这样讲,究竟是不是一点没有用处?也并不如此。我们承认他不能有和科学相类似的用处,至于别的用处仍是有的。和科学相类似的用处是甚样呢?科学的用处有两种,一是对于自然的知识,一是征服自然的权力。譬如知道有电,有了对于电的知识便可以进一步利用它,就会发明电灯、电话、电报等等,这便是控制自然的权力。哲学的用处则不同,他不能告诉你对于自然的知识,也没有控制自然的权力。哲学不能知道有电,不能说出电是甚么,有什么用处,因此哲学不能得到统制自然的权力。制造电灯电话这种用处,在哲学上根本是不会有的。也并非我今天说的哲学上不会有,就是唯心论唯物论的哲学也不会有。那么哲学到底有了甚么用处呢?他虽不能给我们与科学相类似的用处,却能给我们一个高的境界,能够使人得到一个高的境界,这便是哲学的用处。

什么是境界,什么是高的境界?这是要解释一下的。在解释之先,我们可以先问一问: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何处?人有甚么与禽兽不同?照生物学讲起来,人也是动物之一。在许多方面,人兽没有分别,人要吃饭,兽也要吃饭,人要睡觉,兽也要睡觉,人有社会组织,蚂蚁蜜蜂也有社会组织,也许它们的组织,比人的社会组织,更为严密,更有纪律。这样说,人和兽是相同了?不会的,人兽毕竟不同。不同的最显著底一点,是:禽兽虽有和人一样底活动,但不了解其活动是怎么一回事,于活动时亦不自觉其有此等活动。人不但有活动,他还了解其活动是怎么一回事,而且于活动时自觉其有此等活动。这一点便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了。蚂蚁有社会组织,也能出兵打仗。但其有社会组织,出兵打仗,是出于本能。他们未必了解社会组织和出兵打仗,是怎样回事。它固然不会说,它也未必会想。它在打仗时,虽很勇敢牺牲,但它不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于打仗时也不自觉是在打仗。人就不同,有社会组织,它能知道这是社会组织,出兵打仗时也自觉是在出兵打仗。这种自觉与了解,便是人与禽兽的不同处。自觉与了解我名之为“觉解”,我们有了觉解,事物对于我们才有意义。意义生于觉解,我们对于一件事有了觉解,这件事对于我们才有意义。对于一件事如无觉解,这件事对于我们便没有意义。我们对于事物的觉解愈多,事物对于我们的意义亦愈多,我们对于事物底觉解愈少,事物对于我们底意义也愈少,我们对于事物如有不同的觉解,事物对于我们亦有不同的意义。

举一些例来说,在这间屋子有很多的人在听我演讲。如果外面来了一条狗,走进屋子来,他听见的只是如是如是。狗对这屋子里的情形,没有觉解,这屋子里情形,对于他也没有甚么意义。假如进来的是一个人,但这人没有受过教育,知识很浅薄,他所感觉的是许许多多人坐着,有一个人在台上乱说,但仍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人是有觉解了,比起狗来自然高了不知多少倍,但他的觉解仍是很少,所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再有一个人进来,见了这个情形,知道是在开会,但不知道讲些甚么,这一个人的觉解又多些。像诸位在这里听讲,不但知道是在开会,也知道讲些甚么,这觉解又多了许多,这件事对于诸位意义也就多了。所以觉解愈多,意义愈大。反之觉解愈少,意义也就愈小了。

宇宙与人生对人的意义也不尽相同,其原因亦即因人对宇宙与人生的了解不同。有些人了解得多,有些人了解得少,有些人如此了解,有些人如彼了解。了解有了多少,宇宙人生对人也就有不同的意义。宇宙人生对人所有不同的意义,便是人的不同的境界。同在一个宇宙之内,何以常常有人感到人生是悲观的,却也有人感到人生是乐观的。悲观与乐观,便是对人生认识不同所致。所以纵然世界是一个,对于人的意义却不同,有如在这个房子里,同是住着的人,而这房子给予每一个人的意义则不同。

人生宇宙间,因了每一个人的了解不同,每一个的境界也不同,不过这许多不同的境界,也可以归纳为几类,有如人的脸,生得人人不同,却也可以将他分成长的、方的、圆的等等,不同的境界,照我说法,可以分成四类:就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

先说自然境界,到这一境界里的人,其行为是顺才或顺习的。所谓顺才,是顺着天资去做;所谓顺习,是顺着习惯去做。在学校里常常可以见到某个学生入了一个甚么系,你问他为甚么入这一系,他回答你说是兴趣如此。究竟为甚么这样做,连他自己也不了解,所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在大学里也可听到有人问学生为什么来上大学,他回答是别人来上大学,所以我也来上大学。又问你为甚么上经济系呢?他说现在大家学经济,所以我也学经济。这都是顺着习去做并没有确切的目的。这一境界中的人,说得好听些是天真烂漫,浑浑噩噩,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糊糊涂涂。

再说功利境界,在这一境界的人,其行为有确切的目的,对于他自己的行为,也有清楚的了解。但他的目的,只是为自己的利益。所以这种境界称为功利境界。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一境界。功利境界的人到也并非都是坏人,有许多成大事的人,他的境界都是功利境界。因为他所做的事虽为大众,而他做事的目的,则是为了自己的名利。

再要说到道德境界,在这种境界中的人,他的行为有确切的目的,对于他自己的行为也有清楚的了解。他的行为不是为个人的利,而是为义。这与功利境界中的人的行为目的在个人的利益不同,也可说是进了一步。

最后说到天地境界,他的行为也有确切的目的,对于他自己的行为,他也有清楚的了解。而且不仅不为自己利益,而为社会谋利益。他还有一个观念,就是他的行为对于天地宇宙,都有关系。能够如此,那么他的境界可算是天地境界了。

这四种不同的境界,显然有着高低的不同。高低之分以甚么为标准呢?这就是以需要了解的程度多寡来分别。了解多,所得的境界高,了解少,所得的境界也就低。一个糊糊涂涂的人怎会有很高的境界?有很多觉解的人,自然不会在低的境界里。自然境界谁都可有,小孩子生下来便有自然境界。功利境界所需要的觉解已经多一点,因他知道有我,为我的利益。道德境界更多一点,是因为在此种境界中的人,觉解不仅有我,知道还有社会。天地境界中的人的觉解还要多,他非但知道有我有社会,还知道有天地有宇宙。

境界的高低分别清楚以后,我们就看出哲学用处何在了。哲学的用处在他能给我们高的境界,而不能给我与科学相类似的用处。天地境界的人不仅了解人、社会,还了解天地宇宙,所以他能明白人不仅是社会一份子,也是宇宙的一部分。我们常常看到人写宇宙,听到人说宇宙,可是人并不见得都能了解所谓宇宙一名词的意义。这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使你了解,一定要对哲学有深切的研究方能了解。有宇宙的观念和了解这观念的内容,可以说就是哲学的用处。不过他决不能给我们关于事实的知识,也不能给我们控制自然的权力,但能扩大我们的心境,广大我们的眼界,给我们以高的境界。

从前我国有贤人圣人之分,普通说起来,好像是圣贤不分,但实有点不同,周濂溪也说过:“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圣贤之分,是圣人在天地境界,贤人在道德境界。孟子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朱子认为这段话还不是顶高,孟子又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这才是天地境界。浩然之气是甚么气?我们常在报上看到前线士气甚旺的话,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孟子于此章最初是讲勇,勇有种种不同的勇,浩然之气也就是勇气。浩然是大,浩然之气可说是大勇气,比普通的勇气更进一步。所谓大是大在甚么地方?普通勇气是就社会间人与人的关系说,有了普通的勇气,在社会上可以堂堂的做一个人,无所畏惧。如果有了大的勇气,有浩然之气的人,在天地间可以堂堂的做一个人,无所畏惧。普通勇气与浩然之气分别也就在此,一则只是就人与人的关系说,一则是就人与宇宙的关系说。在天地间无所畏惧,那末比起富贵不能淫来是伟大得多了。居天下之广居虽大,还不能算至大;威武不能屈虽刚,不是至刚。最高的境界是天地境界,在天地境界中的人那才是至大至刚,至大至刚也只有在哲学里才能得到。

中国古来有为学、为道之分,科学可以使人得到事实报告的知识,是为学。哲学可以使人得到高的境界,是为道。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后来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孔子却不是说十五读经济,三十学化学,四十学物理。我倒不是瞧不起科学,而宋儒却有这个意思的。宋儒很注重孔子之为学,而看不起普通知识,我却认为普通知识也是重要,科学更是非常重要,所以不能瞧不起他,轻视他。不过须明白科学与哲学的不同,这两□不是一回事,是两回事。学哲学只能得到高的境界,而不能得到事实报告的知识。不过学科学也只能得事实报告的知识,而不能得到高的境界。两者各有所用。

前面说了人生中的四种境界,前两种是出于自然,小孩子是在自然境界中,长大了的人是在功利境界中。都是不必去努力,而自然如此的。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则要经过一番功夫,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得来的。

我近来对于哲学的看法,大概就是上面说的一段话。这里所说的科学,是狭义的科学,不是广义的科学。狭义的科学,可以给我们以事实的知识,统制自然的能力。至于哲学,要说是空的,就是空的,说是废话,就是废话。说是说了等于没有说,也就是说了等于没有说,但是哲学能扩大我们的心胸,广大我们眼界,给我们以高的境界。有这种高的境界的人也就是古人所谓的圣贤了。圣贤并不必有什么高的才力,圣贤比我们高的,就是他的境界。

今天要讲的就是这一些,现在告一段落。此次承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之约,来与诸位见面,非常高兴。讲的总题目是当前的几个思想问题,讲的都是很普通,不过把个人的意见提出来和诸位讨论。听说诸位先生很多是从很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听讲,也有许多位先生每天都很早在四五点钟就来,化了很多时间,也有许多位先生因坐位不够站着听讲。这使我非常感动,同时又惭愧,所讲的并无新奇之处,□诸位从远道来和耽误许多时间,极为不安。最后,谨向诸位表示歉意,并谢谢诸位的盛意!

(居正修 记)

原载《文化先锋》第二卷第六期,1943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