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正变”论与刘勰前后的辨体批评的萌芽
汉儒的“风雅正变”说,区分出“正风”“变风”与“正雅”“变雅”,界定了它们的不同特征,但“风雅正变”还仅仅是《诗经》学的范畴,并不含有辨体批评的内涵。所谓“辨体”就是明辨文章的体式、风格、体裁等的源流演变,何者为“正”,何者为“变”。后代的辨体批评与“诗体正变”关系至为密切,其萌芽阶段约在魏晋之后。
曹丕(187—226)的《典论·论文》把文学体裁分为四类,四类中各有各的不同。他说: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所谓“本”,大致指一切文章的共性与本质、本体;所谓“末”,指各种文体的不同的特点。奏议、书论,晋以后人称为无韵之笔;铭诔、诗赋,晋以后人称为有韵之文。“雅”“理”“实”“丽”是四科(含八种文体)各具的特色。这种分法虽较粗糙,但对后代文体辨析颇有影响。因未论源流,与“正变”尚无关系。
陆机(261—303)的《文赋》,比曹丕更进了一步,他概括出十种文体的特点:“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但陆机只是孤立地分论各文体的特点,亦与源流“正变”无关。
挚虞(?—311)的《文章流别论》,虽全书已佚,但从现存的条目看,它是论各体文章的源流演变的,对同一文体的发展演变,所叙较详,已不像曹丕和陆机那样,将一种或两种文体,仅用一字或数字来概括其特点,而不及某一种文体的发展演变情况。至挚虞为止,辨体批评才算初步形成了。现从严可均《全晋文》卷七十七所辑《文章流别论》十二条中,举出两条以见一斑: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实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辞无常矣。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全晋文》卷七十七)
《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言其志谓之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全晋文》卷七十七)
挚虞《文章流别集》的分类已远比曹丕、陆机细密,因该书已佚,具体分多少门类不得其详,估计其所论文体数目,接近于《文选》。可贵的是,他对众多的文体都一一加以考订辨析,并结合实例加以评述,在文体论与辨体批评上又前进了一大步。后代的辨体批评,以论文体、风格的“源流演变”或“源流正变”为特色,它滥觞于“风雅正变说”。汉代的扬雄把赋分为“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并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法言·吾子》)。所谓“则”,指合乎中正的法度。所谓“淫”,指过多的藻绘。这可以说是最早的辨体批评。这个观点为挚虞所吸收。挚虞论赋的源流,亦承袭了汉儒的说法,认为赋乃“古诗之流”。对“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从何人起划线,挚虞也基本上继承了扬雄的说法,以屈原为界,屈赋为“诗人之赋”,宋玉以下则为“辞人之赋”。挚虞认为荀卿、屈原的赋有“古诗之义”,其说则源于班固。班固说:“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论》)“周道浸坏”正是“变风”“变雅”产生的社会背景,“贤人失志而作赋”,与“变雅”悯政教之失而作诗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而所谓“恻隐古诗之义”,就是恻隐含悲地作赋对时政君主进行讽谏,这正是“变风”“变雅”的特点。“从源流演变”而言,即“风”“雅”一变而为“变风”“变雅”,再变而为骚赋。尽管古代的源流说不太科学,他们不知道社会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而往往从《五经》中溯源,从前人的作品中溯源,但直到清代,文论家仍然是这样认识的。清代学者程廷祚认为,诗(主要指《诗经》)“乃骚赋之大原”,他在论述诗与骚赋之同与异时说:“既知诗与骚赋之所以同,又当知骚与赋之所以异。诗之体大而该,其用博而能通,是以兼六义而被管弦。骚则长于言幽怨之情,而不可以登清庙。赋能体万物之情状,而比兴之义缺焉。盖《风》《雅》《颂》之再变而后有《离骚》,骚之体流而成赋。赋也者,体类于骚而义取乎诗者也。故有谓《离骚》为屈原之赋者,彼非即以赋命之也,明其不得为诗云尔。《骚》之出于《诗》,犹王者之支庶封建为列侯也。赋之出于《骚》,犹陈完之育于姜,而因代有其国也。《骚》之于《诗》远而近,赋之于《骚》近而远。《骚》主于幽深,赋宜于浏亮。”(《金陵丛书》本《青溪集》卷三《骚赋论上》)程廷祚对《诗》《骚》赋三者的渊源关系与体式、风格之异同辨析得颇为细致,这与刘勰所言“赋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文心雕龙·诠赋》)的说法基本相似。可见在赋的辨体批评上,挚虞受到了《诗大序》、扬雄、班固等的影响,将“正变”说转化为“源流演变”说,为辨体批评奠定了基础。
如果说挚虞用“正变”说论赋之源流演变还未明确指出赋体何者为“正”、何者为“变”的话(实际上他主张诗人之赋为“正”,辞人之赋为“变”),那么他在论诗的源流演变时,用“正变”说的痕迹就更加明显了。挚虞所说的“古诗”,是指《诗经》。“古诗率以四言为体”,即是说《诗经》中的四言诗是正体,其余三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在《诗经》中不过间或有一两句杂在四言中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也就是说,三言诗、五言诗等都源于《诗经》,古代的诗可以合乐,从音乐的角度说,三言诗汉代的郊庙歌多用它,五言与七言,“俳谐倡乐多用之”,这种说法不管事实如何,其本身就含有对五言、七言诗乐歌的轻视。挚虞的结论是:“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明确指出,四言诗为“正”,其他各体为“变”。这一问题,曾引发一场争论。
刘勰大概受到挚虞的影响,也认为四言诗为“正体”。《文心雕龙·明诗篇》说:“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刘勰和挚虞一样,也是把四言诗当作“正体”,这里“流”的含义,不是流行的“流”,而是“流变”之流。“流调”即“变调”,是“正体”的流变或变种。挚虞着眼点在于音声的“正变”。刘勰的着眼点应偏重文字、风格,故用“雅润”“清丽”二词概括之。“雅润”即典雅温润,或雅正温润;“清丽”,即清新流丽,或自然流丽。单纯从这两个词看,崇抑的倾向只是隐隐可见,因刘勰是最推崇“典雅”的,在八种风格中,“典雅”居于首位,与“丽”有关的“壮丽”排在第六,可见“雅润”与“清丽”相比,在刘勰心目中有着不小的差别。至于“正体”与“流调”的关系,实即“正”与“变”的关系,崇抑倾向就更加明显了。
比刘勰稍晚的钟嵘(约468—518),在论述四言、五言诗时,与挚虞和刘勰是唱反调的,他首先给五言诗以正统的地位。《诗品序》说:
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
“文约意广”是指文字简约而意蕴宽广,他认为效法《诗经》《楚辞》便可多得,实际上《楚辞》中并无纯正的四言诗,“取效《风》《骚》”改为“取效《风》《雅》”更为合适。“便可多得”,似有容易写作之意,但后文又说“每苦文繁意少”,正与“文约意广”相反,这说明写作四言诗并不容易,所以后代创作四言诗的人愈来愈少。说到五言诗,他认为五言诗在诗体中居于重要地位,最耐人品味,在艺术描写上能够既详细又切近事物的原貌,这实际上是说五言诗优于四言诗。以今天的观点看,五言诗比四言诗在语言组合上变化大,回旋余地宽,钟嵘所言符合诗歌发展的规律,其诗歌的美学观点在这一点上比刘勰有所进步。他把五言诗摆在正宗的地位,而且专门品评五言诗,在文学批评史上他是第一次独尊五言,前人把五言当作四言的变体,钟嵘却把五言视为“正体”,这实际上已含有“以变为正”的思想意蕴了,实为诗歌辨体批评的第一个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