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只山羊
两人通信的几年后,两位荒野侦探在2002年11月见了最后一面,那时,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赴巴塞罗那参加《荒野白骨》的官方发布会。阿纳格拉玛出版社因为这部书深有名望的纪实报道烙印而买下它,并将之与君特·瓦尔拉夫、雷沙德·卡普钦斯基、迈克尔·赫尔的作品等量齐观。超过一百人出席了首发仪式。数月后,墨西哥领事馆拒绝派代表参加一出从《荒野白骨》获得灵感的戏剧表演,该领事馆声明官方“不支持抹黑墨西哥的作品”。
《荒野白骨》选在西班牙发布,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保护作者。书印出来的时候,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揭发的许多政府和警方官员还正当权,该书对华雷斯城系统性腐败的描述惹怒了那些想把墨西哥描绘成一个文明国家的人。但欧洲对该书的媒体报道为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提供了免遭报复行动的保护措施。有了这些报道,就不可能出现《荒野白骨》在墨西哥发布后,作者却悄无声息消失的情况。
波拉尼奥没有出席发布会,但第二天早早地,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就和一个朋友向北前往海边小镇布拉内斯去见他和他的家人,共进午餐。他们迟到了几个小时。因为前一天晚上庆功晚宴的苦艾酒引发的宿醉,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和他的朋友搭错了火车。波拉尼奥原谅了他们的迟到,开了一瓶酒,端上火腿三明治。知道波拉尼奥的病让他没法再沾酒,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给他带了一斤咖啡豆,来自墨西哥城的哈瓦那咖啡馆,波拉尼奥在《荒野侦探》中使之永垂不朽。波拉尼奥的肝脏情况很糟,糟到连咖啡都没法喝,但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记得,波拉尼奥打开咖啡袋,把鼻子埋在了里面。
接下来的几小时,他们谈论华雷斯城的凶杀案。这一回,他们不再关注嗡鸣的电话或扰人的电子邮件,波拉尼奥得以问出他想知道的所有问题。
听着,波拉尼奥开玩笑说,我要给你在小说里安排个角色。我要照抄哈维尔·马里亚斯的主意,他在小说《时间的黑色背面》里也把你写成了一个角色。
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觉得自己的胃下沉了。真的吗,罗贝托?他说,用我的名字?
嗯,你放心,波拉尼奥说。他的女儿,亚历杭德拉,正和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的朋友玩耍。波拉尼奥看起来很开心。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巴塞罗那碰面,一起吃寿司。这次他们没谈华雷斯,而是聊起了文学。波拉尼奥问墨西哥的作家们是不是都还留着胡子,抑或是都已剃掉了。有一刻,他宣称是他和马里奥·圣地亚哥一起,正式破坏了1992年在巴黎的现实以下主义运动。他疯了,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思忖道。他认为真正重要的现实以下主义分子只有他和圣地亚哥。
这次会面之后不久,波拉尼奥发表了名为“飓风里的塞尔希奥·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的文章,表明他对这位记者的崇敬和爱慕之情,并对他的新书大加褒扬。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对我小说写作技术上的帮助,”他写道,“是至关重要的。”《荒野白骨》“不仅是一张有缺陷的照片——它还能是其他什么?——呈现罪恶和腐败;它也让自身成为墨西哥和它的过往,以及拉丁美洲尚不明确的未来的隐喻。”
七个月后,即2003年7月1日,波拉尼奥入住巴塞罗那的一家医院。两周后逝世。
当《2666》于2004年在墨西哥出版时,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几乎没法让自己去读这本书。“读关于死去的女人们的那部分,花了我几个月时间,”他说,“太恐怖了。在生活中经历它是一回事,但看到波拉尼奥这样的文学大师讲述它,可不是开玩笑的。罗贝托疯得过一头山羊,你明白吗?你难以置信,因为某种程度上你就在现场。”
作为一名记者,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养成了一种临界距离,这使他得以忽视自己随时会遭到二次袭击的局面。在《2666》里发现以他名字命名的角色被束缚在一个充斥着杀人凶手和障眼物的世界,这粉碎了他自认为安全的错觉。在某一段里,波拉尼奥甚至描写了与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1999年遭到的袭击极为相似的一场绑架,只有结局有变——以死亡收场。尚不清楚这个死去的记者是否就是那个名为“塞尔希奥·冈萨雷斯”的角色。
除了这些尖锐的心理游戏,任何一位写过贩毒集团或政治腐败的墨西哥记者,在2004年都曾觉得自己很可能遭到袭击。那一年,墨西哥有五位调查记者被杀死或失踪。其中一位当着自己两个孩子的面遭枪击而亡。根据2007年无国界记者组织出具的一份报告,墨西哥已成为世界上对记者而言第二危险的国家,第一名是伊拉克。亚利杭德罗·洪科·德·拉·维加,改革集团的董事长,2008年10月在哥伦比亚大学告诉听众说,他的三家报纸不再署名发表文章,以保护他们的记者。“我们发现自己身处大毒枭和犯罪分子的围攻之下,”他解释说,“我们越多地曝光他们的活动,他们就越狠地报复我们。”洪科自己也把全家迁到了“美国的一处安全居所”。
因此,《2666》出版的同一年,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决定不再去华雷斯城,这或许是个巧合。他听说在奇瓦瓦州,有人出钱悬赏他的人头。官员们宣称已起诉他诽谤,他踏上该州的那一刻,也即冒着入狱的风险。鉴于这些阴谋诡计,他的律师建议他在任何情况都不要再踏入奇瓦瓦州。(直到2007年4月,菲利佩·卡尔德隆总统才签署了一纸联邦法令,不再给名誉损毁和“侮辱”定罪,并迫使州政府也照此办理。)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最后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没人愿意谈论眼下的情况。华雷斯城变成了一座闭门之城。
《荒野白骨》和《2666》都不是容易读的书。我读他们的时候,噩梦萦绕不散。两本书的书页就像新挖出来的墓穴,但笼罩二者的邪恶哲学有所区别。在《荒野白骨》中,华雷斯城是疯狂腐败的受害者。当警察和法庭视而不见,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认为,残暴的行为成了平常之事。强奸和谋杀女性,暗杀记者,为赎金而绑架人:这些罪行在墨西哥可没有一样是偶然事件。“一个恶人,比如一个连环杀手,能够引爆一种扫荡效应。”冈萨雷斯·罗德里格斯说,引爆一种灭绝机制,不输于任何一个极权主义独裁政权所有的。这种“野蛮的常态化”,他论证说,是今日的墨西哥和拉丁美洲所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
在《2666》的最后一部分“阿琴波尔迪”中,波拉尼奥呈现了一个更加凶险的罪恶想象。这部分开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终末,一位负伤的普鲁士人回到家乡。一切都变了,一位陌生人告诉他:“战争即将结束,新的时代就要开启。(那位普鲁士人)回应道,他吃东西的时候,一切丝毫未改。”实际上,《2666》的整个终章,时间跨度从“一战”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如此设定看起来都是为了证明阿琴波尔迪的观念——他认为历史无他,就是一系列“奇形怪状的彼此激烈象征”的时刻。当阿琴波尔迪在东线为第三帝国战斗,并在柏林的废墟中开启他的小说家生涯的时候,波拉尼奥告诉了我们强奸和凶杀故事之后的故事。在德国的山峦中,一个人杀了妻子,政府当局选择无视。战争期间,逃到乡下的城市居民遭到沿路打劫、强奸和谋杀。罗马尼亚一座城堡周围的土地,埋葬了累累人骨,纳粹大屠杀的暗示处处可见。
在这残暴和罪恶不彰的景况下,圣特莱莎似乎也难脱常轨。它只是众多地方中的一个,隐藏其下、充斥各处的罪行上涌并冲破表面。圣特莱莎现在的情况是,小说似乎想讲,就跟它一直以来的情况一样,也就跟它在《2666》的终章所显示的未来一样。罪恶如大海,广袤远播,永无休止。
这个关于暴力的景象,让人想起美国自己的书写末世的作家,科马克·麦卡锡,但波拉尼奥的小说有更多的性爱和喜剧段落,他的主角也跟《长路》或《血色子午线》的主角颇为不同。阿琴波尔迪行军经过波兰和罗马尼亚的战场,就像一个沿着海底一路搜寻的人,沉浸在深处暗色的恐怖中,但并未受其波及。少年时代,他读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的《帕西法尔》,被一位“外行且独立的”中世纪骑士的观念所强烈感染。他自己的圣杯原来是他在一个废弃的犹太村落里发现的一位逝者的日记。
一位外行且独立的骑士:这个说辞可用来描述在《2666》书页间漫游的那几位伟大的侦探和伟大的作家。他们都是献身于阅读和泅泳于深渊的独行者。在这个世界做一名作家,就和做一名侦探一样危险,须得行过坟场,对视鬼魂。